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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笔趣阁 > 【咒术回战同人/虎宿】钟表之恋 > 27

27

    自从更换过宿傩的枷锁之后,虎杖就一直提心吊胆地等他提出外出的要求。但宿傩就像是忘了这件事似的,仍重复着之前的日常。明明被囚禁的人是他,反而是虎杖先耐不住性子。在受了一整个星期的折磨之后,虎杖打定主意,要在周末来临之前确定宿傩的意向。

    因此,周五一下课,虎杖就直冲暗室,饭都没来得及吃。

    宿傩在看新闻,漂亮的女主持人在播报一起女性失踪案,画面里失踪女性的丈夫正在接受采访,采访过程中他情绪失控,痛哭不止,过了一会儿才回到镜头前接受访问。

    “我回来了。”

    虎杖每次来都会跟宿傩说这句话,宿傩通常懒得回应,偶尔心情好了会应一声,其他时候都跟没听到一样。

    不过虎杖也只是想找个能说这句话的场合,总不能说给自己空空的宿舍听吧。

    他放下包,见宿傩没有理他的意思,就跟着一起看起节目来。宿傩占据了大半个沙发,没有一点儿想让的意思,虎杖又不想挨着他坐,只好可怜兮兮地缩在一边。

    “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他是凶手。”宿傩说。

    虎杖看了看镜头里一脸悲伤的丈夫,颇不认同。

    宿傩笑了笑,不置可否。

    小鬼没有杀过人,缺乏对杀意最基础的敏感。这或许是件好事,等宿傩想杀他的时候,他也什么都感觉不到,还会像这样孩子气地微笑着,连血都要怔仲几秒才流出来。

    “那就等着瞧吧。”宿傩关掉电视,瞥一眼时钟,“今天来的这么早?”

    “是啊,”虎杖点头,“明天就是周末了。你要是想外出就告诉我。我好安排时间。”

    宿傩支额想了想,说:“就今天吧。”

    虎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禁后悔起自己没有好好吃晚饭。他正想找点零食填填肚子,就被宿傩拎着后颈推到了门前。

    “禁制。”

    虎杖唤起了宿傩的禁制,得到宿傩敷衍的回应。两人在出门前重新确立了禁制内容。

    ——两面宿傩除自保外不可伤害他人。

    ——两面宿傩在虎杖悠仁陪同下可自由活动一小时。自离开暗室范围后开始计时。如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回到暗室,将注入烈性毒药,由五条负责回收。

    虎杖在手表上设了定时器,他一脸认真地对宿傩说:“我现在就开始计时了。”

    宿傩看他一眼,推门而出。

    倒计时,一小时。

    开始。

    虎杖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霓虹招牌。

    天元酒吧?

    这个名字对一个酒吧来说,是不是有些太深奥了?

    宿傩径直走了进去,虎杖只得跟上他的步伐。他刚走到门口就被保安拦下,对方看着他青春洋溢的脸蛋,盘问他是不是未成年人。

    眼看着宿傩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虎杖心急如焚,幸好身上还带着学生证,可以证明他已经成年。

    经了再三察看,虎杖终于踏进了酒吧大门。他一进去就被摆在门口的音箱震了一下,强劲的音乐拍击着心脏,到处是在舞池里跳动的男男女女。酒吧里人声鼎沸,光线昏暗,宿傩的踪影杳不可见。虎杖低头看表,还有55分钟的活动时间。

    他一边费力地拨开人群,一边往高处的吧台行走。穿过低洼的舞池,他已沾了一身复杂的香味。好不容易挤到吧台上坐下,虎杖立刻给自己点了许多小食,附带一杯嵌了柠檬片的蜜瓜苏打。

    周围端着酒杯的都市男女纷纷侧目。

    虎杖往嘴里塞三明治,不时左顾右盼,像在等人。坐在他左边的黑发姐姐支着下巴看了他好久,主动打破沉默请他喝了一杯马提尼。虎杖跟她道谢,被穿吊带衫的身材超好的大姐姐捏了把脸颊。对方眼里含着点笑意,姿态妩媚地推来一杯酒,看起来很是中意的样子。

