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结束时,在和平条约签字仪式上,当时敌对国的谈判代表突然晕厥——他感应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战俘营里,自己向导的死亡。那是走出神话传说的年代之后,迄今为止,距离最远的已结合哨兵向导间的心灵感应,被广泛记录在了各国哨兵或向导的指导手册上,论证结合带来的联系在某些情况下,能超越精神力的极限。
那一天,我在食堂和同事吃午饭。
那种感觉,并不清晰,我说不清它带来的讯息。但是,我熟悉它,我曾经经历过它,就像此刻这样猝不及防,在以为很安全的结合测试中。
我比塔区早一个小时得知他遭遇不测。
没人能完完整整原原本本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涉及太多敏感信息,不能透露给我。只能泛泛地大概说一说——有人特意暗杀他。不是人。有国家特意暗杀他。我们被做出来后,很多组织秘密进行相似的实验,没有一个能重复出一样的成果——博士告诉我,就连第九区,他们这个已经成功过的团队,也再没实现过第二次成功。
这个哨兵,之所以有了这样令人瞠目的精神力,不是因为基因工程,不是因为他有百分之百的向导,而是因为他的执念。这是一个巧合,小概率事件,奇迹。在婴儿时,未觉醒,基本还是普通人,就已经形成心灵感应的概率,不高。已经形成感应,被分开,抗拒新的替代人选的概率,挺小。抗拒新的替代人选,始终极度痛苦,一定要原来那个回来——
会很痛苦,别说那么小的孩子,也许成年人也无法承受这种执念带来的痛苦。会衰弱,会死。没有在这种剧痛中逐渐衰弱,而是坚持抱住这样的痛苦活下来变强,只有他。只有他为了寻找自己的向导把自己逼到了超越极限,让奇迹发生,转盘的指针落进那最小的概率。只有他,变成了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哨兵。
独一无二,令人畏惧。所以希望他消失。停下复制他的尝试,把这些资金用来毁灭他。没有人愿意告诉我他遭遇了什么样的袭击,只是说,死了很多人。兰卡当然不希望他死去,他是他们最重要的……兵器。他阴郁,他冷漠,他缺乏人性;他服从,他高效,他容易操纵。他们要让他活下来。
但是我心中的悸动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他的存在日益衰微,他在去往一个让我再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的地方。
半个月后,他们带我去探望他。
出发时,这样告诉我: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允许我去探望我昏迷不醒的哨兵。路上,又流露出另外一种意思:希望我摒弃前嫌,救他。希望我作为一个向导拯救自己的哨兵,希望我运用我的天赋制造一次奇迹。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从责任说到荣誉:守护自己的哨兵是一个向导的责任,如果我能把本塔区的首席从昏迷中唤醒,我的功绩足以得到一枚勋章,新版手册会把这件事作为例证替换掉上一个,全国新觉醒的哨兵向导将从我的事迹中了解到结合的意义。从感情说到利益:就算他对我有过一些失控的行为,那是因为他太爱我了,是情有可原的,再说他是我的哨兵,因为他的超然的地位,我才有了超然的地位,如果他死了,我不过是不起眼的C级。
到了医疗中心,换了个人给我引路,换了种劝诱的方式:如果他真的死了,我可能会死。杀死他的势力可能会来追杀我,当然,兰卡会保护我,但是资金有限,特别是如果我证明我价值有限。再说,从医学、生命科学、哨兵向导的结合效应看——百分之百契合的哨兵和向导,谁知道弗伊布斯死时,我身上会发生什么?因此,为了我自己的生命安全,我应该放下恩怨,尽我所能,下定决心去救他。
我终于到了。这是一个很大的病房,我看到很多我不认识的人,两个穿正装的普通人,守卫的哨兵,剩下的是向导,美丽的强大的年轻的女性向导,六十六在,九十九也在,九十六也在,伊芙们都在,十余个。
“为什么,要叫她来,”九十九怨恨地说,“你们,明明知道,她,恨他,她折磨,他,她希望,他死,她不会,救他。”
“他只接受她,”黑头发,冷冰冰,紧绷着面孔的九十六说,“你差不多行了——要是你能知道尊重他的意见,你也不会是他最讨厌的向导。”
“你——尊重!——他差点,杀了你!”
