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绵绵,门上的两个灯笼在凄风苦雨的摧折下辗转呻吟着,吱悠悠恼人。
斩清拢了拢袖子,抱臂而立,冷冷地看着阶下跪着的“人”。开口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灯笼火早熄了,又隔着夜色雨帘,斩清看不清来人的形状,只能听见声音,沙哑黯沉。
“阿水无处可去,求主人不要弃了阿水。”
夜色里黑漆漆一团的不明物动了,他猜想人是挺直了背脊,又重重叩首,有重物击水的闷响,这在哗啦啦的雨声中并不明显,但他还是听见了。
他不说话,断水便只能接着说下去,“阿水知道错了,主人您罚,”
斩清冷笑,“你不怕死不知疼,罚你又有什么用,还浪费我的时间。”
“阿水还是有用的,主人……主人”他的声音十分可怜了,呜呜地叫着,像只受伤的小兽。
“阿水可以伺候主人起居……阿水可以护主人周全,阿水是有用的,主人不要弃了阿水。”
他孤零零地跪在那里,又是磕头,又是哀求,说着讨罚的话,希冀主人的垂怜。
斩清思索着,断水话说的对,他其实离不开他……剑修无剑实力要折损大半,而世道凶险,没了剑,他很难自保。
说来又可笑了,他陷入这进退两难的境地也是这蠢物害的……要得一把剑有何难?可自从被断水缠住后,他身上没一把剑能撑过三天去,不是折了便是丢了。
他厌弃断水,此灵嫉心难除,又喋血嗜杀,实在是个祸害。
考虑完得失利弊,斩清难堪地发现他其实并没有其他路可走,只得压下心中烦躁,撂下一句,滚进来吧,就摔袖回了屋子里。
院落很简,修道之人不挑剔住处,早年历练时也早就过惯了幕天席地,餐风饮露的日子。屋子的内室里并没有床铺之类的无用之物,只有一个蒲团,斩清盘膝其上打坐,默诵心经,沉心入冥思之境。
而被允许进屋的断水,身上被淋得湿漉漉,一步落下一个水印儿。可怜他本体被封在剑鞘里,身上一点儿灵力也没有,连维持化形都很艰难,又被主人恶意丢弃,只好自己抓着自己,一路问一路走回来。
他把剑放在桌子上,又脱掉身上无用的衣物,露出光裸的躯体,上面遍布着乱七八糟的伤痕。为着他的主人既不怜惜剑,也不怜惜他,只把他当消耗品用,恨不得他早点死。每每看到斩清厌恶的眼神,断水都十分无措,他确实太笨了,他不能理解主人的心意,只靠本能和直觉做事,每当他自以为保护了主人时,主人便恨不得折了他,恶狠狠地骂到,又坏他事。
拧干后衣物上的水,他把勉强还能蔽体的衣物展平,晾在屋内的椅背上。自己去找来抹布,把他造就的狼藉水滩擦干净。他起身无声打量着主人的临时寓所,这是进门是双鱼戏莲,模样喜庆,像是女儿家会喜欢的东西,适合做定情信物。
“失恋了啊?”
断水强迫自己脸上显出些悲色来,点头,抿紧了唇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他生得清俊,又湿着衣裳赶雨夜里来,很是失魂落魄。
掌柜啧了一声,貌似是对自己的料事如神感到满意。
断水低眉,只盯着地面上细细的裂纹看,耳朵却竖起来,猫儿一般地飞快动了下。
“这么着,”店家拨了拨算盘,珠子飞快地在柱承上上下游移着,“算你十两怎么样?”
断水配合着猛然抬头,眼眶红得厉害,白苍的薄唇微微张开,哆嗦了一下,却哑然无声。满脸写着,我信任您,您怎么能这样坑我……
“我……”
老板脸抽了一下,心里突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
断水跟掌柜的掰扯到八十两上就不再往上加了,毕竟空手套白狼的事儿……不好太过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男人随手从柜台下拿了个方形盒子,待要把红玉装进去的时候,却发现盒子里已经有东西了。
剑灵冷眼看着。
掌柜的歉意地冲断水笑,“记性不好了,见笑见笑。”
正说着,他清点好银两,推到断水面前去。
“客官您也点点?”
断水手伸到一半,突有穿堂风过,摇曳的烛火跳动了一下。
嗖——
笑着的人突然变脸,手抬起,一支弩箭从男人宽大的袖摆中射出。
原来是绑在手腕上,发动机栝只需手指一勾。那银亮的箭头抹了漆黑的液体。
两人距离太近,几乎来不及反应就到了断水面前,可剑灵却是早有防备,
拔剑只在一秒。
刷得一声,雪亮的刃光就宛若一道刺目长虹炸开,划破了夜色寂寥。
叮,
箭矢撞在剑脊上,又滚落在地。
这时离人正近,断水立马挥剑在“店家”胸膛上留下一道骇人的血痕。
这人反应也足够灵敏,很快向后躲去,可惜断水没能一剑把人给劈死。再要追时,人一晃就消失在屏风后面,断水绕过柜台到屏风前,抬腿一脚踹翻,人却不见了。
断水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却是喉中一甜,剑灵忍不住捂嘴咳起来,咳了一地血沫子。
一把把手里剑掼在地板上,这动手就吐血的日子是真他妈过够了。
提一口气追去后院,地上躺着四个人,三个人打扮像小厮,剩下的那个衣服被人扒了,看起来很像是可怜的掌柜。
人还活着。
剑灵认真想了一下,在等人醒后问话和拿钱跑路中选择了后者。根据以往经验来看,如果他在这里等人醒,最后很可能会被误认成凶犯,到时候在主人那里更不好解释。
断水回去把那支箭捡起来,随手撕了块桌布将箭小心包好。却没走来时的正门,而是去到院子里,从院墙翻了出去。
回饭馆看明也,明也正抱着空碗趴在桌子上发呆,直愣愣地望着大门口。
待断水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后,明也喜出望外,腾得从位子上跳起来,差点就芜湖起飞。
“哎,天!水哥你可回来了。”
“我都快以为你不要我了。”
明也这话说得热切,目光也诚挚极了,断水却不为所动,反冷冷地盯着明也看了好一会儿,一直看到明也又讪讪地坐回去,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安的笑。
“怎,怎么了?”
“无事。”
断水并没有要跟明也解释一下的意思,他径直从大男孩身边走过去,结了账。
“我们回去吗?”
明也提起伞去追断水。
断水打量了下四周,那股隐隐约约被窥探着的感觉淡了很多,却依旧还在,不由得皱紧眉头,怎么这么死缠烂打?
听着明也傻里傻气的发言,断水不答反问,
“你是大夫?”
“我是!”明也说着,骄傲地挺了挺自己的胸脯。
断水冷哂,“那还算有点用处。”
明也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这人不仅侮辱他的身高,还要侮辱他的职业,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愤然一甩袖子,对断水怒道,“嚣张什么,会打架了不起嘛?迟早有你跪着求我救你的那天!!!”
而断水呢,步子都不带停地继续往前走着,只当明也在对着空气发癫。
明也腿短,又拎着一把伞,本来走得就不快,这会儿他停下来,眨眼功夫断水就把他甩出一个街口去。
于是狠话没说两句的小东西又赶忙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没出息地扯着嗓子喊道,“水哥,等我,水哥!!!”
