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王世恽来到长安之后,长安的安定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
不深刻也不成,洛阳以及周遭几成鬼蜮,就说丘和率军进入洛阳之后,还令人清理了一些屋舍,弄的梁军上下都很不适。
很多人死在了家中,尸骨根本无人收敛,整个洛阳城那时好像都飘散着淡淡的臭味,风吹不散,雨打不消,直接就让梁军的士气消失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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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一会见了贤妃,可莫要说什么重话啊,现在五娘和当年可不一样了,你见了她说话小心些,不然一旦惹恼了她,连我都要受连累。”
走了才没几步,王世伟便已气喘吁吁,满脸的虚汗不说,还被冻的瑟瑟发抖,这两年他沉迷酒色,身体已经被掏空了大半。
相比之下,王世恽年纪比他大,瘦归瘦,人家在寒风当中却腰杆挺直,就像是立在寒风中的一杆枪。
从洛阳乱局中磨练出来的精神意志几乎坚不可摧。
看着不争气的弟弟,王世恽恨不能一脚踢死他,不过隐隐的却也羡慕弟弟的好运气,当年四弟败亡,王世伟直接被虏去了晋阳。
如今看来却是运气不错,在晋阳过了两年安稳日子,哪像他在洛阳城中,坐困愁城,时刻都在跟阎王爷打交道。
若不是李定安和窦建德都对洛阳有所图谋,时不时的就运送些粮草过来,洛阳城中的人们估计早就死绝了。
最艰难的时候就是去年冬天,那会他都饿的想尝一尝两脚羊的味道了。
这些年人死的太多,他都麻木了起来,来到关西的那一刻,在弘农终于吃了顿饱饭,大家都是失声痛哭,凄惨之处几如隔世。
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他在长安将养了半年,才算稍稍回过点气来。
这半年来,他除了弟弟一家,就谁也没见过,他们王氏几兄弟在洛阳造孽太深,连他自己都明白,这条命是捡来的,还随时都可能丢掉。
王世充一支已经彻底绝了根,当时王世充战败,洛阳城中很是混乱,有人带人入宫把王世充的妻儿都给杀了。
王世伟三个儿子,两个死在了乱军之中,一个病殁在洛阳。
好在王世伟幸存,在晋阳又娶了几房妾侍,诞下了三个儿女,真是好运气啊……
他王世恽……也有四子,长子王仁则于弘农为段达所杀,次子和三子殁于洛阳,只幺儿王道棱随他一起来到了长安。
孙儿辈也都没了,只有大兄王世师的孙子躲过了这一劫。
三代人,零零碎碎死了几十口,只剩下了小猫两三只苟存于世,这也算是他们祸乱河南的报应吧?
本来还想训斥弟弟几句,可想到此前种种,王氏人丁凋零,在长安如履薄冰的处境,王世恽暗自叹了口气。
话出口时已是温和如春风,“你已经说了很多次了,我都记得呢,再说贤妃于你我,主仆也,我又怎敢稍有不敬?
一会说话时你莫要插嘴,为兄自有道理。”
王世伟讷讷应了,他在洛阳时还不怎怕王世恽,甚至于他觉得自己跟四哥更亲近,时常跟王世恽顶嘴,也闹过些别扭。
可在长安重又相见之下,他不由自主便对三哥畏惧了起来。
远远绕过了甘露殿,王世伟颇为自豪的给王世恽指点并介绍着,那是皇帝的寝宫,他受邀来过一次,一起来的都是外戚,众人对他还很恭敬。
弄的王世恽再次哭笑不得,心说咱们在洛阳时出入宫禁时的威风你忘的很干净嘛。
过了横街就是另外一番天地了,因为外朝休沐,前面的太极宫冷清了下来,看不到什么人。
可穿过横街便是后宫所在,一路走下来,时常能见到宫人来往,脸上的神色都很轻松,他们还碰到了出宫的高表仁一行。
两边稍稍见礼,也没说什么话便各自行开。
与鹤羽殿相比,凝香殿的位置就很好,正在清宁宫的南侧,离着横街不算远。
宫中的雪景很不错,宫人们打理的也勤,可惜王氏兄弟都无心欣赏。
来到凝香殿附近,宫人做出提醒,王世恽兄弟两人整理了一下衣袍,王世伟有点紧张,现在他完全是靠着女儿生活。
而他的女儿更是一天一个模样,见上一次就让他畏惧上一分,洛阳城中那个小小的,心慈面软的女儿早已不见了踪影。
现在的王贞一旦去到他的府中,颐指气使间,说什么是什么,一家子人都得围着她转,几次下来,别说王世伟那些妾侍了,便是王世伟都认为理所应当。
王世恽是没法体会弟弟的心情的,远远看见凝香殿前站着一群人,一个娇小的身影大模大样端坐在那里。
王世恽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侄女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吧?想想王氏嫁女时的情形,王世恽羞愧了一下,嗯,下马威就下马威吧,他这个伯父确实有点不称职。
好在最坏的情形没有发生,王贞看见人来了,立即起身率人迎了上来,隔着老远王世恽兄弟便躬身施礼。
王贞还礼,近前来看了看父亲,又仔细打量了一下伯父,接着便展颜笑道:“几年未见,伯父受苦了。”
真的是不一样了,当年的她可不敢这么跟伯父说话,被送去晋阳联姻时,一路上被伯父连哄带吓,可是哭了一路呢。
现在她稳稳当当的站在了王世恽身前,慢条斯理的说话,哪有半点当年的影子?