吵闹。她们都竖着屏障,但是在我面前,屏障形同虚设。波动的情感。愤怒、怨恨、失望、无助、烦躁。负面情绪像涟漪一样在房间里传来传去。
“既然这样,是不是说,我可以走了?”有个我不认识的伊芙问那两个穿正装的人,在得到回答前,她的步子已经迈出去了。好几个人跟着她也一起走了。九十六抓住九十九的手腕,强行把她拽起来拖出去。六十六经过我时,碰了一下我的手。我以为她想说,加油之类的,然而她说的是:不必为他拼命,如果遇到危险,求救,我们会来救你。
“如你所见,伊芙,”穿正装的男人对我说,“你的哨兵坠入深井,生命危在旦夕。”手册说,和现实失去联系的精神会坠入“井”,如果不设法把他们的意识捞回来,他们就会坠入谁也探不到的深处,他们就会死。
他会死。
他们心情很沉重,但不是对于一个人将要死的那种沉重,更像是丢了一大笔钱的懊恼和丧气。他们说,他们把时间和空间留给我们,希望我能顺应内心的感受,好好珍惜我们的时光——救活他!他们在心里这样期盼。
他们出去了,守卫的哨兵也出去了。
我在他床边唯一那把椅子上坐下来。他看起来还好,心电监护显示他心跳均匀,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而已。他“看”起来很不好,结合的那一端,那片黑暗,他,在消失。
我想,未来的确不可预知。我在布雷丹的塔区里,幻想着要为海伦复仇杀死他时,没有想象出过现在这样的情形;我被要求和他断绝联系,幻想和他再次见面会是什么状况时,也没有想象出过我的心情这样平静。我可以这么平静地坐着,等下去,不用太久,他就不存在了。我平静到觉得,见到自己结合的对象死在眼前的哨兵或向导会因心碎难当,有很高的心脏骤停风险,这个说法是一种狡猾的欺骗,用来达成什么操纵的目的而编出来的谎话。
我握住他的手。我想到海伦——真对不起他,我笑了,眼泪流出来,落到他手背上。这个时候,我还在想海伦。
小时候有一次,我问海伦:你说做个善良的孩子就能交到朋友,什么是善良?
她告诉我,善良就是:有人需要帮忙,如果我那时候可以帮他,也可以不帮他,那我就去帮帮他;有人惹我讨厌,如果我那时候可以伤害他,也可以不伤害他,那我就别伤害他。
我进入了他。
我在下坠。我在一个没有底的深渊下坠,我和我自己的联系变得越来越薄弱,现实的一切离我越来越遥远,我像进入了梦一样,我快睡着了。我想起六十六留给我的那句劝告,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我看到在远远的高空,有一片小小的白光,现实世界,它看起来那么狭小,那么遥远。
井。我的脑海自然而然浮现这个词。原来是这样一副情景,确实很像井。
我转过头来。我已经看到他了,他和他的水母,他也在下坠。
我尽我所能,以我最大的“声音”去呼唤他:
雷!
长久以来的寂静出现波动,虚空中传来回响。我看到他睁开眼睛,漆黑的水母向我飘来,亲昵地在我身边舞动它的触手。“他”缠住了我的手腕,缠住了我的腰,缠住了“我”。我和“我”试图把“他”往上拽,但“他”好沉,我拽不动。“他”太庞大,我太弱小。我无法带他浮上去。
我只能一个人浮上去,或者和他一起,坠下去。
仿佛是察觉到了我的慌乱,一丝若有若无的难过流进我心里。他的难过。他意识到他又要和我分开,所以难过。水母松开了我,向我挥别。他要离开我了。这次不一样,永远不一样。他要永远和我分开了。
不要。
回来。还给我。这不是既可以,也可以。这不是可有可无,可被替代。我不能没有他,我不能失去他。这不是可以放弃拥有的东西,这不是可以接受不选的选择。把他还给我,把我最爱的东西还给我。
我抓住了他的手腕。
喜悦。
接纳,相聚,完整。爱。不再孤独。爱人,亲人,友人。雷。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完全理解他——被支配着屈服,被威胁着低头——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理解我——被伤害,被侮辱,被敌视——我们被抛弃在一整个世界唯一的孤岛上。他紧紧拥抱着我,我紧紧拥抱着他。我们感受着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希冀。我们不懈的努力和挣扎。
我们感到,我们可以浮上去,我们有足够的力气浮上去,因为我们现在是我们。
可是——真的吗?恐惧,悲伤,痛苦。和自己最深爱的人之间横亘着不可调和的矛盾。难以下咽的仇恨,无法原谅的伤害,开解不了的心结。被迫分离。他们会再度分开我们,我们会再度分开我们。失望。孤独。黑暗和空旷。这就是我们。这就是我们迄今为止的人生。
我们不愿意上浮,不愿意浮出这口深井。下坠吧,继续下坠吧,坠入没有返程的幽府。我们一起。
海伦对我说,死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件必须一个人经受的事,不能被人陪伴。她很少说错什么。这件事,她错了。
我们是成双成对来到这个世界,也要成双成对地离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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