雨停了,城里又逐渐热闹起来,两人出来时不过薄暮,现在也远算不上晚。夜风推开云彩,尖尖的月牙挂上西天。
断水呢,领着明也在城里转着,去买了几身换洗用衣裳,便于路上携带的干粮肉脯,又给自夸医术无比高明的小郎中添了个医箱,不用说,可把明也美坏了,差点没抱着断水的大腿喊爸爸。
买了辆马车,为了压价,断水连色相都不惮于出卖,又是笑,又是哄,睁着眼编瞎话骗得女老板一愣一愣地。明也站一边儿看得是目瞪口呆,简直都快不敢认了,这是哪里是那个三句话不投机就拔剑杀人的断水,麻麻诶,这是个妖精啊!!!
和主人家商量好,明日晨几时几分赶到游鱼巷口,断水这才领着明也回家。
像是刚刚才记起来似的,明也问断水,“那个跟踪我们的人还在吗?”
断水语气淡淡,“不止一个。”
“天,他们不会要跟我们一路吧,那岂不是很危险?”
“怎么,你怕了?”
明也缩了缩脖子,知道但凡自己点一下头眼前这个杀才就要赶他混蛋了。
到家里。
断水给明也搭出一个勉强能睡的狗窝来。
而明也今天一天也够累的了,肚子吃的饱饱的,正好睡觉。
斩清来看他,问还好?明也窝在狗窝里点点脑袋,修士遂笑。
明也问,“这种地方看起来好像几百年没人住了,斩清真得就住这里吗?”
斩清摇摇头,“当然不是,这房子有十年没住人了,走得时候以为再也不会回来,却也还是回来了。”
明也听不太懂,也不深究。他把被子往脸上一拉,闷着声音说,“好困,要睡了。”
斩清走前半是调笑半是关怀地问道,“要给阿明留灯吗?”
“诶,可以吗?”
“怕黑的话就可以的。”
斩清在桌子上放了一盏烛台。
如豆苗火跃动着,暖亮了一片不大的空间。
斩清这边儿和明也说着闲话,断水就在一旁看着,听着,说不出是怎么滋味来,总归心里不好受。
主人不一样了,冷情的人身上冒出些烟火气儿来,看着暖,而不再是高不可攀的世中仙。
又或者,主人待别人同待他从来就是不同的。
断水跪着,眼里一片痴惘色。
斩清从一片漆黑中显出身影来,断水只跪在斩清卧房的门前,他不敢进去。
修士问怎么,剑灵做了个口型,有人跟踪。修士挑眉,面上也有也几分讶然。他背起手,静心听了一会儿动静,便笑了。
拈了个诀,又对断水说,“现在可以说了。”
剑灵从怀里取出那支包裹的严实的袖箭,箭镞上淬了毒,显出乌黑色泽来。“箭没有标记,不知来处。”
他仔细捧好,举高过头顶,方便斩清看,却不必要亲自触碰。
“能看出是什么毒来吗?”
剑灵有些为难,摇摇头,“阿水无能,不知是何毒。”
斩清知道断水给不出答案来,他也的确是在为难断水。他居高临下地睨视着跪在地上的断水,脸上有几分不满。
断水不需要看他主子的脸色也不需要同他主子对视,只在斩清停下话头的那一刻,他就了然了斩清的意图。
“奴无能,还请主人责罚。”
斩清突然意识到这狗东西今儿第三次跟别人动手了,这会儿看着却还生龙活虎的。
“我觉你现在就挺好,还有能耐打架,正好省了我的麻烦去调整阵法。”
断水握了握拳,又无力地松开,垂眸应声道,是。
斩清拿走断水手里的箭矢,断水惊骇,说危险,想拦又不敢,“主人……”
“你急什么?”
斩清蹲下来,一手握着箭,一手扯开断水襟怀,露出里面精壮赤果的胸膛。
正中有一个圆形褐色的疤痕,正是今日早些时候那根尖长木楔留下的贯穿伤处。
而那支袖箭本来是正冲着断水心脏去的,可惜被挡下来了,斩清也觉得很可惜,所以他要替那个被断水砍了一刀的小伙子完成愿望。
斩清眼睛眨也不眨地,将手里的铁箭扎进断水的心脏里。
剑灵任着他的主人动作,敛眸看见了斩清面上漾开的轻笑,那是少见的好心情,只在折磨他时展现。
意识到这一点的断水疼极了,一颗不算坚强的心脏,就在比喻和字面双重意义上痛到死掉。而身体还妄图自救,不自觉把嘴巴张得越来越大,却悲哀地发现无法汲取到任何氧气。
像一条挣扎在陆地上拼命呼吸的鱼。
铁箭刺穿断水的身体,从一侧刺入,又从另一侧穿出,箭镞上的暗沉的毒液被鲜血冲却,只在月色下闪起银星也似的光。
然后斩清手上用力,将那带倒钩的箭又生生抽了出来,在人胸膛上撕扯开茶杯那么大的创口。正常人是肯定活不成的,可惜断水却死不了。
在他再也撑不下去之前,他就得生受着主人施与的折磨。斩清慢道说,“现在毒已经在你的身体里了,今晚你就会知道毒的功效,明天找个机会说与明也听,也看看这个神医的见识到底如何。”
断水折腰向斩清叩首,应声说,是。
他躬着身体,艳红的血就从躯干上的空洞边缘淅淅沥沥滴落在地上,淌开骇人的一大摊。
斩清收敛笑意,面色恢复如常,他起身推开房门,又合上,没有声响。
启程前的那一晚很安静。
明也看着不远处的苗火一跳一跳地燃烧着,温暖和惬意从昏黄的光晕处生发开,将他疲惫的身体轻轻拢住。
斩清在蒲团上打坐,他并不需要睡眠,沉心进入冥想之境,默默念诵着功法,运转灵力在经络里往复循环。
从窗外照进来的,清亮的,月色银辉洒落在修士平静的面庞上,显出无限安谧和淡然。
而堂屋里,那个孤伶伶躺在地板上的人也一样保持着安静,仿佛就此死去。但他没有,他咬死了口腔一直填塞到咽喉的布团,用这种方法来防止自己发出扰人安眠的噪音,也防止自己咬舌自尽。
断水没办法把疼痛喊出口,但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因为这个原因痉挛着。他并没有出现明显中毒的症状,只有创口似乎腐烂得比应有的速度快太多。麻痒和刺痛搅动着可怜人的心脏,让断水怀疑今夜过去就将彻底烂透。
一双过分圆睁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聚焦点。
仿佛是两孔空空的窟窿,一眼望下去只有无尽的黑、空虚和绝望。
——
朝阳绚烂。
明也赶早起的,却发现另外两个人起的他还要早。
斩清在院子里舞剑,凌厉飒沓,换一身白衣,衬四下青绿格外得仙气。
明也在房里看的时候还以为斩清终于抽出了那柄断水剑,走到院子里才发现修士握在手里的,不过只是一杆树枝罢了。
削去了多余枝叶,只剩一根木棍,枝头削出了一个尖尖。
明也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确实养眼,可惜他见识不够,除了好看以外再看不出其他门道来了,转头盯着初升的红日发呆。
灿灿金光撒下,照在地面未干的水潭上,晶光闪闪宛若铺了一地珠翠。
天地间飘逸一名白衣仙。
“断水呢?!”
