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如今是多事之秋。
倒不是说户部闹出了幺蛾子,而是说管家人不好当,其实从姑藏的一系列动乱中就能看的出来,不管什么事情,几乎都能牵扯到户部头上。
所以就更不用说汉王李破治下刚刚组建的户部了。
好在苏亶这人出身武功苏氏,家世显赫,人又年轻,精力旺盛,资历也很足够,倒是不愁压不住人。
跟何稠差不多,来见李破,一张嘴就喷出一地的苦水。
“大王,王司马之才有目共睹,之前就任于总管府,还可说从权之计,如今大王设户部掌管钱粮等事,王司马却仍居原职,岂非有大材小用之嫌?臣荐其为户部侍郎,正合时宜,大王为何不允?”
这是为之前故事讨说法来了,早前他和王庆勉强算是搭档,因为有争竞的因素在里面,相处的其实并不好。
王庆比他资历深一些,可以商人之身从政,先天不足之下反而在能力上逊色后来的苏家子许多,争了争便也偃旗息鼓,表面上和苏亶一样,同为总管府司马,可实际上却已退居于苏亶之下。
其实他争不过苏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人家苏亶是专业出身,他则是半道而行,之外家世上更是差距巨大。
换句不好听的话来说,那就是方方面面都被苏亶死死压住,根本翻不过身来,就算他有王氏做厚盾,依旧和苏亶有着距离,何况他还跟王氏主支闹翻了,另立云内王氏一支。
苏亶荐举王庆为户部侍郎,其实也不都是好意,没那个交情嘛,他和王智辩荐举张亮为兵部侍郎的意思差不多,都可归之于争权之举。
好笑之处就在这里,之前总管府权威太盛,当中书,六部组建之后,大家却是有志一同的将总管府所属当成了一块很大的肥肉,谁都想上来啃上一口那种。
李破也没有把权力都集中在汉王府,使中书,六部形同虚设的打算,所以并未太过阻止府中内臣外流,而从总管府出去的人,各个身任要职也是不争的事实,这同样是一种集权手段。
只是这次苏亶找错人了,李破做了一次恶人,驳回了苏亶举荐王庆的文书,因为人家王庆不愿去户部任职。
王庆对苏亶没什么好感,实际上是王庆对世族中人都没什么好感可言,这也算是门阀大族的末支子弟比较普遍的心理,因为他们多为庶族寒门,有的甚至只有一个身份,其他已和普通百姓无异。
所以他们对资源分配不公的感觉更加敏锐,这可并不好玩,他们一般都读过书,有很多还身有官职,当他们对社会产生不满,并对自己的或者其他的家族怨恨渐深的时候,对抗便会随之而来。
这其实同样是晋末战乱的根源之一,这些人物和家族主支从相互依存到相互对抗,再到相互妥协,节奏转换的非常快,中间难免产生混乱和杀戮。
王庆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缩影,被王氏主支支使多年,早就心怀怨恨,最后还差点闹个家破人亡,不得不远走他乡,心里会产生怎样极端的想法其实都不奇怪。
而苏亶不但是世族中人,而且还非常年轻,王庆不愿跟这样的人在一个锅里搅勺子正在情理之间。
李破只是稍稍问了两句,王庆便道:“如今天下日非,兵戈四起……臣与大王遇于道左,大王不以臣之浅薄而简拔重用,臣感激无地,愿为兵部吏,但能稍助大王功业,臣之幸也。”
这话不明内情的人听了也就罢了,肯定觉着这人太直接了些,可李破对王庆知之甚深,咂摸了几圈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家的话可是转了几个弯呢,绝对称不上有多直爽,一个呢,王庆不愿去户部为官是一定的了,二来,他想去兵部甚或是干脆留在汉王府中。
之外还有解释的意思,现下正是用兵之时,当以兵部为重,俺去兵部可比去户部对您的帮助大啊。
而去了兵部肯定要跟户部打擂台,隐约的也透出了他对苏亶的敌视,虽然没说苏亶一句坏话,其实却还是点出了苏亶权欲太重的缺点。
当然了,这都是猜测,只是要没有听话知音的本事,还是回家洗洗睡吧,害人害己的,还当个什么官呢?这正是官场中人的说话方式,总有未尽之意蕴含其中,方能显出双方心思之灵巧。
跟你们说话还真是累人,李破又嘀咕了几句。
而他和苏亶说话时,却也是一个模样,只是居高临下,说法也就简单的多,“王司马才堪大用,另有人推举,此事就此作罢,不需多言。”
迎头碰了个大钉子,苏亶觉着不是什么好兆头,立即诺诺称是并转开了话题,从袖中掏出个匣子,让人呈给李破。
李破打开一看,是两枚亮晶晶的铜币,没几天功夫,新的样币已经铸成,很有效率,李破捏起来仔细打量了一番,没看出什么瑕疵。
那边苏亶在说着,“此币重一钱,式样取天圆地方之意,又以开元名之,正应天理……大王看,是否可以推而行之?”