    虎杖的心思却不在她身上。他还在酒吧里寻找宿傩。颈环没有报警,宿傩肯定在周围十米之内。那么高峻挺拔的男人应该相当显眼,况且宿傩高高在上惯了,不是那种会混入人群的角色。他找不到宿傩,只能说明宿傩是有心在避开他。

    不对劲。虎杖站起身来,阴沉着脸就要往人潮里走。不知道哪点戳到了邻座的姐姐,她竟然也跟着虎杖站了起来,笑吟吟地贴在他背后。

    虎杖脚步一僵,他尴尬地回过身,跟他差不多高的黑发姐姐伸指勾住他领口,往下戳了戳,感到肌肉的硬度后,满意地眯起了眼睛。

    怎么有种微妙的既视感……说起来宿傩也很喜欢扯他衣领……

    对了,问题是宿傩跑哪儿去了……

    就在虎杖四处张望之时,一道冷光直直打在他脸上。吧台前的蓝光射灯随新一轮音乐开始转动,他年轻的面孔在靡靡灯光里显得尤为无暇。

    在缤纷斑斓的光雾中,他感到了宿傩锐利的视线。

    宿傩站在靠墙的地方,怀里搂着一个黑发女人。他远远地盯着虎杖,血眸在光下沉凝地闪动。

    虎杖看不清那个女人的样子,只隐约看到她张扬的侧脸,她身上散发着和宿傩相近的气质,像是宿傩的同类。

    虎杖立刻快步走向宿傩。

    那个女人似乎想看看虎杖的样子,被宿傩按住后脑不允许回头。不过,看她靠在宿傩肩上那种心满意足的姿态,大概连虎杖是谁都忘掉了。

    虎杖已走到他面前。

    宿傩被他质问式的目光盯着,不禁挑了挑眉。

    “这是什么嫉妒的表情啊,小鬼。”

    “我才要问你呢。”虎杖去拉他的手,“你要是想做就在家里做啊,干嘛来酒吧。”

    在宿傩怀里的女人发出了威胁的嘶声。

    如此明显的杀意,小鬼还浑然无觉。

    宿傩啧了一声,推开她的手,说:“这里没你的事了。”

    对方很是不满,在宿傩胸口来回蹭了好几次才悻悻松手。离开前她又想看一眼虎杖,被宿傩侧过身子挡住了。

    “我早晚要他好看。”她一脸不高兴地走掉了。

    虎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

    他对宿傩说:“有了命定就不要随便招惹别人啦。”

    宿傩瞥他一眼:“我看你也没闲着啊。”

    虎杖还想问问他什么叫做“你也没闲着”,就听宿傩语带嘲讽地说:“话说回来,你不会是在跟我要求所谓的‘忠贞’吧。”

    虎杖眨眨眼睛。

    那不是自然而然的吗?

    “哈?”宿傩失笑,“区区命定而已,不会真以为自己很重要吧。”

    虎杖抬眼看他:“不用以为,我对你就是很重要啊。”

    能决定你生死的重要。

    说着,虎杖瞄了一眼女人离开的方向:“不然你干嘛让她走掉?”

    宿傩冷笑:“得了吧,你根本排不上号。”

    酒吧里的鼓点突然大响,似乎是有人点了很贵的酒,天花板上的装置喷了许多彩带和礼花来营造气氛。

    虎杖没听清宿傩的话,凑了耳朵过来,说:“嗯?”

    一副明知故问的讨嫌模样。

    宿傩看得牙痒痒,索性在他耳垂上狠咬一口,弄得虎杖莫名其妙。

    还不够。

    他低头在小鬼唇上落下一吻。

    “诶?”

    这下是真的惊到虎杖了。

    这个吻完全没有宿傩的风范,淡得几乎乏味。

    简直像是签名盖章一样,毫无感情,只用于认证所有权。

    宿傩的视线错过小鬼惊诧神情,望向他身后的人群。

    一直在吧台默默关注的黑发姐姐移开了视线。

    ps:黑发姐姐的外型请想象性转的黑发宿

    本文的羂索不是杰皮

    五条给虎杖投了点小钱,美其名曰“约会资金”。他拍着虎杖的肩膀,爽朗地说:“哈哈,要和宿傩好好相处啊。”

    虎杖很想吐槽说那算哪门子约会,只是他单方面跟着宿傩东跑西跑。一小时的活动时间过于短暂,他们只是在高专附近和市中心游荡。宿傩的脚步没什么计划性,走走停停,如同一位久违归乡的旅人,只为风景驻足。