明也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修士剑势收束,趋向和缓,抽空回了小人儿一句,“做饭去了。”
明也敲了敲蹲麻的腿,跳将起,回去房里,嗅着香气找厨房在哪儿。
却正赶上断水脱力跪在地上,面上煞白一片,大颗大颗的汗珠子从额头上滚落,把头发领口都浸湿。人看起来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区别不大。
“断水。”他吃惊地叫一声。
断水慢吞吞地抬眼向明也的方位看去,眼神却没有焦点,不知道看清了来人没有就又移开。剑灵手撑在叠跪的膝腿上,攒了几分气力把上半身撑起来,然后人就这么试探着,缓慢地,从地上强站起。
明也这才敢靠近断水身边,他抬手要扶一把,却直接被断水用力推开了。
推得明也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你怎么样?”明也还是关切。
断水面色不好,说话咬字很轻,显出几分有气无力来。“没事。”
“先出去吧,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这话不假,明也不会做饭。不过他肯乖乖地听话离开,主要还是顾及到断水的意愿,这人显然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他脆弱无力的模样。
果不其然,几人凑在堂屋再见时,断水除面色还有些白之外,已然看不出任何疲弱之态了。
饭是断水专做来给明也吃的。
看这人吧,个子不大,倒是能吃。
昨儿中午吃得人茶楼主人要打死他,晚上又喝了两大碗面条,一点没动,躺了一夜今早又能吃了。肉汤泡馍都能干上一尖碗,好小子你能吃也是真不挑食啊。
不知道昨儿夸口那句吃的少好养活明大爷你还记不记得……
“道爷,您是个好人啊。”
明也睁着亮晶晶的双眼一转不转地盯着修士看,“不会还计较我这点开销,我饭量少,很好养活的。”
斩清看他吃饭的模样都忍不住要笑一下。
断水给他主人沏了一壶新茶漱口。
而他自己,既没有饥饿感,也没有用点什么的欲望。
有热气腾腾的早饭吃是幸福的,吃饱了也很惬意。明也拍拍有些圆鼓的肚皮躺在椅背上放空。
扭头看断水时却注意到不对劲,断水的身形实在过分透明了,像个缥缈的影儿,而不像个实实在在的人。
断水呢,他并不在意明也探究的视线,收拾完桌子,又去到伙房里慢慢刷洗锅碗瓢盆。
相必你们也看出来了,明大爷其实是个金贵人,尤其一双手,是不能干粗活儿滴。所以一点不好意思也没地景仰着他勤勤恳恳又无所不能的断水大人,而只凑在一边看热闹。
为着好奇跟过去,却也正好让断水有机会向明也描述那箭上之毒的特性。
出乎断水意料的是,明也竟然真的知道,还分析得头头是道。
“听着像化骨水……这不是传统意义的毒药。”
“你知道吧,就是毁尸灭迹用的东西。”
“不过,个人有个人的配法,也不难做。”
断水听着,又暗了眸色,所以这人用的是不带任何标记的暗器,又涂了一层没有任何标识性的毒剂。
斩清怀疑是七殇宫的人,如果是的话,这门派探听情报的能力未免太过骇人。上午斩清刚应下请求,下午就行迹就被人掌握了,一路跟踪……
他对主人说,可能江砚秋已经被七殇宫的人盯上了。
斩清笑了一下,话语却冷,慢道是。
“无妨。我只是去杀人的,其他事与我无关。”
“可是,可是这样很危险。”
断水有些急切地说,可斩清却不在意……他说完,看斩清眼里的漠然色,才反应过来,也许这些危险他的主人真不曾看在眼里。
蝼蚁再多也只是蝼蚁,天底下能耐何他主人的人也不过屈指可数吧。
“我帮你看看伤?”
断水摇头,他已经缠好布条,并没有没有解开再缠一次的必要。“它要不了我的命,你也治不好我的病。”
明也看着面前的人,怜悯和不忍难免涌上心头,蚀心的痛楚哪是好挨得呢?
“您既只是灵体,又怎么会疼呢?”
断水这一次却没嫌明也多管闲事,也许是他也真得需要什么人来陪一会儿,好过一个人陷在身体正在从心脏开始一点点腐烂的恐惧中无法自拔。
他的确能屏蔽痛觉的存在,却依然选择生生挨过逼人发疯的疼。
其个中原因嘛……
他沉默了一会儿,手上动作也停下,像在按耐什么不顾一切倾诉心中悲苦的欲望。
有好一会儿不做声,半晌才开口,哑然道,
“主人喜欢。”
当一段关系扭曲到这种地步,需要一方用身体的疼痛来取悦另一方时,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明也不懂,却也无可置喙。
一行三人锁了家门,背着行李走到游鱼巷口,那里早停有一辆马车。斩清还迷惑着马车的必要性,明也就摸着鼻子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好意思啊,我不会骑马。”
断水并没把责任全推给明也,而是仔细解释到,步行脚程慢,未免浪费时间。而且马车能提供歇脚过夜的地方,行李也不必要自己背。
这时候赶车过来的老板娘也笑着插嘴道,“小兄弟说得很有道理,你们出门远行多辛苦,既然有能力驾车,又何必苦了自己呢?”
老板娘有眼见力,虽然昨儿是跟断水谈的生意,却也不妨碍她一眼看出,斩清才是这三个人里能做主的那一位。
“我叫燕红桥。”
斩清冲姑娘点头,道,“斩清。”
“怎么样,展兄弟考虑得如何?”
他不姓展,不过斩清也没有费心去纠正女人的误解,点点头说,既然已经雇来了,那就这么办吧。
燕红桥又笑说,“这可不是雇的,这辆车是你们的了。”
“昨儿已经付过钱了,今儿把车子给你们送来,我任务也完成了,就走了啊。”
斩清愣了一下,扭头去看断水,断水却低着头不说话。
只好点点头,答应下来,“您慢走,就不送了。”
……
车厢里明也坐在一端,斩清坐在另一端,驾车的是断水,明也不会驾车,他啥也不会,是一个没有用的小废物。
“还没问过斩清你们去哪儿呢?不顺路的话实在是太麻烦了……”
斩清一直闭目养神。闻言应道,“我们去哪,你不用知道,会先送你去木野城,我们在哪里也要办些事情。”
明也还想打听下你们要办什么事,可修士这幅不愿多话的模样,又叫他不好再问,悻悻闭上了嘴巴。
旅途是漫长而无趣的,斩清话很少,也不爱闲聊,如果是断水的话还能跟他吵两句,同斩清就连架都吵不起来。
断水很可怕,斩清比断水更可怕。剑灵只是凶了一点,可修士看起来像个心理扭曲的变态,差点被摁死在椅子上的经历叫明也至今还后怕不已。
而断水身上不间断的伤,又叫人难过。
想来斩清对他真是很客气了。
明也窝在角落里胡思乱想。
晏城是滏阳的州府。晏城往南是安平县,再往南就出了滏阳到盛州,过了大盛就是木野。木野的首府也就叫木野。
人人都知道七殇宫总部就在木野,却没人能找到,这帮人就宛如地底老鼠一般,躲藏在黑暗中于世人不知不觉间就构建出一张巨网,妄图将天下囊括其中。
萧九冥是前朝皇族萧氏的余孽。
这样一个人的手里拥有这样一股势力,他想干什么,几乎不言自喻。
斩清却怀疑,此人能在官府眼皮底下搞出这么大动静来,其中必然也有朝廷的人支持。