王世恽再次深深的弯下了腰,“劳娘娘挂念,臣不胜惶恐,当日一别,再见时已恍如隔世,如今见娘娘安好,臣也就知足了。”
说的很是动情,几句话间眼泪便已流了下来,王世充从杨广那里哭来了富贵,作为他的兄弟,王世恽也不差呢。
之前王贞还带着点怨气,不过这会看他这副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上前扶起了伯父,嘴上也道着,“伯父快莫如此,到了长安也快半载了吧?却还未能见上一面,是我的不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进去吧。”
一家人在宫人簇拥当中进了凝香殿,王贞一边埋怨着父亲在外面花天酒地,弄的声名狼藉,让他趁早收敛些,不然就请皇帝断掉他的生活来源。
一边则请伯父以后看着父亲些,一副很是为王氏名声着想的样子。
爽利的让王世恽侧目,弟弟口中说的再多,也不如见上一面,贤妃娘娘的形象在他脑海之中终于变得具体了起来。
待到王世恽在殿内坐定,才发觉这一会工夫,差不多都是王贞在说话,他竟然没插几句,如此的强势……王世恽不由暗自皱眉。
王贞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开场白也很大气,“伯父率人来归,至尊甚感欣慰,遂才厚赐于伯父,我在宫中也与有荣焉……
还望伯父莫要学那李密,三心二意,徒增笑柄尔。”
你可真看得起你伯父,竟然拿李密来相比。
还没等王世恽开口,那边王世伟已经惶恐的道:“至尊这么说的?唉,那娘娘可得好好劝劝,咱们和李密那厮怎么能一样呢?
三哥在府中待了足有半载,足不出户,连个小妾都没纳下,也没娶独孤家的女儿,老实着呢。”
王世恽算是被这个弟弟弄的闭了气,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王贞被父亲逗笑了,“伯父比阿爷可是有心多了……也正因如此,我要劝伯父一句,不要自作聪明……伯父的一言一行,皆在至尊视线之内。
与其闭门自省,不如表明忠心,展露才能,至尊心胸如海,自能辨明真伪,予以任用,无须刻意为之,反而易引猜疑。”
这些话很不客气,但却极有深度,更有洞彻人心之妙,王氏兄弟都是瞠目以对。
看着他们的样子,王贞暗自得意,这些事她自然是想不到的,可她朋友多啊,自王世恽来归,她就比较担心,所以转着圈的便开始找人商量。
长公主李春是头一个,萧皇后也没跑了,阿史那天香……嗯,那就算了,脑子好像还不如她呢,然后就是皇后娘娘。
这些人的见识可不一般,看着王世恽来归,问题也不是很大,于是指点上一句两句,就能让王贞受用不浅。
王世恽可不知道侄女为了这次相见已经准备了差不多半年,前前后后都想了个明白,才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他只想到,王氏这般凄凉光景,竟然出了如此一位厉害女子,而且还这么年轻,将来未尝不可再进一步啊……
震惊欣喜之下,他恭敬的拱手道:“娘娘见事如此明白,真让吾等汗颜,那依娘娘之见,臣之后又该如何呢?”
这就有些考较之意了,王世恽为官多年,见过的死人比王贞见过的活人都多,稍有震惊不假,可真要说佩服,王贞还差的远呢。
王世恽闭门不出,可不是为了躲避皇帝的猜忌,他躲的是那些一道从洛阳归来的人们,若再与那些人牵扯在一处,才是取死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