    既然出门,难免有些花销。虽然宿傩并没有特别奢侈的消费大概他也看出虎杖口袋里没多少余钱,但虎杖还是考虑了要不要多打一份工的可能性。爷爷是有留下一些财产,在高专上学也是免费吃住,按理说虎杖手头还算宽裕,不过,要是考虑到未来的景况……

    话说我还有未来吗?虎杖不由得思考起来。要是没有未来可言,是不是早点花完好好享受人生比较好呢。

    这么一想他就油然生出一股冲动,打算今天放课就去把宿傩看中的那瓶很贵的酒买回来。结果一下课就被五条叫住,塞了点活动资金到手。五条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对虎杖说交往中的问题可以请教老师,我可是很有经验的哦。虎杖想了想五条对甜度的嗜好,显然不是宿傩的菜,于是婉拒,让五条很是失落了一番。

    虎杖回去的时候宿傩在吃手指饼干,是虎杖最近在追的漫画新出的零食周边。宿傩兴致来了也会跟他一起看。虽然嘴上说着“对你们这些小孩子过家家的东西没兴趣”,身体倒是很诚实,虎杖每次买来新的一期,他都会照常嫌弃两句,然后凑到虎杖身边等他翻页。看的时候宿傩往往很安静,他做事时一贯关注,等虎杖看完了回味情节时,宿傩就会把前期伏笔和后期的剧情发展一一向虎杖挑明,让他看漫画的乐趣荡然无存。

    看到虎杖不快地垮下双肩,宿傩便露出洋洋得意的愉快表情。

    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形下相遇的话,虎杖会因为这副表情给他买冰激凌。

    没有人会讨厌冰激凌的,对吧。

    这周宿傩挑了周六的下午出门,刚好虎杖也无所事事,两人很快达成了共识。他们在商店街附近小逛了一圈,虎杖购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宿傩当然不会帮他提东西,反而还给他增加了不少负重。这让虎杖回忆起了小时候跟爷爷一起逛超市的经历。

    宿傩回过头来看他,眉头紧锁,似乎是被虎杖的温暖回忆恶心到了,颇有些无言以对的样子。

    两人走到公园,宿傩便在长椅上坐下了,下午三点的阳光正是和煦,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宿傩身在暗室,久不见日光,一放在太阳底下,就像放在阴暗处的植物,展开叶子享受起光合作用。这时候虎杖一般不会去扰他的清静。他往河堤处走了几步,隔着护栏遥望桥下粼粼闪光的河水。

    虎杖朝里面扔了块小石子,河面泛点涟漪。不久便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对河岸上的世界了无兴趣,它只是无知无觉地经过。

    真是个好天气啊。

    虎杖伸了个懒腰,对着晴朗的天空发出感慨。

    秋天很快就要过去了,这么好的阳光也不知道还能再晒几次。一边笃定了死志,一边还对这个世界存有留恋,真是个不坦率的人。到了最后的时刻,会不会在宿傩面前哭出来啊,那可太丢面子了。

    喂,宿傩,你在听吧。

    这种无聊的话,还不如不听呢。

    宿傩看着他描了一层金边的背影,甚至想象得出他脸上那副特别愚蠢的表情。小鬼对人对事都太不设防了,早晚要在这上面栽个跟头。

    宿傩往上瞧着西斜的日头,在心里默默估算着时间。

    不远处的吊车开始作业了,发出隆隆的启动声,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小鬼也不例外。吊钩勾住一箱建材缓缓上抬,升至半空,风势变强,不由地摇晃。一块木板摇摇欲坠,脱出箱口,直直向人行道坠落下来。

    虎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及时推开了在街上打电话的行人。木板被他用胳膊挡了一下,换了方位,带钉的一段在虎杖额头划了道血口子,斜贯右眉,差点刺到眼睛,鲜血噗嗤喷出,汩汩流了半张脸。

    被他救护的行人吓得话都说不出来,青白着脸转头就跑。虎杖本来还等着他说谢谢,见状只好自己用袖子捂着伤口。看来今天的活动时间要提前结束了,他得去找个诊所处理伤口。虎杖眨掉睫毛上的血珠,回身去看宿傩坐着的长椅。