不过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这些都同斩清无关。
其间有什么阴谋不重要。
萧九冥这人是谁不重要,挡了谁的路不重要,是善是恶也不重要。
他只负责杀人,
因为他欠了江砚秋救命恩情。
如果萧九冥知道了,他斩清要去木野七殇取其项上人头,所以派出手下爪牙来围追堵截,这也不要紧。
管派多少人来,
不怕死的,来一个他便杀一个。
除却十年前的一点意外以外,他斩清已经避世隐居六七十载。
像明也这般瞬间就能叫出他旧时名号的人并不多,至于明也,斩清知他必另有所图,即便他现在还看不出这小东西想干什么。
斩清二十成名天下,
那并不是什么好名声。
他年轻气盛,受断水煞气影响,为一点不公动气,动手,一夜屠尽山门,上下几百条人命皆死在他剑底。
到今天,他早已经忘了具体是为了什么而拔剑,甚至连师弟师妹们横死面前时,那溅在他脸上的血是冷是热也不记得了。
其间断水功劳不小,可他斩清是什么好人吗?他不这么觉得。
只是用过断水的人都会疯,虽然斩清已经极为谨慎,早在他发觉自己心性变化时,就将断水用阵法封印起来。可到今天,他与断水共处已过百年,便是再小心克制,也依然躲不过性格扭曲暴虐喋血的下场。
他并不真心想折磨断水的。
斩清的心不是石头。
修士掀开车帷,看他的剑灵,正微微佝偻着躯干,手里攥紧了缰绳。
那些压抑着的,随风消散在空气里,未曾被他听见过的痛吟声,就这么飘进来,敲打叩问着他的心脏。
他声名狼藉了许久。
欺师灭祖,
为世人不耻。
明也唤他断水剑仙,是因为上一场战火烧遍整个江湖的正邪交锋中他提着断水冲在了第一线。
说不好是为了什么,
可能只是被断水逼疯了,如果必要见血的话,他宁愿把剑指向那些淫人妻女为祸人间的败类。
所以甘心做了被名门正派们推出去的杀戮机器。
待他杀红了眼,踏上鬼泣原,将所谓天魔宗主一剑削了脑袋时,一身道袍已然被鲜血淋得艳红。
修士一手提着人头,一手拎着长剑,从宫门长阶上缓缓而下,模样同当年他走出宗门的时候也别无二致,只是那时人诘他为孽障,而此刻底下的人却尊他为剑仙。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斩清将自己锁在深山里,挖空心思将断水身上的凶煞之气封得再牢固几分,不惮于削减压制其实力,折磨他的剑灵生死不能。
连自保的实力都不再有。
直到仇家找上了门来。
斩清并无意杀人,一行五人却非杀他不可。斩清愧自己身上背负累累命债,不忍反抗,存了死志。命悬一线间,断水不得不反抗斩清的压制,拔剑削了五人的脑袋,血染林间。
斩清也因强行压制不成而遭反噬,加上围攻时受的伤,一时情况危急。断水只能护着斩清心脉,赶下山去,在力竭消散前叩开了一户人家的门。
从门里出来一个伶俐清秀的青年人,眸若点漆,唇若丹朱,只是咧嘴笑起来时,就把身上的矜贵气质毁了个干干净净。
从台阶上蹦下来,一脚踹翻了斩清侧躺的身子。像看热闹一样,满眼新奇,手提着折扇在昏厥的修士身上戳戳点点。
“诶,云娘来看哦,是个小道士。”
穿蓝裙的姑娘便也从门后探出头来,脑门上冒出来一个问号,“怎么?”
“一个道士,一身血,好惨哦。”
云娘怕她这倒霉郎君惹上麻烦,从门里出来急急忙忙要拉江大走,“你管这些干什么,自然会有人清理他的。”
江砚秋却一步三回头地盯着横在门口的小道士看。反拉住云娘的袖子停步,撒娇也似地说,“他还没死,一会儿可能就死掉了,我们救他一命吧。”
云娘气得在江砚秋的脑门上狠狠敲了几下,“前天你捡只猫,大前天你捡只狗,今儿你厉害了,还要捡个人回家。”
江砚秋软声道,“可是,可是云娘也是我捡回来的啊。”
男人睁一双状似无辜的眼睛盯着云娘看,是了,楚湘云也是这个混蛋从街上捡回来。
她爹结党营私,家里男人被处斩,女儿家就为奴为娼。江砚秋把她从奴隶贩子那里捡回家,哄着宠着,让她能重新做回无忧无虑的大小姐,还要和她结夫妻。
云娘被江砚秋看得双颊羞红,要骂又骂不出来,只好在人肩窝上又狠狠捶了几下。
“那你去跟他成亲好了!!!”
江砚秋又笑,哄着他的姑娘息怒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他是个男子,又出了家,哪里还能娶亲呢?”
江砚秋是妖精,一张巧嘴惯会哄人,又格外倔强,云娘是劝不动的,只好答应下来,又不安,怕不经意间招惹来杀身之祸。
江砚秋得着机会就让家丁抬着半死不活地修士回家去,又拿了好多银两塞给跑腿的人,叫他去请城西的孙德民大夫来看诊。
“老头儿要是不来,你就跟他说,江家的公子快死了,要想来看看我死前的倒霉模样的话赶趁早,不然就咽气了。”
云娘听着就是一巴掌拍在江大脑壳上,“哪有这么咒自己的。”
江砚秋笑得没个正型,“我昨儿气哭了他家的小药童,这会儿孙大夫可能不大想见我。”
“你怎么着他了?”
青年无辜地摊平了双手,“我能怎么着他,我就请他来看西西呀,西西吃不下东西,我好担心的。”
“人家大夫是给人治病的,你让他来看狗,人家能不跟你生气?”
“那小孩儿也是这么给我说的,让我去找隔壁张大夫。我就奇怪问,怎么张大夫治得了,你家先生就治不了,难不成是你家先生医术比不得隔壁张大夫?狗,那一定是不如人的,你家先生连一条狗都救不活,怎么还好意思在门上挂杏林圣手的牌匾……”
“我还没说完呢,那小孩儿就气哭了。”
“歪理。”云娘踮起脚去撕江砚秋的嘴巴,江公子也乖乖弯下腰给他姑娘撕着玩。
“要跟孙大夫好好道歉的。”
江砚秋摸了摸他未过门小娘子的一双酥手,笑说,“孙大夫会原谅我的,你看他今儿要是来就是原谅我了。不来我就带礼去登门谢罪,云娘你看这样好不好?”
云娘心里一点儿不顺之气也被江大捋顺了。
时正深秋,风挺大的,在外面待久了,瑟瑟寒意就透过衣服往骨子里沁。云娘的手被江大护在手心里倒暖,抽出来去摸公子哥手面的时候,很是冰手,又心疼了。
“快回去吧……风这么大。”
有媳妇儿疼,人哪能不开心?乐得答应下来,把人护在怀里,遮着风,往回走。又说两句逗笑的闲话,惹姑娘家恨得牙痒,照人肩头狠狠捶了两拳。
——
江府上供养了个病道士。
江砚秋家里人都死干净了,一幢空宅子里,只剩他一个光杆独苗儿和一个喂大他的奶妈妈,一个管事儿的老头在,几个仆婢。
奶娘一双儿女,顶着算江少爷的兄弟姐妹,江大主事后就给家里得用的佣人都抬了籍书,从奴仆改为了良民。
江大人是个好的,却也总犯浑。捡猫捡狗回家也就算了,先前捡了个罪奴要当媳妇儿养,今儿又捡了个好像是杀人犯的道士回去,指定是脑子有那么点问题的。
人谈起这位来没有不叹气的,可怜。
“好好的人,模样不错,家资也丰厚,我真想把王家的姑娘说与他嘞,谁知道是个有脑疾的,亏得没来及,不然可真造了孽了。”
媒人闲聊时这么说,摆摊卖小圆子的老板娘听了不由得笑,得空了也插嘴道是,“说的是。”
媒婆哎呦一声,又叹气,“嗐,算,不说他了。”
“妹子,你家老二年纪也不小了,你咋打算的呀?”
“呐呐,我家的那个兔崽子,哎呀,还不晓事嘞,不着急不着急的。”
“一整天胡闹,跟林家大哥儿耍得好,回家来就是林哥哥长林哥哥短的。”
“诶,林家的小姑娘不跟他同年么?”
