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外面的百姓都要以为这天都要塌下来了。终于在隔日的傍晚,黑云褪去,黄昏的余晖重新照进了这间客栈。
人们的心情也不再压抑了,都狠狠地吐出一口浊气,心情豁然开朗。
而在其中一间上房之中,竹沥终于睁开了他的眼睛,里面暗芒涌动,眼中的红血丝为他平添了一份深沉。
他的下巴长出了青青的胡渣,身上还披着那件红斗篷,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荆忆还温热的脸庞。
她稳稳地呼吸着,和她平常睡着了一样,不动如山。
竹沥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是看什么珍贵的宝物一般。良久,他才慢慢地起身,刚站起,身体还踉跄一下,险些就要摔倒了,幸好扶住了床柱,才稳住了自己的身体。
等再次站稳了之后,竹沥动作顿住,另一只手掩面,一声轻笑露出来,随后就是他沙哑的声音:“这回,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
咒骂声不断进入荆忆的耳边,荆忆觉得很吵,不耐烦地睁开了眼睛。入目就是一个牛栏,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她疑惑转身,就和一双冷漠的眸子对上了。那双眸长在一个小男孩身上,显得有些奇怪。
仔细一看他并不是看她,而是看她身后的牛栏。
荆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没有身体,只是灵魂形态,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不过她也不纠结,径直走到第一个见到的人身边,眼含探究。
没一会儿,那道把自己的唤醒的咒骂声再次响起,荆忆看过去,就是一个老头。如老树皮一般的脸上挂着刻薄的表情,指着这个小男孩破口大骂:
“灾星,你就该去死!一天到晚端着个死人面像,克死生你的爹娘,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话是出奇地伤人,这个男孩像是习惯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牛栏。
那个老头见他如此盯着他的牛,心中更气了:“你还看我的牛,是不是也要将我这唯一的营生给克死去啊?”
像是在应证他的话一样,牛栏一声巨响,里面的那只牛轰然倒地。
老头蒙了,赶紧过去查看。结果就是牛死了,其实是因为老牛受不住强力的耕作,累死了,但是老头就是要把这个过错推到小男孩身上。
对着小男孩就要拳打脚踢。荆忆觉得此人是真的无耻,想着无聊就帮他一把。但是没有身体的她无法碰到任何东西,只能看着他被打。
荆忆眼中烦躁,心中莫名有气。
天黑了,老头也打累了,骂骂咧咧地回了房间,将小男孩关在了门外。
荆忆蹲在地上的他旁边开口问道:“喂,你还活着吗?”
没有回应,果然他听不到。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男孩终于爬了起来。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是眼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仿佛对任何事情都无法上心。
外面有些人在看热闹,断断续续的议论声被荆忆听了个七八。
大概就是小男孩的爹在妻子临盆的时候发了疯,将妻子刺死。他娘在死的前一刻将小男孩生了出来。随后他爹跟着他娘一起去了。
老头失去了儿子悲痛欲绝,将所有的过错推到了刚出生的婴儿身上。但是他是个好面子的,听不得有人说他的不是,所以咬牙将小男孩养大。
说是养大,其实他没什么管过他,只是有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想到他,打他泄气。这个小男孩是靠着好心的邻居接济勉强活到现在的。
荆忆仔细打量了他一眼,确实是骨瘦如柴,黑漆漆的,脏兮兮的。
她看得仔细,没发现她脖子上挂着的红剑吊坠正闪着微弱的光芒。
小男孩就这样坐在院子里动都不动一下。像一个没有生气的娃娃。
荆忆走到他身边以同样的姿势坐下,没过多久,天空忽然大作。狂风卷起地面上的枯叶,一些不结实的屋子连房顶都被这阵大风吹掉了!
夜里该是寂静入眠的时候,但此时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更糟糕的事情是雨倾盆而下,没有任何缓冲,淋在人身上,带起人们的颤栗。
很快这个小小的地方就开始积水了,人们拼命地想离开这个地方。
但是男孩还是不慌不忙,看着外面着急的人群,也听着屋里面不断传出来的咒骂声。很快老头就收拾好东西离开了这个破旧屋子,他看都没看小男孩一眼。
荆忆看见小男孩也不在意,立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抬脚出去。
她脖子上的红剑闪着的光芒更深了,终于引起了荆忆的注意。她拿起它翻来覆去的看了几眼,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其他的不同,无趣的放下起身追了出去。
她觉得或许跟着他,就能知道些什么。
洪水来的很快,逃难的人络绎不绝,小男孩慢悠悠跟在人群之中,有时候会被人撞到,过后他又会自己爬起来,继续漫无目的地行走。
荆忆就这样跟在他身后,也没有不耐烦,反而饶有兴趣。
突然小男孩顿住了脚步,再也没有向前走了。荆忆感到好奇,是什么让他停了下来。
抬眸看去,脖子上的红剑闪着更耀眼的光芒,但是荆忆还是看清楚了他前面的那个女子的脸。
同样的淡漠没有生气,一身被血染红的白裙,就静静地看着那个男孩。
一瞬间,一些记忆如数灌入荆忆的脑海中。荆忆只觉得头疼欲裂,身体也像是被什么灼烧一样,又像是被寒冰封住,熟悉的痛苦席卷全身。
不过眨眼间,那股疼痛又悉数退离,温暖的力量包裹住她的全身。来自很远的地方好像有人在呼喊她。
她想起来了,她是荆忆,是个游走于世间的执灯者,她刚刚成亲了!
红剑再也忍不住了,顷刻间将荆忆用红光笼罩着。荆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灵魂像是飘了起来,失去了重量......
随后一股拉力,将荆忆拉到了未知的地方,但是身体终于有了重量。她猛地睁开了眼睛,有些急切地坐了起来。
第一眼看到的是精致的床幔,意识回笼,她缓缓转过头,竹沥穿着红斗篷正在笑着看着她。眼神宠溺温柔,是她所熟悉的样子。
她呆呆地望着竹沥渐渐走近的脚步,双手抓着柔软的锦被,真实的触感告诉荆忆她并没有在做梦。
竹沥已经来到床边,俯身抵住她的额头,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我买了糖豆子。说好了的,醒过来就有糖吃。”
荆忆眨眨眼,说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你小时候真的好黑。”
这竹沥顿住,荆忆接着说:“这身红都要被你穿出抹布味了,什么时候换下来?”
熟悉的声音令竹沥心中不断冒出欣喜的泡泡,赶走了荆忆醒之前的不安、害怕和黑暗。
荆忆说着说着笑了一声,伸出手摸了摸他憔悴的脸和胡茬,第一次喊出了那个称呼:“夫君?”
竹沥的身体猛地一震,他将荆忆推倒在床,就要吻下来。可是荆忆哪能让他如愿,一个翻身,直接跨坐在竹沥的身上。
她再也没有了乏力,身体和魂体都是崭新的,竹沥对荆忆从来都没有任何反抗,永远都是笑着放任她。
他们唇齿交融的最后一个声音是荆忆泉水般清澈的:“如你所愿。”
至此他们的最后一单生意才算是真正完成了。
千百年徘徊,世间无谓善与恶,一盏灯便是一场人生。
红灯承愿,灯灭愿成;你我皆为执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