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这东西听上去很虚幻,也很不靠谱,可很多人的直觉都很准。
其实这并不难解释,因为所谓的直觉,很多时候都是一系列事件带给你最为直观的感觉,你自己暂时没办法解释因由,却已受到影响,于是便也成了直觉。
而战场上所谓的直觉又不一样,那几乎都是经验给予一个人的本能反应。
就像现在,李破感觉到了危险,这不但是因为蒲坂很可能久攻不下,与他的战略意图相悖,还因为西岸的唐军太过安静,让他感觉非常不好。
而接下来从龙门传来的消息也让李破有了紧迫感,唐军在龙门渡口凿穿了冰面儿,那么驻于龙门的大队骑兵也就不可能在龙门过河了。
布于龙门的骑兵,实际上也是李破给布置下的战略留下来的余地所在,一旦他在蒲津桥吸引住了唐军主力,那么便可渡河,袭于唐军之后。
所以说,再保守的战略,也会为进攻做出准备,一开始就打算死守的将领,肯定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军事统帅。
如果一支大军陷入了必须死守一处的境地,其实大概也就意味着这支兵马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的边缘。
就像当初王世充守洛阳,开始的时候跟李密你来我往的较量,旁观者很容易就能判断出,王世充还有着传略回旋的余地。
可到了击败宇文化及之后,他和李密再次交手惨败而归的时候,他就只能缩在洛阳城中不敢出去了。
最终还是李密没能熬得过王世充,其实不在于其他什么,只在于洛阳城不是别的城池,那是杨广修建的新洛阳,这个时空中最伟大,也是最坚固的城池,连长安都要略逊一筹。
此时,韩城当中,和李破其实差不多,李世民也没有了多少选择。
蒲坂作为当年的河东郡城,一直以来都是联通关西的粮草转运之地,裴氏所在的绛郡则是整个河东的中心,与晋阳王氏一南一北,分庭抗礼,其实两家能够传承至今,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两家所在的位置。
无论平安时节,还是战乱之际,晋地的人们都会不由自主的往两处战略要地集中,这保证了两处的繁华与兴盛,同时也为两个晋地大族带来了诸般好处。
如今呢,对于李唐而言,最重要的已经不再是绛郡和晋阳了,战略环境让蒲坂的战略意义终于凸显了出来。
同时也就成为了李破和李唐争夺的重点,李破猛攻蒲坂,想要封住李唐进袭晋地的道路,李世民呢,也就不用问了,短时间内收复晋地的希望越来越是渺茫,蒲坂再失的话,按照当下的说法,那就是晋地将不复有矣。
这一晚,秦王李世民在韩城与内史令唐俭等商议许久。
唐俭此时也感到了挫败,“敌军至已多时,未显过河之意,如今之计……可与李定安划河而治焉?”
这显然是承认失败的言语,众人一下便安静了下来,唐俭地位非同寻常,身在中枢之外,也有着从龙之功在身,之前还与李渊交好,和诸王多多少少都有着交谊,这样一个人担任内史令是非常合适的。
劝谏皇帝,平衡诸王争斗,既非太子心腹,也非秦王府门下,深得李渊信重。
所以说,旁人说这样的话之前要考量一下得失,唐俭不会,他言下之意,该是与李破谈和,并布置沿河防御的时候了。
之外呢,他也认为,时间紧迫,若是等李破攻陷蒲坂之后再与李破相谈,除了徒增伤亡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也就是说,他想将被困蒲坂的唐军接出来,因为就这样在西岸眼瞅着蒲坂陷落,怕是会让唐军上下寒心。
李世民听了,面沉如水,现在他心情非常恶劣,独孤怀恩之事好像一块大石压在他的心头,他感觉到,自己应该回京一趟了,不然的话,那些跳梁小丑不定怎么在父皇面前编排他呢。
所以,当前战事要速战速决,而且还得要有一个好的结果,让他回朝之时也好说话。
唐俭的建议很稳妥,却不是他想要的……
此时他对唐俭已经非常不满,当初他便有意让王行本等自守城池,守住了有功,守不住也没什么。
其实呢,就是将蒲坂扔给李破攻打,以骄敌之心,轻易夺下蒲坂,士气正盛的李定安定会图谋过河……
唐俭那会儿说的是什么?以弃王行本等人于不顾,定有伤晋地人心云云为由,派了独孤彦云等率军助王行本守城。
和如今的说法多有相似,看似图谋长远,但犹犹豫豫,畏首畏尾之处,实是让人着恼。
谈和?过后你唐茂约没什么,我却要备受攻讦……你倒真不愧是父皇的心腹臣子……
想到这些,李世民心意已定,环视众人良久,才道:“我有意率军过河援蒲坂,尔等可愿随我一战?”