    比他回头的速度更快,他感到腕上一痛,像被一把烧红的铁钳紧紧攥住了。不知何时,宿傩已出现在他身后,正以一种堪称恐怖的目光盯着他脸上的创口。

    小鬼的所有行事准则,都与宿傩背道而驰。但宿傩除了在心头嘲笑他的愚蠢之外,又有一种明彻的了悟——小鬼决定去做某些事情的时候,宿傩并不能阻止。

    “没事的。”虎杖对他笑笑。

    商店街二楼有诊所的标志在闪光,虎杖便指给宿傩看:“我去处理一下。”

    宿傩直接带他翻上了二楼的露台。

    诊所里接待的医师是个举止优雅的黑发男人,额上有一道比肤色略浅的缝合疤。虎杖一见他就有了几分亲切感,笑着说:“医生你看我们头上都有疤诶。”

    对方浸润了酒精棉球给他处理伤口,忍俊不禁似的,眉眼笑成弯弯的一道。

    “疼吗?”医生递给他一颗糖,“附近的小朋友们都挺爱吃的。”

    虎杖咬开糖纸,把糖含在嘴里,是甜甜的桃子味。他问了下医生现在的时间,医生说现在是三点半。他担心宿傩的禁制会超时,便拿出手机,想跟五条报备下突发情况。

    屏幕还没按亮,虎杖的脑袋就垂了下去。羂索放平座椅,给他戴上呼吸面罩,让他吸入少量麻醉药。

    “我们有二十分钟。”羂索以大功告成的口吻说道。

    他按了下桌面的铃,便从门外走来两名医师打扮的盘星教教众,他们打开了信号屏蔽装置,对宿傩的颈环做了初步扫描。

    “出去吧。”

    羂索对教众们摆摆手。他们恭敬退下,不忘为羂索关上诊疗室的门。

    羂索擦净虎杖血淋淋的脸,继续为他清创。

    宿傩的眉头越拧越紧:“你还有心思做这个?”

    羂索瞥他一眼:“这是我儿子诶。”

    宿傩怀疑地看着他:“九相图?”

    羂索慢条斯理地摇头:“是骨血相连的亲生儿子。”

    宿傩少有地失语。

    虽然他一向对羂索的研究精神有所耳闻,但他没想到的是,在自己被监禁的二十年里,羂索对科研的执着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还挺可爱的吧。”羂索抬起虎杖的下巴向宿傩邀功,“这孩子的母亲是个大美人哦,那具身体可是我精心挑选过的。”

    “父亲的那方也是和你很有渊源的粉发来着。”

    宿傩打断他的滔滔不绝,问道:“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羂索给虎杖额头贴上无菌敷料:“你指什么?体质?属性?”

    “还是命定?”

    “不要明知故问。”宿傩并不很有耐心。

    “我用你的血对他做了少许强化。仅此而已。”羂索给虎杖打了一针破伤风,“我只是做了个不错的容器,至于容器的内容物,即所谓的灵魂,并非我所能确定。”

    “命定不是能够人为制造的,那是神的领域。”

    宿傩嗤笑:“这世上有神吗?”

    羂索便笑:“如果没有神,束缚又怎么能成立呢?”

    短暂的沉默过后,羂索再度开口:“说起来万还挺生气的,本以为能跟你好好叙旧,结果你为了个‘小鬼’对她置之不理。她过来传消息的时候跟我抱怨了半天,差点把诊所给砸了。”

    宿傩看一眼虎杖:“你没说吧。”

    “当然了,好歹是我儿子啊。小孩子长到这么大可不是件容易事。”

    “不过我还挺意外的。”羂索说道。

    “他居然能全须全尾地躺在这里。听说高专要让你们强制结合的时候,我都做好收到他断肢的准备了,心想好歹给孩子留个全尸。没想到几个月来一直风平浪静。”

    “你收敛了不少力量吧。”

    宿傩没说话,只是看向一边。

    羂索从他的缄默里读到了一点什么,不由“诶”了一声。

    这口癖跟小鬼怎么一模一样。宿傩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羂索免疫他的眼神攻击,继续求根问底:“一向以上位者自居的两面宿傩,你什么时候有这种兴趣了?”