李破把玩良久,笑问:“字是出自何人之手?”
一边瞧着李破的神色,苏亶突然想起了汉王府中一人笔迹绝佳,如今在晋阳颇有声名,顿时有些后悔,不如多寻几人写来,让这位先挑选一下了。
不过给新币提字之人倒也不差,所以小心的道:“此为王尚书手笔,大王看可还端正?”
王泽啊,李破暗自撇嘴,王氏阀主的字迹也不怎么样嘛……当然,这都是玩笑,王泽的一手小隶向来为人称绝,无论是身份,还是笔迹,都是很合适的人选。
李破犹豫了一下,才道:“户部觉得,新币可否真能替代五铢?一旦行下,可有麻烦?”
苏亶明显愣了愣,之前呈上的文书中早已说的明白,户部如今也做好了准备,费了这么大的劲……您这是……后悔了?那这些时日催着赶着咱们所为何来?
这要是同僚,或者中书人等,苏亶定要跟人吵起来,可眼前这位是汉王殿下,他也只能忍住,试探的问了一句,“新币之事早已准备停当,大王是说……还有瑕疵?”
李破顺手将样币放回匣中,摆了摆手道:“不关你们的事,只是今岁乃多事之秋,我欲动兵西向,其他诸事怕是无法顾及,一旦新币发行不顺,定要乱我军心民意,不如延后推行。”
“你呢,也别急着作答,回去再和人商议一下,并非当务之急,缓行可也?”
苏亶松了口气,朝令夕改可不是什么好事,可要是真有所缘由,却也无碍,而且之前时间紧迫,到底有没有疏漏他也不很清楚,若是能延长一段日子,他会把事情办的更好。
这是好事,可苏亶还是锁紧了眉头,“大王为何起意西入关中?以臣看来,关中渐已疲敝,若再等上一年半载,当能做到胜算在握才对啊。”
他和何稠差不多,都不赞成此时和李渊硬拼,而他们的出发点有一样的地方,也有不同之处。
一样的地方在于,他觉得诸侯在侧,和李渊硬拼得不偿失,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是从经济的角度想问题,觉得李渊支持不了多久了,像今年一样,时常战上一场,略做骚扰便可,无须跟李唐殊死纠缠。
李破摇了摇头,吐出一口浊气,臣下们各个知晓情势,这本是他自得之处,可这年月太糟糕了,就像是和一群疯子在玩转盘,你要是不疯狂一些,也许没等见真章呢,你先就被吓的屁滚尿流了。
“据闻李轨已死,凉州乱象丛生,不久之前还有消息说,萧铣杀了齐王张绣,宋王杨道生不服,起兵为乱,你说……以关西之地利,须臾间许就能吞并两国,我焉能坐视不理?”
李破说的很简单,可听在苏亶耳朵里,却是震惊莫名,此时当年纷纷扰扰,祸乱天下的诸路豪雄已经所剩不多。
那会儿听闻谁谁谁被谁谁谁给宰了,实属平常,可现在不同,李轨据有河西,萧铣占了大半个江南,两个人一旦出了差错,再加上王世充之前败亡,定然将使天下震动。
大变在即的感觉一下就升上了苏亶心头,他狐疑的瞅了瞅李破,很想问一问消息的真假,可最终说出口的话却是,“既然如此,臣晓得轻重,大王准备何时动兵?粮草辎重事,不劳大王烦忧,只需交给微臣便是。”
跟随李破多年的老人都有这样的特征,不论平时心眼多多,一旦临有大事,却各个当仁不让。
因为他们都知道,汉王殿下不喜欢推诿塞责之人,更不喜大话空谈,之后你做了多少,又有多少功劳,定然会清清楚楚。
李破满意的点了点头,何稠唠叨两句,没个准话,他能忍受,可苏亶年纪轻轻,却想学一学的话,他一定会让其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