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与爱情同时诞生。但是爱情死亡之时,嫉妒并不与它共亡。”
这是我久违地取下《夜鹰》那幅画来擦拭时,在背面读到的英文诗。黑色记号笔写下的字迹深浅不一,看起来年代久远,已经愈渐模糊了。
虽明白这定然是年轻时的我的杰作,然而却忘了是在哪本书上抄下的。似乎有些记忆传言说是歌德的杰作,不过确切的是否一点也不重要———那重要的回忆,我笃信,我到现在,抑或在将来,都不可能会忘掉。
我深知我满口谎言的特性,我总是讨厌把自己的真实露出来,因而成了长此以往的习惯,早已改不掉。所以,接下来我回顾的往昔,将是与我言语碎片拼凑出来的所截然不同的故事:
依稀记得我大概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并且恰好是冬至,班上转来了一个女孩。
南方的冬天几乎没有雪,除了冷还是冷。
缟素的寂寥是万物的底片,枯枝败叶、草颓花凋是永恒的光景。正是这些琐碎,铺缀出了整个萧索的南方世界,破碎、阒静、悲伤与难受无言交织。也许这在很多人眼中仍不失为一种美,可我却一直喜欢不起来。
究其原因是:我的身体生下来就很不好,在这样的节气里,便愈加频繁地涌现出一些难过的小症结:手脚冰凉、头昏眼花、感冒发烧等等。
尽管我可以很容易地凭借这些问题逃课,但是我还是讨厌冬天。
直到,那个女孩出现了——
正是从那开始,一种怪奇的情绪开始裹挟住我。但一开始我并不能正确分辨出这种情感,于是轻易地当作了爱慕——我好像开始喜欢上了冬。
那女孩实在太特别,漆黑的眼珠墨砚一般,看不出丝毫的波澜,而且眨得很慢,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沉寂得可怕。
她的发驯顺地披着,没有很多,隐隐显些营养不良似的黄,而长到了足足手肘。我猜本该是一丝不苟的,却被今晨的凉风吹得略凌乱;脸半边埋在针织的红色围巾里,鼻尖也很红,两手轻揣在素调的过膝羽绒服里,不知为何,看起来多了些可怜。
她固然是美的,只是那种美透着冷峻和锐利,稍不留意便会被碰伤,如同冬日冻结的湖水,其下是荡漾的更加刺骨的冰水——觉是如同雪花般的家伙,名字也很相似,漂亮而拒人于千里,骨子里头都透着不尽人意的冷。
我不禁幻想起我主动去接触她后,该会发生怎样的悲剧——被轻视?被推开?被厌恶?还是被恶语相向?事实是,什么也不会发生。因为我根本不会主动去找她,她也不会没来由的主动靠近我。
这便是我人生中下的第一场雪,充满着受伤的失落。
高挑、柔和,却不显得寡淡,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特别气质;聪慧、坚韧,举手投足间透着超越当前年纪的成熟,仿佛不论如何,都无法真正意义上漾起她心中丝毫的波澜——是我一段时间内关于她的最深重的印象。
殊不知等到我与她交锋过后,一切都将被颠覆——雪花、冬天,冷只是冷,臆想廉价如梦,无足轻重。
“…各位好,我是蓝冬,冬天的冬。美术生,但会一些简单的乐器。接下来就要和大家一起度过一段漫长的时光,请多多关照。”
我意外把她的自我介绍记得很熟,并且还能想起在说起这些时,伴随着的一抹很克制却完美无缺的良善笑容,如同凛冬降寒的最佳融雪剂。
没有很活泼,也不死气沉沉,便化作暖心的温驯感,给人很容易拿捏之感。
然而真是这样吗?
……
没有人会不被漂亮的事物所吸引,所以很快地,那女孩成为了班上的风云人物。
追逐潮流是历史的本性,更是人的天性,故几乎所有人都去跟她搭话、向她讨好,渴望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去和往常一样,扮演着班级里一个与世无争、又讨人喜欢的时隐时现的角色。
这并不因为我对她不感兴趣;相反,我是十分的喜欢她的。她是很美的,并且是那时、乃至现在的我所见过的最美最美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够比肩的存在,即使是跟她异母的妹妹。
于是,那天放学后,我照常和蓝雨一起在不为人知的小巷里幽会时,一场于我而言算是例行公事的吻后,我紧紧依靠在她的怀里取暖,接着点燃一支烟,对她假装用漫不经心的口吻提起有关那女孩的事情:“她来我们学校了,还跟我一个班。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是我爸干的,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是为了照顾我。”
“可笑,我独生女的身份摆在这,还需要承蒙什么乡下来的私生女的照顾?哼,他觉得亏欠她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再说,我有你不就行了吗?”