“是啊,他也常见那姑娘,我探他口风,不大行。”
媒人呵呵笑起来,“兴是害羞呐?”
老板娘耸肩,“哪是……我不问他,他都想不起有这号人来,没开窍呐。”
……
小院子里花开正好,天气晴爽,阳光慷慨,艳艳的粉朵儿被耀得剔透又烂漫。
却静悄悄没有人气儿。
只有一个小丫头坐在台阶上编柳圈,打扫打扫屋子,送水送药也送饭。
斩清病弱,面色苍白,身子也虚,不敢见风,只是窝在屋子里,门窗都关得严实,一股子苦药味儿。
江砚秋来,在姑娘头顶上敲了一下,笑骂道,“来偷懒的?!”
丫头吐一吐舌头,从地上站起来无奈说是,“呀呀,无聊嘛,先生又不要我们近前去。”
江砚秋叹一口气,摆摆手放人玩去了,推门要进时恰听见了屋里人又在咳。
“斩清,是我,江大啊。你还好吗?”
“咳,没事。”
“那我可进来了啊……”
——
南行的马车停在了月白河最后一道湾旁,过了这道弯也就出了晏城地界。
原打算是今儿就奔安平去,一气儿到镇子上歇歇脚的,可明也病了。
明也蔫蔫地缩在车厢的一角里,脸色并不好。但这里没有人会关心他,只有两块冷心冷情的石头,其中断水是没有发言权的,事实上他不仅没有发言权,连基本人权也没有,所以斩清愿意照顾他停下来缓缓,明也真心非常感激。
斩清摸了摸小东西的脑壳,带几分怜惜又好笑,“为贪一点儿口腹之欲,何至如此?
明也苦瓜脸,“哎呦呦。道爷别骂了别骂了,我晓得错了还不成。”
“哪个要骂你?”
明也扁扁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扭过头去不说话了。
斩清这才收敛,从药箱里取了药,让准备烧水煮饭的断水一并煎了。
昨天怎么的,是这样,车子一路沿河边儿走,天色渐晚,眼看着赶不到临近的镇子里去了,傍晚时分断水就停了车,准备生火。
可吃什么呢?
明也说他在河里见到了鱼,十分肥大,正好做来吃。断水请示斩清的意思,斩清也点头,“按明也意思来吧。”
本来也是,这饭做来不过给明也一个人吃,斩清还尝尝味,断水碰也不碰,好像自己做的是毒药——其实是好吃的,明也亲测道是。
天高云阔,渚清沙白,男孩子掬了一捧水扑在脸上,去去在车厢里闷出来的汗和暑热。
断水削了根树枝叉鱼用,明也看见,觉得真是酷极了也要学。断水可挨不住男孩子不住央求,他嫌太烦,主人又不会向着他,闹起来没意思。可明也实在太笨,盯上了十条鱼,抓住了三条,其中两条被生生摔破了苦胆,没法再吃了。
断水冷笑一声,笑明也没用。明也感受到了深深地恶意,于是哭丧着脸又转投斩清的怀抱,道士随手揉了一把小孩子的头,教一边去儿自己玩。
剑灵在河边,就着青石把鱼开膛破肚收拾干净了。他做这些琐事,动作里透着一种生疏的熟练感,像是从前做惯的事,只是久不曾做了。生了火,架上烤起来,明也闻着鱼香味儿又凑前,一副没见识的模样,大呼小叫着,为每发现一项断水会的新技能。
修士坐在一边,倦然垂着眼。火势越发旺盛,舔舐上他白瘦的面庞,明明灭灭里烘托出一种诡秘的安谧感。
甜腥气逐渐被焦香取代,明也盯着鱼眼睛一转不转的,时不时会有很明显地吞咽口水声。断水身子还是很不适,抬手落下间动作很慢,不过比昨天已经好很多了。
把时间再往前拨一天。
马匹在官道上疾驰着,明也跟斩清处不来,寻思出去找断水说说话,掀开布帘时才发现,剑灵斜倚着车厢,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泠泠冷汗满面,眼睛和嘴巴都闭得死紧,不知道昏过去多久了。明也大惊,推了断水一把,差点没把断水直接推下去。
马是有经验的老马,即便没有人驱使,也依旧跑得很稳当,明也又想起那夜里断水和老板娘讨价还价的姿态和话语来。
男人脸上拢着伪装出来的笑模样,不紧不慢地回绝了燕红桥的推销。那匹枣红骏马在明也眼里是极好的,事后他也问断水,“那马不好嘛?还是价钱不对?”又咋舌,“确实很贵哦。”
断水摇头,只淡淡回道,“不合适。”
现在看来断水无疑是极有先见之明的,他们三个都不是惯于长途奔波的人,又不急着赶路,不需要体力极佳的骏马,反倒是这种阅历丰富的老家伙才最适合他们这些菜鸟。
剑灵在明也的推搡下,手里攥紧的缰绳也松开。
明也逼停了车,招呼斩清来看看断水的状况。
解开男人的衣衫,贴着胸膛的白色里衣已经被红黄的血洇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腥气散播开来。
明也抽一口凉气,不由得扭头去看斩清,道士面色不变,落在断水身上的目光更凉薄。
“你知道?你知道他伤如此之重——”小医生语气焦急起来,忍不住质问身边儿这个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的假仙。
斩清却只是嗯了一声,一点不为所动。
“我做得,我当然知道。”
那你还指使他做这做那的……明也脸都青了,刚想要指责斩清这个万恶的奴隶主,竟然压榨病号当牛做马,又想到自己这两天也——
咳。
嗯……算了。
又悻悻把话咽回去。
里衣下是缠满了胸膛的布条,被血和脓水浸得湿哒哒的,黏腻又恶心,沾一手血。斩清不肯搭手帮忙,明也只好自己来,一条条拆解下终于露出男人的胸膛来。
心口处腐烂出一个比拳头还大的空洞,隔着白森森的肋骨,完全能够看见男人身体里搏动着的内脏。
啊……
从没见过此等骇人景象的小医生瞪大了不敢置信的眼睛,嘴巴张大却一时失声。
喉咙微微耸动了一下,下一秒明也脸就绿了,扭头探出半个身子去,对着车底吐了起来。
呕……
肚子里翻江倒海地,把那点儿没消化或者刚刚消化过半的汤汤水水吐了一地。
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
斩清过来拍了拍明也的后背,一边儿帮人顺气,一边儿问说,“没事吧?”
“他……他还活着?”
斩清反笑起来,冷哂道,“他又不是人。”
是哦,人的话早就死了。
不过就算不是人这场面也太超过了,明也恶寒,忍不住怀疑自己可能要落下一辈子的梦魇。
“你不管他啊?”