    宿傩本不想作答,嘴里却鬼使神差地说:“……他是第一个。”

    第一个……什么?

    羂索原本还挂着兴味的笑容,渐渐严肃了神情。

    既然宿傩说出了这种话来,事情就不是能够用玩笑去消解的了。

    “得到自由身后,你有什么打算?”

    “……当个宠物养养算了。”宿傩说。

    羂索大笑:“那还不如杀了他呢。这孩子是死也不肯被人摆布的。”

    说着他看了下表,离4点还有10分钟。

    “来得及吧?”

    他把渐醒的虎杖交给宿傩,随手写了张病历塞进药品袋里。

    “麻烦你照顾我儿子了。”

    宿傩简直要吐了。

    之前怎么没发现,羂索很擅长给人添堵。

    焚烧的木头散发出浓重的香味。

    四周好热,像蒸笼。

    火舌舔舐木材,哔啵作响,灼人的热度就贴在面前,眼里却漆黑一片。

    想要睁眼,眼部传来剧痛,仿佛被酸液腐蚀了一般。

    也许是黑烟把眼睛熏瞎了。

    好痛,全身都好痛,尤其是腹部。每次呼吸都冷丝丝地发痛,仿佛有风往里面钻。

    伸手去摸,摸到一团滑腻腻的东西,掌心一握就挤碎了。

    有人在耳边说话,每个字都像是被火烤过之后膨胀了,只有一个混沌的音节,什么都听不清楚。

    被抱在了怀里,一个很瘦很小的胸膛,吃力地负担着他的重量。

    一只手贴在了脸边,轻轻拍打着面颊。那只手的掌心满是灼伤的水泡。

    那个人又对他说了些什么,语调撕扯,几欲粉碎。

    他无力作答,只在喉间发出微弱的呼吸。

    一块重物压上了额头,深深覆盖着,随后微凉的水液滴上面颊,刹那间的冷意,在炼狱般的焚风里嘶嘶蒸发。

    不……死

    不要……

    不要死……

    终于听清楚了。

    那个人说,不要死。

    但他已经活不了了。

    太好了。

    他被痛苦折磨的面庞稍微舒缓,露出安心的笑。

    看不到你的表情,看不到你的眼泪。真是太好了。

    这样的话,做决定的时候,也就不用犹豫了。

    他依靠在那个人怀里,两颗心自出生以来就一直同频。现在微微错乱了,因为他身体的血已快流尽了。

    在彻底流干之前,完成那个束缚。

    在此,定下契阔。

    他缓缓翕动嘴唇。

    杀死我。

    用我的生命。

    交换“你”解救自己的力量。

    那个人没有动。

    快呀……

    他催促着。

    要是平时,无论你怎么任性,我都原谅你。

    但这一次,你必须听我的。

    因为我……

    马上就要死了啊……

    这句话说动了那个人。

    他安心地感到脖颈处围上了一圈握力。

    然而,比死亡更先到来的,是唇上极淡的碰触。

    比起惊诧,更多是了然。

    他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告别之吻。

    毕竟,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比这一吻更能体现亲密的交流了。

    颈上握力逐渐增加,呼吸开始困难。

    那个人抵着他的额头,最后对他说了一句话。

    他极力想要听清,却挥不开笼罩感知的迷雾。

    他不知道杀死他的人正对他说:

    无论经历多少轮回,“你”必须回到我身边。

    虎杖看见了少年时的宿傩。

    那是一个远比虎杖瘦小的少年,遍体鳞伤,浑身是血。

    一开始他还能站着,渐渐失血到体力不支的程度,摔倒在地,就手脚并用往前爬行。

    胳膊磨烂了,腿也划伤了,石块上留下淋淋的血痕。

    没关系。

    还有牙齿,还有身躯。

    血红的双目紧盯前方,他是断腿蜘蛛,跄踉爬行。

    没有痛感,没有知觉,世界所在,只在眼前。

    他攀到了“浴”的边缘。

    虎杖低头看去,浓黑粘稠的河流如同一锅翻腾沸水,亟不可待地想要吞噬岸边的宿傩。

    宿傩任由它把自己拉扯下去。

    一天,两天。

    虎杖遥望朝阳东升。

    三天,四天。

    明月亦西沉。

    五天,六天。

    狂风卷地,暴雨倾盆。

    第七天。

    宿傩自黑河跋涉而出。

    他沐浴在晨曦中的每一寸肌肤都完美无瑕,仿佛自出生以来,就不曾有任何事物给他留下痕迹。

    虎杖猛然睁开眼睛。

    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是梦见了什么,却只有残缺的印象。

    好像是……梦见了宿傩。

    他从床上坐起,惊讶地发现自己已身在暗室。

    宿傩见他苏醒,迎面扔来一个袋子。虎杖打开看了,是一些纱布和消炎药。额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小臂上也有打过针的微肿。虎杖小心翼翼地触摸着伤处,因为痛感而不住抽气。