蓝雨说着,叼住烟低头凑近我借火后,很不屑地挑了下浓密的眉毛,把我抱得更紧了。
巷子很暗,和蓝冬相似的眼睛里摇曳起汹涌的火光,而我却分不清那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有怒火重叠在一起的缘故,有了些慑人的感觉。
她向来是这样一副嚣张跋扈、口无遮拦的模样,不过待我却意外的温驯,所以可以忍受;再加上,吸引我的本就是她的相貌,无关其他。
说起蓝雨,我和她算是一起长大的青梅。
她的父亲和我继父交情好,故我们关系也得好。所以从实际角度来说,我起先是被迫和蓝雨一起玩的。四、五岁的幼稚年纪里,我却早已学会了装乖。
不为别的,被母亲不由分说就带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小小的我没有任何更多的熟识的人,也只是为了减轻深受寄人篱下的苦楚。
不过很快,应当是觉察到她对自己很独特、很纯真的情感罢,我稍稍对她的看法有了改善,渐渐接纳了她的好意。
即便在后来,我发现我们的三观、爱好或性格,没有一样合得来,我还是接受了她的告白。这段地下恋情到那天的谈话来说,应该是业已持续了三四年,中间不乏许多的分分合合,但我记不得有哪些了。
蓝雨和蓝冬则是一半血缘的亲姐妹,之前没有住在一起,也不常见面。蓝雨似乎很讨厌对方,但她向我说起蓝冬的次数却寥寥无几,约等于无。直到某次去她家做客,才不慎偷听到了些有关蓝冬的事情。
她父亲和她解释蓝冬为什么要回来。就因为她是母亲死去,没有人再照顾的可怜遗孤。说她是乡下来的,也不过是个比此处的大都市略小略无名的县城。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种预感——大概一切的一切,都是从拥有这种即使未曾谋面,也感同身受发觉“我们是一类人”的羁绊情节开始的。
忽然之间,蓝雨那张曾经一直使我赏心悦目的面孔,不知怎的,一时间有些丑恶起来。
我没有说话,吸烟、吐气,这样漫无目的地重复着。
“况且,阿椋,我跟你说过的吧?在我面前别说她,我讨厌死她了。”
“为什么?”我终于开口,而且不假思索。
蓝雨看起来很诧异。
我还记得她眼底的讶色几乎在十几秒的沉默过后才慢慢消失。这也不免让我怀疑起我有没有说错什么话起来,虽然讲真的,我怎样做错也许她都不会推开我然后放我真的走。
那一次,她没有再像以前的很多很多回那样,喋喋不休地絮叨着向我倒苦水,生怕自己的一点难处不被我知晓。我只记得她说:“她就是一个很恶心的家伙,你不要管她。”就没了下文。
为什么恶心?我不明白。
至此,我对蓝冬的探求和冀望更多了。
单凭表面的美是绝无法令人如此长久地念念不忘的。我总是这样想。或许,正是她撕去伪善的面具,向我袒露真实的那种时刻,我一下子就沦陷了。
这种沦陷感同爱起初没有丝毫的关系,我只是很恨她,恨她为何要这么对待我——
美术课为她捡了不慎掉落的橡皮,只得来一句冷漠的“我还有另外一块”,连谢谢都没有,但别人对她做这个时却热情地笑脸相迎;被分为一个小组进行讨论时,对每个人的话都有理性实际的利弊分析,唯独把我当作空气略过;聪慧过人而被破例作为老师助手为我们改画时,只顾将我的画弄得一团糟,而没有任何解释…这样奇怪的事情,多到我实在没法很快说完。
我讨厌她被老师夸奖时、被同学爱戴时、站在荣誉的高台上向下睥睨时的不屑一顾的神情;对向我时,甚至有了十分轻蔑的挑衅。
很奇妙的是,无论在哪样的美术比赛里,她没有一次的成绩,是不把我踩在脚下的——况且差距向来不大,甚至十分相近,我却从未能过跨越过去,于是这便化作了一道经久地横亘在我心深处的鸿沟。
长这么大以来,除了父母的残酷,我从未像在蓝冬那里一样受到过同龄人一次如此屈辱的恶意,过分顺风顺水地长大着。于是,我便经常自诩自己是个被命运所眷顾的幸运儿,人生的前路充满无尽的希冀,而仅仅只需等待它们的主动接近就好了,一切好处都会不求回报地扑向我。
我一直这么觉得,所以欣然接受,并乐在其中。
直到蓝冬出现,便彻底粉碎了我的一切骄傲,我却还甘之若饴——那么冷的、无情的,就这样长驱直入进我的骨髓,然后有什么破碎声在我耳边久久回荡,且越来越强烈。这份酸楚无法不深刻,毕竟是我那样冀求着的人。
因此在早前的日记里,我总是无数次地提到“蓝冬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我讨厌她”。我对她很失望,却又如同身体内某种恶疾被触发,还是忍不住数次重蹈覆辙;在日记里,最后往往也会有那么一句:“可我还是喜欢她”。
就像我刚开始说的,我愚蠢地觉得,这还是爱,一点不会随着这些而改变。不过与此同时,我明白,我也一定在嫉妒着她——为何她能如此在我心中亘古长明?