“他没事。”斩清懒懒地抬眸瞥了眼身边儿半死不活的剑灵,“要是受不了就滚,”又转头对明也说,“你也一样。”
明也缩了缩脖子,噤声。
可是又想到上一次茶楼里,断水在两人面前也是这样一副生死不能的样子,可下午再见时人就没事了。中间男人消失了一会儿。
于是问道,“是不是让断水回本体去休息一会儿,他就能自己恢复啊。”
“是,”斩清点头,“但他显然不愿意。”
断水自己不愿意吗?明也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突然意识到,如果断水消失了的话,谁来赶车,谁来带路呢?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活计在,他是做不来的,而斩清道爷自己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神仙样儿,怕是也很难指望的上吧。明也不敢开口问。只是这一路上没有剑灵在的话,可能就远不会如此惬意。
就像现在这样,他们只能停车在路边儿,等断水醒来,明也突然有些无措了。
斩清冷声道,“你要帮他的话,可以先清创,常人的药对他也有用。”
这条路还蛮荒僻的,一下午没见什么人来往,他们就从正午等到了傍晚。
中间明也帮断水清理了伤口,断水吃疼也挣扎着反应,不住打颤,嘴里说着含混的胡话,有求饶的,有认错的……一声一声地唤着主人。
却一直不曾醒来。
明也被断水喊得头皮发麻,斩清却充耳不闻,好像聋了一样。自顾自下车去,打量着四周的旷野,再远处是稀稀疏疏的树林。明也也下车去,但只是蹲在地上,捡了根树枝画无意义的圆圈。
断水是傍晚醒来的,先冲主人谢罪,斩清却不怪,只是意味不明地说了句,
“娇气了。”
眼眉微微上挑,语气也有几分戏谑在。
明也完全不敢出声,断水却被轻飘飘这一句责怪说得面色又白三分。
一点儿人样也没了。
斩清说的没错,第二天断水气色就好了很多,仿佛是他洒的那点药粉真有用似的。
如果不是明也起夜的时候看见了修士抓着他那把宝贝到不行的剑,面色凝重地一点点调试符文阵法的话,他就信了。
闲话不提。断水伤势没有痊愈,动作慢吞吞地,不复凌厉姿态。但是烤鱼的手法依旧很娴熟,勾人的香气诱引着明也肚子的馋虫,不多时就发出了颇为尴尬的肠鸣音。
不过明也也是个不要脸的,他尴尬一会儿就全不在乎了。等剑灵说能吃了的时候,抬手就去抓,其实没人跟他抢的。
斩清面色淡漠,目光飘过断水和明也两人游荡在宽阔无垠的江面上,无所着落。只是看似万事不挂心的人,思绪没来由地陷进了过分久远回忆里。
也是篝火,河边,烤鱼,年轻的修士享受着自家剑灵无微不至的照顾。
那是一条山间溪流的源头处,隆隆飞瀑冲下断崖,投身深潭中,激起满天白沫和氤氲水汽。
林间水边,极冷的。斩清一身湿透的衣裳,脸冻得惨白,他是刚从水里爬出来,脸上道细小的血痕,倒是没大伤在身。
断水生了火,架了木杆烘衣服。斩清也不曾忸怩,就把全身衣服都扒了,赤身凑近在火堆前取暖。
他彼时尚未辟谷,又累又冻又饿,简直窘迫到了极致。
剑灵比他的主人还要更狼狈几分,右肩有一道贯穿伤,血液顺着手臂滑下来,又从指尖滴下去。
青年修士阴沉着脸不发一言,倒是剑灵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的主人今日在水底同那条成了精的大鲤缠斗了一整天还未进水米呢。温驯地跪在修士的脚边,献言道,“阿水替主人去寻些吃食来。”
斩清在精怪手里受屈,心里烦躁,不过不好对自家剑灵撒气,便挥一挥手叫人走,不乐意说话。断水起身走开几步,又很快回来,催动体内灵力帮主人烘干了悬挂在火堆边儿的衣物,又想凑近前来帮修士本人的忙,却被一巴掌拍开了。
斩清不耐地说,“有能耐没处使了嘛你,要浪费力气做这些事?”
“不如想想怎么杀了那水里的怪物。”
断水却笑了一下,柔声劝道,“您保重身体最重要。”
年轻的剑修还是有些别扭,但实在是冻得够呛,便只是瘪了瘪嘴,没再说话拒绝了。
断水脚下无声地晃过来,他肩膀上的伤痊愈地很快,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没有受过伤的模样了。身体上晕开淡淡一层薄光,传递给斩清身边的热量又比两人身前的篝火实在多了。
斩清靠在断水怀里,剑灵慢慢打理着他家主人湿乱的发,借着源源不绝传递过来的暖意,修士面上才终于有了几分血色在,低声咳了几下。面色也和缓许多,扯住断水的袖子喝停,“够了。”
断水默默收手,把干燥的衣服递给怀里的斩清,服侍人穿好,又说,“阿水见湖里有鱼。”
斩清闻言不由得冷笑,是嘛,不错,既杀不掉这怪物本身,吃它的鱼子鱼孙倒也解恨。
又好奇地问断水,“你还会这个?”
断水眨了眨眼睛,带几分邀宠的意味在,“不算精通。”
斩清摇了摇头,忍不住勾唇,牵出几分宠溺的意味在,“当真是没有你不会的,罢,你去吧。”
记忆里还有几分活泛意味的剑灵笑起来,然后转身消散在明灭不定的篝火中。
斩清抬眼看向明也旁边那个虚幻仿佛幽灵一样的影子。
“主人。”
剑灵觉察到主人的目光,哑声应一句。
斩清却漠然地平移开目光,仿佛不曾有所停留过一般。
——
“那我可进来了啊?”江砚秋推门说道。
屋子里药味直冲人天灵盖,江砚秋站一会儿就开始头晕了,忍不住揉了揉鼻子,又听见屋里的人低声咳起来。
“啊呀,面色还这么难看。”
江砚秋是没有边界感的人,凑道士身边坐了,抓起人的手就攥在自己手心里煨着,皱眉道,“这么凉,冰块一样。”
斩清微微挣了下,可惜没挣动,不禁有些无奈,“已经好很多了。”
“孙老头不行啊……钱也拿了,药也吃了,人怎么不见好?”
“我就说他是庸医一个吧!”
斩清摇头,能从阎王爷那里捡回他他一条命的人那里会是庸医呢?不过跟江砚秋是没办法讲道理的,江大觉得孙老头是个庸医的观念根深蒂固,云娘努力过,斩清也努力过,但没谁让江大公子妥协。
“诶,独龙山上桃花开的可好看,连带着山上寺庙的香火都好了不少。”
“斩清快点好起来呀,我和云娘去寺里给你求了签,上签来着,好兆头啊。”
不善言辞的修士脸微微泛了红,又别过脑袋去,轻轻一声,“好。”
“嘿嘿……诶,对了,那人又来了,你不肯见嘛?”
“让他走吧。”
斩清面上没什么波澜。
摆脱断水的这几天里,他的心境平稳了不少,不禁生出就这样别过也好的想法。
“他说,他有办法治你的病,斩清,也许你真该见他一面。”
江砚秋也头疼的很,实在没见过这样的人,骂就听着,打就受着,也不还口,也不还手,只求着见他主人一面的,他看着都觉得可怜了。他可是出了名的没心没肺来着。
“不为别的,单为这个,他既有办法救你,不论有什么恩怨在,你何必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啊。”
斩清抓了抓腿上的薄被,面上显出几分为难的神色。
这就是不愿了,江砚秋叹气,也不再在这件事情上多做纠缠,挠了挠脑壳,温声道是,“罢,斩清你愿意在我这里住一天我江砚秋就养你一天。”
“云娘是喜欢你的,我有时同云娘说不上话,我看她倒很喜欢跟你聊,有你陪她我也宽心的多。”
斩清点点头,算作答应,却不说话了。
把江大公子气笑了,嗐,你们主仆俩活该是一对啊,这倔脾气。
——
外面雨声似乎没有了,饭馆大堂不大,除却明也之外还有个客人。一对夫妇,形容憔悴,女人怀里抱着孩子,从轻轻舀起一勺米汤送进小孩子的嘴巴里,男人沉默着吃自己脸前的东西。
一个着长衫的青年,身形纤弱消瘦,似乎有病在身,颊上晕着不正常的红,时不时咳两声。
两个短衫打扮的壮汉,斗笠倚在板凳旁边,要了两碗热汤,干粮酒肉等摆了满桌,腰间别着刀,一脸横肉,看着就不好惹。
断水出门前还特意来回瞟了好几眼。
断水一走,明也就只剩一个人了,于是端着碗去跟邻桌的人拼在了一起,嘴上叫得甜,
“大哥大嫂,我坐这儿成吧?”