拍击胸甲的声音顿时响作一片,将军们其实不管那么多,就算有人觉着唐俭说的有道理,可说到作战,他们却更愿意跟随在秦王身后。
其实如非唐俭身份特殊,李世民不愿与其为难,不然的话,将唐俭架到半空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因为唐俭这人的弱点和裴寂很相似,没多少战功在身,也就不用提什么军中威望了,当初出征很多人提议唐俭领兵,其中有多少皇帝授意的成分在里面,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按照李世民的想法,其实李神符,屈突通等来陕东道才更合适一些。
唐俭皱着眉头刚想说话,李世民已经先一步笑道:“唐内使莫要担忧,我非无谋之人,今日一战,只为保住蒲坂,稍挫敌军锋芒尔……”
“我与敌军相持已有些时候,敌军定有懈怠,再加蒲坂屡攻不克,敌军必然焦躁,我与对岸又只有浮桥相连,如此敌军对我定是疏于防范,趁隙攻之,当收奇效也……”
“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此战谁愿领兵先行?”
声音未落,已经有人道:“末将愿往。”
正是继任慕容罗睺,统领秦王亲卫的翟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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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士气满满的众将散去,唐俭颇为钦佩的看了一眼高居于上的秦王殿下,在这等关头,稍微聪明的人都能看的出来,战事处境已极为不利。
可秦王三言两语间,便激起众将士气,让他们愿意抛头颅洒热血,跟随自己一战,这是非常难得的领兵才能。
而且,秦王并非鲁莽行事……
想到这里,唐俭暗自道,若光以领兵之能观之,秦王确为诸王之首。
可以说,他对秦王观感很是不错呢。
可话说回来了,作为陕东道行军副总管,他没有什么拖秦王的后腿儿的意思,要评价他的作为的话,用一句尽忠职守来形容并不为过。
此时就是这样,虽说李世民不同意他的建议,他见秦王心意已决,便也没有在众将面前多做反驳。
可私下里,有些话他却不能不提。
“殿下欲过河一战……臣虽疏于韬略,可也知晓与殿下当初所定之谋大有相悖,仓促行事,胜则罢了,一旦……敌军乘势过河,可如何是好?”
听了这话,脑袋已经隐隐作痛的李世民当即就在心中大骂,他娘的真是晦气……
当然了,古人有云,未虑胜先虑败,挑不出毛病来,而且还没在众人面前说,而是两人相谈,分寸把握的很好。
李世民揉着额头,压下了满腔的火气,道:“兵凶战危,此战本王……胜算不多,可要说敌军过河来攻……”
说到这里,李世民不由自主的笑了,既笑唐俭不知军事,问出了蠢问题,也笑自己却还得耐心给他解释,再者,那就是笑父皇“知人善用”,身边出了裴寂那样的废物不说,李元吉,李神通等无能之辈也都领兵出战,才招致今日之局。
可父皇好像没什么自觉,却还派了唐俭来这里,若他这个秦王回京,是不是守在黄河边儿上的就成了唐俭了?
想到这里,李世民却是觉得,如果他回去京师,让太子全领陕东道兵权看上去会更稳妥一些呢。
不过,这样的念头也是一闪而逝罢了。
于是心不在焉的随口接着道:“以如今情势观之,李定安若有渡河来攻之意,又怎会逼得本王率兵去救蒲坂?”
说的不很实在,唐俭默然,却是打定主意,要多领些兵马驻于河滩,一旦前边儿战事不利,接应秦王所部退后之外,就全力守住滩头。
这个时候,唐俭对太子李建成也多了几分不满。
十余万大军驻于潼关,无所事事,他去信几次,都没能劝动太子分兵,致使黄河西岸兵力一直颇为薄弱。
若非如此,有潼关兵马来援的话,不论进退,都不会有行险之说,可现在……
如此只以争位为先,置大局于不顾的行径,太子在他眼中看上去可就不是那么英明了呢……
实际上到了此时,无论是李世民还是唐俭都没有怎么意识到,战略目标一改再改之下,已经完全进入了敌军的节奏,和当初李神通也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