到后来,这种嫉妒被一些令人绝望的东西作导火索彻底引燃,变得更加具象化,使我终于不得不直面它。
原本冬季该是死寂而平和的,然而我却像罹患了热病,变得尤其不正常——而在知晓蓝冬在身边时,躁动和糊涂的情绪便更为明显。
那压抑的灼烧绕着痛苦的病症,从大脑一路漫过胸膛,于是头晕目眩、口干舌燥、四肢发麻,一切都更糟糕了——但唯一的解药是蓝冬。假若我忍耐着不去想蓝冬、触碰蓝冬有关的事物,即会特别不自在。
不过我很快就顿悟,这就是初恋的感觉:青涩、痛苦而无畏。
年轻的我并没有像我现在这么沉得住气,再加上被典型的青春期症候的催化,就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狂似的开始偷瞄、偷拍、偷画和跟踪蓝冬,并且很频繁地去到蓝雨的家里。
这些行为使我愈渐了解蓝冬的习性:我知道她喜欢周末在一家偏僻的音像店里听一下午的摇滚乐,却从来不买,所以总被老板骂着走,还一点不恼怒,一直保持去这家店而没变过;也知道她不喜欢宠物,甚至有些害怕,每次碰见流浪猫狗都避犹不及;讨厌陌生人的搭讪,喜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言不发低头听歌;周遭过于吵闹而不被人注意时,喜欢听着雨的白噪音画各种季节的雨天,唯独冬天,只是一片静谧安详、又格外压抑的的雪色…她的确生来就是个无情无忧的家伙,对待我的态度从这点来说,反而一点不虚伪。
无论如何,蓝冬的美是十分客观的。
正如朔方冬日里永恒璀璨的雪花,如此耀眼,引人遐想。我喜爱她那一双深黑的眸子,在掺杂水雾的羽睫的颤动下,像是世间最纯净美丽的黑曜石。
但仍有可恶的人憎恨这种美,自私地想要将其摧毁——
一节毫无内含的体育课过半而解散后,因为明令禁止过体育课期间不能进入教室,又实在怕冷的我,便蜗缩在图书馆的一个刚好能直接被暖风机吹到的角落里,循着记忆,在自己随身携带的单词笔记本的空白页上画起蓝冬来。
每次画她,我都习惯从眼睛开始,然后是鼻子、眉毛、嘴巴。由于过于熟稔,我压根不需要打草稿,凭着想象即可得到很不错的一副,而这样完美的作品,我则画了无数张。
我知道我很想要正大光明的去随便找个好的借口去接近她,而好的借口我也并非想象不出,或者更简单粗暴些,是委屈的质问;奈何每当将要做出这样的举动时,那些在内心挣扎已久、排练过无数遍的陈词滥调在这一瞬间尽数鼎沸殆尽,大脑像是宕机一般一片空白,最后因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羞耻、恐惧、不安或焦虑作祟而退缩。
我不敢去想这么做之后,我收获的不是意料之外的温暖的惊喜,而是自我欺骗的面纱被揭开后,我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赤裸裸的破碎之心,更何况我那样清楚自己的本心,不过是自卑、缺爱、敏感,无法失去她信力的拥护,所以拼命扮演着良善、亲切和无害的那类只存在于幻想里的伟人,再借此去博爱或被爱的可怜虫——这种可悲可恨的性情简直是深入了我四肢百骸的寄生兽,故直到我如今的三十多岁,还是没能摆脱掉。
那时的我从未体味过这样一份深邃的情感,且还看得过分沉重,于是我就常会被自己的无能而忿怒,即便到头来还是一场空。那些在内心挣扎已久、排练过无数遍的陈词滥调在这一瞬间尽数鼎沸殆尽,大脑像是宕机一般一片空白。
但就是这天,转机到来——然而事实上,这不只是转机,也是噩梦。
几声没有节奏而且慌乱的脚步声在走道里时大时小地作响着,一开始我没有理会,想着估计就是班上那群男生来避难吧,我很讨厌他们,因为他们向来是毛手毛脚、咋咋唬唬的野蛮家伙,故我对他们的厌恶比对我的继弟更胜一筹。
说起继弟,他是个尤其刻薄的家伙,我时常难以相信世界上居然会有说话那么难听的人,并且还会在踩高捧低后,无所谓地同步展示着他的无能,结合来看十分像个跳梁小丑。后来我搬出去后,和他也还是没断联系,被父母逼迫着持续每月一约饭的见面频率,即便中途看似无事发生,最后也基本都以争执结束。
就是这么一个比我还自视甚高、金枝玉叶的大少爷,他的报应,在我父母出事死后不久就到来了。但我并不想过多去回忆他,他对我来说的重量,比我有过的哪一任恋人或情人,都更加轻于鸿毛。
再说回来,就在我这么想着然后不去在意时,往往会在不经意间做出相反的举动——我还是忍不住在某一刻去察探了,但想着只是一眼的功夫,应该没有什么吧;再说他们已经跌跌撞撞地很靠近了我,也许就差一两排的书架,当作是伺机的避让也好。
可我很发现,这些脚步声不是别人发出的,也没有别人了,而正是——蓝冬——我所深深暗恋着的初恋,以及——我绝对、绝对不会想到的——蓝雨——蓝冬的妹妹。
——她们在干什么?
那也是我绝对不想知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