女人点点头,往旁边让了让,面上未见有异色,桌子另一边坐着的男人却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不自觉攥紧了手里的筷子,埋着脸,手悬在半空,好一会儿没动作。
“宫……”
声音很轻,仿若被怪物吓丢了魂儿。
明也眼神暗了一下,女人也稍愣,不过很快轻轻地扯了扯男人的袖子,打断了男人的话头。
“孩儿爹啊,人家问话呢?”
女人面上有风霜态,男人倒是年轻,虽然蓄了胡子,但是眉眼间还有青涩未褪。举止也拘谨,闻言马上闭紧了嘴巴,又后知后觉地啊啊地胡乱应了两声,头低着不敢抬起分毫。
明也嘻嘻地笑起来,一点不跟别人见外。他不在意男人的不自在,挨着女人就坐下来,腆面皮笑说,“谢谢啊,大哥,嫂子,那我就坐这了啊。”
“小兄弟,你客气。”
“诶嘿——”
女人话音刚落,明也就抬手了,客气吗?他可一点也不客气。拿指尖轻轻戳了戳孩子软糯的脸蛋儿,“好可爱。”
娃娃睁大了一双好奇的眼睛,明也也努力把眼睛睁大,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明也扮了个鬼脸,作出一副怪模样来,粗声粗气地说,“哇呀呀,妖怪来了。”
小孩子却完全不怕,反而晃着两条胳膊举高,咯咯笑起来。
于是女人满是愁绪的脸也有了笑意,温声说,“他叫虎子,有六个月了。”
“虎头虎脑的,很精神嘛。”
——
明也一脸肾虚样儿,窝在车厢里,抱着包袱包一动不动。人是从昨夜开始闹肚子的,然后隔一会儿就要出去方便一下,昨晚一整晚又加今天上午,把好端端的小伙子折腾得面色蜡黄,泪珠子都出来了,盈在眼眶里要落不落,真真可怜。
人有些脱水,斩清哄着喂了几口水喝,没敢让笨蛋再进食。
下午看着才好些,没再一趟接一趟地往外跑,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肚子排空了。
留他一人在马车上休息。
车厢里实在又闷又热,即便斩清不很在意这点不适,也实在没必要和一个快虚脱的病人挤占休息空间。
明也的行李是修士出资置办的。
他空空手来,也打算就这么空空手上路。
可斩清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对江湖野郎中突如其来地温和,主动提议带明也上街逛逛,买点东西。出手也很大方,叫小人儿看上什么就拿走。所以两个人一路逛一路买下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包括但不仅限于,糖,点心,一柄朴实无华的铁剑,锅子,罐子,折扇,雨伞……一大堆貌似必要实际只是累赘,看得断水眉头皱得死紧。
他很想说,他们实际上带不了这么多东西……但这里根本没有他发言的权利。
不过明也并不十分享受这份温柔——与其说是暧昧的偏爱,不如说是算计和利用。斩清不理他时倒还好,人多看他的每一眼里都夹杂了许多不明深意。他被当成了一杆枪,而枪头对准了谁,不言自喻。
明也有些可怜断水了。
启程这几日以来,斩清几乎停止了任何同断水的不必要交流,哪怕不得已,一句话里也很少超过五个字,甚至于明目张胆地无视。
被冷落在一边儿的剑灵看起来要碎了。
所以明也躲在车厢里不露头,留修士和他的剑灵对坐篝火边,单独相处,也有他自己的小心机在。
错肩而过的时候,明也冲剑灵眨了眨眼睛。
剑灵呢?
也侧目看了小郎中一眼,眸中凌冽的冷和恨几乎凝成了实质——他并不需要谁的可怜。
如果是十年以前,明也早便死去了。
可现在的断水已不敢动手,甚至要陪着笑把这人照顾好。
妒火啊。
不啻于一种蚀骨折磨,几乎要把断水所有的耐心都烧尽。
面上撑不起强装的镇定,怨毒色在表情崩裂时扭曲了一整张脸。
又被修士无声的冷嘲浇熄。
缰绳勒进了剑灵的手心中,毛刺刺的麻绳来回蹭着,磨开一道深深血痕。心口的痛楚叫他眼前发昏,几乎抓不住缰绳,只好在手上缠了一扣又一扣,免得真得松开了手。
越发深重的无力感席卷断水身心,他已然是个废物了,可悲哀的是,即便这样,斩清依然信不过他,依然时刻提防着他。
他咬烂了下唇也想不出一点儿破局的办法。
血液和死亡的气息紧紧缠缚着这具越发伶仃的躯体,那就像是个遍布孔洞的筛网,断水甚至分不清满嘴的甜腥是源于破烂的口腔本身还是自喉间涌来。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枯坐在白骨之间,等了好几百年,可少年却始终不曾出现。
那个执拗的,冷傲的,不可一世的少年,简直狂妄到了极点,必要修习世上最玄奥的功法,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登最高的山,使最利的剑。
却有一双过分温暖的手,握住剑柄时那么坚定,抚摸剑身时又那么轻柔。
少年满心满眼地欢喜,又别扭地不肯表现出来,只是爱不释手地一遍又一遍擦拭和端详。
“我会珍重你的。”
“我叫斩清,你就叫断水吧。”
“你是我的剑,属于我一个人的剑。”
“我来带你走。”
……
被抛弃在孤寂中的剑灵发了疯。
他哭着,尖叫着,嘶嚎着,他求饶,他认错,苦苦哀求,在无光的黑暗中自顾自上演感人肺腑的戏剧,却只有回声应和他。
主人,主人,主人……
斩清抬起手,轻轻揩去了剑灵眼角滑下水珠。
斜阳下泪水也红艳得骇人,落在修士的指侧,像一粒血珠。断水已经不再哭喊了,可是泪却不停。
斩清指尖没有来得刺痛了一下,不过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地方,他不太确定。
梦醒来时恰逢天际的最后一丝光也被夜幕吞噬,一样的黑和冷叫断水战栗,可是天上有月亮。他坐起来,看到明也正蹲在车底画无意义的圆圈,而斩清在不远处眺望着来时的方向。
身上的伤口被处理得很妥当,重新缠好的布条又白又软,还没有被血渍浸透。他起身,动作使得车架发出些让人牙酸的声响,于是明也叫起来,斩清也回头。
“啊,水哥醒了!”
