(四十七)
“主子,这是您要的松瓤鹅油卷。”
我躺在软榻上,悠闲地翘着二郎腿,瞧了这细皮嫩肉的小哥一眼,接过来金灿灿的油卷,吃了一口。
不错,唇齿留香,回味无穷,松瓤的香气,鹅油的浓郁,悉数被烘焙出来,小火煎出的金黄色泽更是给足了视觉体验。
我恨不得喊一句:赏!
他又道:“主子,为了这油卷,奴花了全家上下三个月的生活费。”
他眨眨眼,似乎在暗示什么。
我只好道:“这位仁兄,我现在是无家可归的无业游民,你找林欢要补贴去吧!”
他道:“可是妻主因为您不肯回家,也成了无业游民,现如今,我们全家都把裤腰带勒紧了过日子呢。”
“……”
“干什么呢!”林欢提着一只大鱼风风火火地跨过小宅院走进来,怒瞪了小哥一眼:“离别的女人这么近,想勾引她是不是?!”
“不是不是,小宝怎敢勾引主子……”
“那是我主子,才不是你主子!回去烧柴火!”
“是是是……”
男人仓皇退去,林欢道:“主子,我上西城河抓的鱼,大吧?那附近的渔娘见了,一个一个,妒忌得不要不要的!可惜了,她们就是抓不着,没办法,谁让咱就是这么优秀!”
“有那么两三个渔坊啊,看见这大鱼,呦呵,激动得,还想让我跟她们干!我说不行不行,我是有主的人,她们说‘求求你求求你’,我说‘不行’,她们说‘求求你求求你’,我说‘不行’,她们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所以今天中午,吃红烧鲈鱼怎么样?”
“……”这他妈有前因后果吗?!!!!
我为我耐心地听她讲了半天的钓鱼轶事感到耻辱:“……赶紧去做饭!!!”
“好嘞。”
她回了趟厨房,传来了“砰”的一声,随即是一通叽哇乱叫,然后是林欢的怒吼:“拿个刀看把你们吓的!赶紧滚蛋!”
两个男子从厨房狼狈地逃出来,刚抬头却又瞧见了我,直接红了脸,躲到帘帐后不肯出来了。
我离家后,惊觉无处可去,林欢家里没有多余的床,她家里的男人都是四五个躺在一张榻上,我住着根本不合适。
还是在先生的帮助下,住进了太师院太学部的书阁中,顺便帮忙整理书卷,但那地方简直能冻死人。于是林欢给我裹了被子,简单铺了个铺盖,我晚上过去太师院,白天在她这混着。
一开始,我还以为林欢说的“后院里的十四个小公子”是开玩笑的,没想到我刚进她家门,还没把炕坐热乎,她就把所有人都拉出来介绍了一下,一二三四五……真的有十四个!
林欢只负责杀鱼,烹饪还是由她的某个男人做的。做好后,我和林欢一桌,那十四个男人一桌,我们桌上放的是红烧鲈鱼和松瓤鹅油卷,他们则是一大锅鱼头炖豆腐。
我看着很不是滋味,便道:“怎么不能一起吃饭?”
林欢道:“我是没什么想法,但小宝是这么说的!”
我道:“我出去透透气。”说着就打算离开,林欢拿了一个油卷也跟了上来:“我跟主子一起。”
我道:“我现在都没办法给你发月钱了,不必再叫我主子。”
林欢大惊:“难道你想找别的狗腿子?林欢不依!不依不依!!”
她的嗓门太大,我只能捂住耳朵领她出门,谁知,前脚刚踏出去,后脚就跟一个男子迎头撞上,吓了我一大跳。
“对不住,对不住,冲撞贵人……”男子不停地弯腰道歉,但总感觉有些异样,我仔细一看,竟是个手脚不便的男人!
“这不是武叔儿嘛?”林欢瞧了他一眼:“这个点儿,不吃饭,干啥去呀?!”
男人抬头见是林欢,忽然大哭起来,直接给她跪下:“欢……欢姐!救救孩子!妻主早产!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孩子快死了!”
我跟着林欢在曲折的小巷里拐进了一个破败的院中,隐隐听见女人的呼声,跑进去一看,还好,女人的意识还很清醒,身下虽流了一滩羊水和少量血,可看样子却没有什么大碍,孩子躺在她身边,脐带已经剪断。
那个孩子,只有巴掌大小!
我惊呆了,从未见过如此小的人类,像小人俑一样,且四肢健全,甚为诡异。
林欢也惊呆了:“林欢第一次见生孩子,咱们刚出生只有这么大点儿吗?”
我也是第一次见新生儿啊!青夏之后,我家就没有新的孩子出世了!亲戚家的孩子更是满月才会见人,满月的孩子可没有这么小!
就算是早产,也不该小成这样吧!