没人理会明也的聒噪。
修士在上车前出人意料地盯着断水看了良久,断水不安告罪,主人又挑眉,并没有明言怪罪,只是错身前撂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娇气。”
咔嚓,明也碾碎了一片黄褐的叶子。
断水的面色却在刹那间不可遏止地惨淡下去,干裂白苍的唇瓣微动,又勉力咬紧牙关。
长夜漫漫,剑灵越发稀薄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朝阳前无光的黑暗中。没人知道这一夜他怎么熬过去的,也许是因为担心没有人守夜,他的主人会遭遇危险,所以强撑着眼皮不肯合上。
可就如所有濒死的人一样,无论多么地努力挣扎,那一刻终将会到来。
盯着天际那一线白光,从不会疲惫的剑灵面上罕见地出现了麻木和倦色。哪怕是再强横的灵体也扛不住短时间内接二连三地消陨,一次,两次,三次……也许
思绪在这时断掉,一丝过分久违的力量回到了断水的身体里。剑灵来不及惊愕,就听见一声明晰地轻笑从车厢里响起。
明澈的阳光从云隙间出露,转瞬就洒满了人间。断水愣住,不自觉地摊开手掌,接了满满一捧,一捧金色的精灵在掌心里踩着鼓点跃动。
要合手去捉时又不见,
心却没由来得暖热滚烫。
断水给明也煎了一晚碗药汤。又把面饼撕碎掺水撒盐煮成面糊。那些他以为永远用不上的乱七八糟竟然这么快就用上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于是沉默良久后,决定不做任何评价。
现在两人就这么对坐着,面前是噼啪的篝火,篝火上瓦罐里的水发出咕噜咕噜地声响。
断水对着跃动着的火焰出神,脑子里冒出些隐秘的想法,也许,也许他的主人没有那么讨厌他,也许他还有机会,按耐不住的窃喜撩拨着断水的神经。
紧张让他近乎窒息。
心跳得厉害,催促着他去做些什么,可是四肢却僵住,一动不得动。
哪怕,斩清就坐在断水的面前。
“主人。”
他终于跪下去,身段儿和声音都压得极软,极卑微,手脚并行地爬到修士的脚边去。
笑得近乎谄媚。
“主人……”
斩清低头睨了身下人一眼,问一句,“怎么?”
断水答不出来,于是匍匐下身体,面庞贴近地面,吐出舌尖来舔了一口他家主人鞋底侧边儿。
像一只大狗。
因为不会说话,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讨好他的主人。
因为是河滩,他们脚下尽是细软却潮腥的白沙,四处散落着形状各异地巨石。两人本是各自坐在石头上。
断水舔了一嘴咸腥的沙子,就这么咽下去,再抬头时,鼻尖上也沾了许些。眼睛却很亮,像是星星。
斩清面色却并不好看,他有些机械地抬手,摸了摸小狗的脑袋,就像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一样,他也已经没有这么做过了。断水的发髻扎得很潦草,几乎是一揉就散开了,如瀑的黑发无声在斩清的手指间滑落。
修士脸很僵,呼吸却急促了起来。断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主人看,因此没有错过斩清眼里一晃而过的落寞,转瞬就又被压抑地很深很深。
哈……
断水的胸脯也剧烈起伏了一下。他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一样,喉咙跟着就哽咽起来,呼之欲出的情绪奔涌在身体里却,被咬紧的齿关堵住……然后在喉间炸了膛。
斩清眸色暗一下,抬手指向远方,冷着脸厉声呵斥道,“滚!”
断水反而靠得更近了几分,实在是胆大妄为,因此主人决心给不听话的狗一些教训。他拽住剑灵散乱的头发,把人从地上扯起来。斩清手攥着那过长的发丝,随手挽了两把缠在手腕上,削瘦有力的指扣着男人的头骨,力道大得仿佛是想就地捏碎一般。他逼着剑灵抬起头来看他,以这样支配性不容反抗的方式。
狗的眼睛里只有虔诚。
主人却不见得满意,哼笑了一声,眼眉勾起玩味的弧度来,他摆弄着断水的脑袋,寻找合适的角度,然后一拳砸下去。
然后又一拳,又一拳不停地,砸在剑灵高高的颧骨上,鼻梁上,眼窝里——
动作不算粗鄙,甚至有几分优雅在,他不紧不慢地,甚至时不时地停下来端详一会儿,同画师或者玉匠在琢磨自己的作品一样仔细。
鞓红魏紫色在雪白的画布上缓缓晕染开,点缀的墨色青痕。
斩清松开手,断水晃了两下,失去了力道支撑后头颅只能垂下来,他张开嘴巴,吐出一颗断裂的牙齿,连带着一滩混着血液的口涎。
疼吗?
破了相的狗缓缓点头,疼得,啊啊地含混应着,几乎说不出话来,而刚好地,这时候斩清也并不想听到断水说什么扫兴的话。
好啊。
斩清从石头上起来,也就随手一抓吧,他并不介意以哪里作为他和狗的接触点,他抓了一把被血糊成一团的发丝,然后拖着狗摔在火堆旁边。
柔软的沙滩摔不疼人,只是又吃了一嘴沙子。断水眼前黑了一下,但很快又找回了清醒,他试图跪起来,手臂撑着身体,却随即就被不耐烦地主人一脚踩住了。
靴底将手指捻进了沙子里,另一只脚踩着小狗的背脊,将人勉强撑起的身体重新踩回去。
然后他拿起那个盛满了沸水的水罐,浇在了人塌下去的腰际上。
狗只是战栗着,喉咙里因为过载的痛苦发出些叫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尤其在斩清将断水推进火堆里之后。苗火率先点燃的是头发,接着是蔽体的衣物,说实话人体是没那么容易燃烧起来的,尤其还是在河边,空气中都氤氲着潮润的湿气——只要狗懂得挣扎和反抗。
他叫了一声主人。
声音里混掺着痛苦和希冀两种情绪。
斩清却只是沉默,他过分专注地盯着这丛越烧越旺地火焰,目不转睛,脸上却突兀地裂开来几分诡异的笑意……同僵硬的五官配在一起。
半晌,火焰中强忍苦痛和恐惧的狗终于再也无法压抑喉咙里的呻吟,已然不成人声。
主人蹲下身来,目光中焰色灼灼,火和同火中的人影铺满了修士漂亮的眼瞳,慢慢地,那不协调的表情也被统一为无法自拔的着迷和沉沦。
“阿水。”
主人后知后觉地应声。
明也疯了一样地往两人这边跑来,踉跄的脚步一看就知道已然在沙地上摔倒无数次了。又爬起来,继续跑,失魂落魄地尖叫着,“断水——断水——”
搅扰夜色安宁。
漂亮的焰火甚至没能撑到明也跑过来就消失了,火势又恢复正常状态,不,因为柴堆散乱,空气的挤压,甚至更微弱了,在熄灭的边缘徘徊着。
并没有留下一具焦黑的尸体,只是一如往常,悄然就消散了。
“断水——断水呢?”
斩清的表情恢复了一贯的漠然,闻言转过头去,懒抬眸,说,“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啊,啊……”
明也面如土色,膝盖一软,栽跪倒在地上,一身的冷汗,打湿了头发。
他哆嗦着,斩清起身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吓得猛然往后一弹一缩,躲得离修士远远的。
斩清不在意地从明也身边经过,走出了很远一块路去了,却又折返回来。明也勉强站起身,他避着斩清,惶恐又不安地问,“怎么了?”
斩清嗯了一下,倒也没对吓破了胆子的小郎中干什么,只是问道,“你是郎中?”
“我,我是。”
“会看病?”
明也点点头,“会……呃,会一点儿吧。”
斩清嗤笑。明也讪讪也瑟缩。
他拎着明也的领子,把人往身前拽了一下,又逼人抬起头来。
明也两腿抖若筛糠,却强装镇定,本着输人不输阵的原则,大声叫嚷着,问说,“干什么啊?”
“你先睁开眼睛。”
“好吧,好——睁开,我就睁开眼睛了,你让我看什么啊?”
斩清将形状狼藉的右手举到小郎中面前,淡然问道,“能治吧?”
五根手指中有三根以不自然地姿态扭曲着,手心处零零散散烫毁了一层表皮去。明也看清了,又是一吓,唉呀妈呀,差点地又摔倒。
不用明也回答,斩清也知道这点事儿不成问题。瞟了一眼没出息的明也,就又冷着脸转身离开了。
“你……你说,你们何必呢?”
明也踉踉跄跄地在后面追着斩清的脚步走。
何必呢?
……
是啊阿水,何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