“……”女人睁开了眼睛,看着我们:“欢姐……是欢姐吗?救救孩子……她生太早了,恐怕难以成活……”
我心说这哪里是太早了,孩子到底成型没有?
当我把所想说出后,她艰难道:“有药应该就行……第十五味药……武叔定是出门找药去了,可他抱不了孩子,没有孩子……官府一定不给他……好心人,求你们带孩子过去……”
(四十八)
我和林欢万分火急地提着孩子出门。这母亲虽然早产,但神奇的是身体却没有受到太大影响,甚至能把孩子用干净的棉布包好,放在篮子里,又蒙上一层棉被,请我们带孩子去户部领药。
只是我也注意到,原来她腿脚不便,是个跛子,否则我怀疑她自己都能跑过去。
她听说我俩都没生过孩子,交代要领两味,一味叫子药、一味叫第十五味药,只是第十五味药需要花钱,我们需要追上武叔,他身上带有钱。
我不明白为什么领药不去医馆而去户部,但还是依照她所言往户部跑去。路上碰见了拄着拐杖的武叔儿,他一见我们带着孩子出来,顿时眼泪都掉下来了,从身上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帕子交给我:“武儿走不快,这是我家所有的钱,请贵人先带孩子到户部找李大人!求她赐给孩子第十五味药!”
我接过那令人心酸的手帕,和林欢飞快赶去户部,看守一看我们提着孩子火急火燎,还是来要第十五味药,便放行了。
户部的大堂里有许多人,一位身着官服的女子见了我,十分惊喜:“弟妹?!你怎来了?”又一看我手里的篮子,更惊喜了:“你生孩子了?”
这女人竟然是李晚镜的六姐李若天……何处来的孽缘啊……
我简单说了这个孩子的事情,她露出了十分失望的表情,我摊开那破旧的手帕:“她们说,还得要第十五味药。”
手帕中间,放着七枚银币。
李若天看了看手帕,笑道:“这户人家真是交了好运,竟误打误撞找上弟妹帮忙。这七枚银币可买不起第十五味药,若不是有你呀,这孩子恐怕就没命了!”说着,她并未收钱,命人取药化水,给孩子喂下了。
喂完,又要人送羊奶过来,我想起了什么:“说是还有一个子药……”
李若天道:“子药不急,要先验谱上籍,登记在册才行。”
“……”
验谱上籍,子药……我脑中完全没有印象。太师院的先生们都没有教过此事,家里也没人提过,不过记忆里,大概十岁左右,好像听父亲说过酉丸、亥丸一类的,和这东西是一个系列吗?
(四十九)
我很担心这个孩子能不能活下来,她劝慰道:“无事,我在此任职时间虽不长,但这类孩子还是见过几个的,喝了药,喂了奶,应当没有大碍。”
我便好奇了:“这孩子生得这么小,才几个月?”
她道:“看这样子,应该不足四月。”
四个月?我先是吃了一惊,忽然意识到好像确实如此,我的各位姨母,府上的丫鬟,几乎没有见到过她们挺着大肚子的模样,难道这个世界的女人,都不需要八月怀胎?
这些事我其实应该早些注意到的,不过我总觉得生育离我太过遥远,太师院也不教,所以根本没有在意过。
说来也真是神奇,孩子用了那味药后,面色逐渐红润了,恢复了正常。武叔过来后,见孩子被救活,跪在地上千恩万谢,我们急忙扶起他,让他依李若天所言,验谱上籍,给孩子领药。
我注意到,户部的大堂中,放置着三个巨大的圆形铜盘,中间纹路繁复,十分奇异。李若天命人取了孩子的脚尖血和武叔的指尖血,血液滴入铜盘的那一刻,奇异的现象出现了。
那些本来只是死物的血液如同瞬间获得了生命开始蜿蜒爬行,在铜盘中的纹路肆意行走,甚至能沿着盘壁逆着重力向上,我目瞪口呆,不仅为面前逐渐显露的花纹震惊,还非常疑惑,只是少量的血,怎么做到在巨大的铜盘中蔓延得如此之广?这是什么玄技?
二人的血滴在不同的铜盘中,李若天左右看了看,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她对武叔儿道:“孩子不是你的,一天之内,差他人验谱,过时不候。”
武叔身子一颤,惊恐地看向李若天:“不,不可能!妻主她,妻主她只有我一夫,怎会……”
“我怎会知道?赶紧找人过来,过期不候。”
李若天寡淡的回应让武叔发出了一声惨烈的悲鸣,他抱着脑袋,在大堂里高声大叫,说大人一定是看错了,妻主身患重疾,他每晚都守在妻主身边,妻主只肏过他,孩子不可能不是他的,一定是看错了,他要求再看一次。
李若天压根不理会他,打算遣人赶他走,但又看到了我,改了口:“行吧,看在弟妹的面子上,姑奶奶就大发慈悲,拆谱!”
旁边的女子打开了铜盘。
这铜盘可以上下拆开成两个铜盘,上方一层薄薄的圆盘被揭掉后,下方又是一个薄薄的圆盘,女子执一张雪白宣纸铺上,顿时红色的细密纹路便印在了纸上,其线条之细,还不到十分之一毫米!
另一个铜盘同样的程序,不过是上下两张都做拓印,一个阴文一个阳文,在阳光下,薄薄的宣纸白得透明,四五个户部女子对比了宣纸后,都道:“不合。”
李若天道:“看吧,我都说了。哦对了,验谱一银,拓印三银,羊奶二铜,共计四银二铜。”
说着,她拿走了五枚银币,还很贴心地找了零,不顾男子的哭喊,将他赶了出去。
他走后,我问李若天:“若孩子不是他的会如何?”
李若天道:“弟妹此言差矣,所有的孩子都是母亲的,男人算什么东西?这验谱上籍,说好听一点,明父查出身,难听一点,不过是叫这些男人心甘情愿照料孩子罢了,他们有了名义上的女儿,总觉得老了能有个依靠。”说着她喝了一盏茶,飞快换了话题:“最近家里到了一些南国的水果,母亲还给你们留着呢!正月天的,能吃到这些可是稀罕事!你们这两天找个时间过来,喜欢什么就挑什么,晚镜也该回家瞧瞧了!”
“……”
我这个离家出走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好换了个话题:“这是什么?”我指指那铜盘。
“这个啊……是命晷,弟妹没见过?”
我摇摇头。
“哦,你还未生孩子,没见过也正常,它只在各地的户部设有,皇宫里也有一个。”
“用它可以验血缘,是这意思吗?”
李若天点点头:“对。这是过去野蛮国的男人为了验证女子忠贞向天星门要来的,你说可笑不可笑,那天星门是好找的吗?他们好容易找着了,不求些济世救国的法子,却求来了这个,真是自卑又可怜!更可笑的是,天星门还真给了!”
她们口中的野蛮国,指的是过去男尊女卑的社会,姜国认为,男尊女卑是野蛮的时代,所以常常用野蛮国来形容。
我问:“既是野蛮国的东西,为何我们现在还在用?”
李若天道:“没办法,男人的妒忌心太重,背地里做的龌龊事太多。过去孩子按顺序交由他们抚养,闹出过不知道多少争女弃男、掐死孩子的事,更有甚者,竟与养大的女儿乱伦,简直乱象丛生!不得已才将这命晷从地底下挖了出来,故又有了嫡庶之分,你说好笑不好笑?明明是一母所出的孩子,却因为这又搞出了三六九等。”
我没有理她,因为我发现这个命晷,和红丸一样,都异常神秘,让我很难明白这时代的科技水平到底在哪。
我们等了很久,武叔都没有过来,李若天急着回去,直接给孩子写“父不明”,问了女人的姓后瞎取了个名,上籍喂药后,就让林欢帮忙带回去。
每个孩子都有一个户籍纸,女子的户籍纸上有很多空格,一数,正好十二个,李若天在第一个空格上盖了“子”的印章,却不见第十五味药的印章。
李若天忙完,就要回家,还拉我去吃饭,我拒绝了她。
我回到太师院太学部的书阁休息,这里藏书数十万,可以说是汇聚了整个国家知识的地方也不为过。
先生让我住在这里,顺便帮她整理书卷,因为这里的学生每天从书架上往下捞出数百本书,还不归位,让她非常烦恼。
在整理书卷的时候,我发现史书实在太少,只有《武史》和《姒史》。《武史》我知道一些,《姒史》却几乎没有读过,遂点了蜡烛,钻到被窝里读书。
平日里我也读许多书,不过因我反对性理学,故日常所读,皆是博物一类,有关此国意识形态的东西简直是有多远躲多远,所以就连史书也读得不多。
姒史是姜国建立之初所修,史官也不知道是怎么选拔的,笔法不是很好,记载的内容杂七杂八,读起来很困难。
不过这么一读,倒是打开了新世界,一时又捞出各种史书,细细读了一通。
我深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真实,与我之前所想的不同,这个世界,恐怕不是我的一场梦。
说来惭愧,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在活在一场大梦之中。
可读到这些书时,我感觉到了真实历史的痕迹,这绝不是我能幻想出的水平,这里恐怕是真实存在的世界。
一切东西都有迹可寻,比如姜国女子五月怀胎之谜,这竟然是人为造就的。
六百年前,一个名叫姬炆的女子和其他共七千位女子用性命换来的一门生育技术。
姬炆这个名字我非常熟悉,全姜子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的头像被印在姜国的金币上,是姜国最为尊贵的人,多年以来,始终被人念念不忘。
从“武”到“姒”再到“姜”,这三个朝代虽说统治者不同,但都是一脉相承的,被称作“女国”,这个庞大的母系社会的创造者,便是这位名叫姬炆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