    “水。”

    宿傩递给他一杯水。

    “诶?”

    虎杖愣了一下,受宠若惊地接过。他抿了一口水面,润了润嘴唇,随后很给面子的一口喝光。

    满足了干涸的喉咙,虎杖清了清嗓子发问:“那个……我是怎么了?”

    “晕过去了。”宿傩的脸冷若冰霜,“谁叫你抽血抽成那个样子,稍微流失一些就是失血状态了。”

    见虎杖一脸心有戚戚,宿傩又补了一句。

    “那个医生说你是严重贫血。”

    虎杖叹了口气:“我也不想这样啊。可是……没有办法嘛……”

    说着他看了宿傩一眼,像是征求赞同似的:“刚见面的时候我还很健康呢。”

    宿傩嗤之以鼻:“没用的小鬼还是早点死了好。”

    “喂!”

    虎杖忿忿挥拳,宿傩视若无睹。他从虎杖的购物袋里拿出新买的漫画,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我也要看!”虎杖嚷道。

    宿傩闲闲翻页,充耳不闻:“你给我好好躺着。”

    虎杖啪叽一声倒进枕头里,听见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响,又心生不甘。

    “那你讲给我听吧。”他对宿傩说。

    宿傩瞥他一眼,满脸不悦,似是嫌他极烦。但或许是受伤的虎杖更容易引人同情,他还是坐到了床边。

    虎杖连忙抱住枕头,以免重复被宿傩抢走的命运。他往宿傩的方面挪了挪,向他倚近。

    “可以靠在你肩上吗?”虎杖很有礼貌地询问。

    宿傩翻了个白眼:“是谁每天都枕别人胳膊上睡觉啊。”

    虎杖据理力争:“明明是你把枕头抢走了好不好,我没有枕头就睡不好啊。”

    宿傩便笑:“那你还明知故问什么呢?”

    眼前只剩断壁残垣。

    烧毁的斗拱下是残破的神龛,墙壁上大片连绵的壁画被烟熏黑,到处是倒塌的木梁和残瓦。

    烟尘散逸在风中。

    宿傩向前迈步,走入熄灭后的火场。本能地,他掀开地面堆积的杂物。

    什么都找不到的。他知道。

    他知道,他明明很清楚。

    可他却无法停下挖掘的双手。

    他已不再孱弱,清除碍事的杂物不过举手之劳。可是现在,他又变回了那个挣扎着爬向“浴”的少年。

    不是,不是,不是!

    全都不是!

    那个人什么都没有留下。

    宿傩停下了动作。

    血凝固了,伤口开始愈合。新生的血肉覆盖了白骨,一分一寸,完美无瑕。

    他什么都没有留下。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宿傩胸中倏然一空。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放下了,沉入黑河无底的深渊。

    束缚成立需要交换条件。

    你得到了超越凡俗的强大力量,你渡过了“浴”,将自己锻成一柄所向披靡永不磨损的锐器。

    你杀死了他。

    你说,他必须回到你身边。

    无论多少轮回。

    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否是一种束缚?

    你有没有想过,这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羂索与宿傩结识的时候,世人已称他为两面宿傩了。

    他以两面宿傩的名字自居,从未暴露过自己的真名。

    名即为咒。

    羂索不得不佩服他的缜密。

    直到他无意间提起播磨。

    宿傩的反应十分冷淡,仿佛播磨从不是他的故乡。

    这一点微妙的异常尚不足以让羂索生疑。他真正关注起宿傩的记忆,是在宿傩杀了那名播磨药师之后。

    再遇宿傩,羂索与他寒暄。

    没想到你还会回到这里。

    他细细看着宿傩的表情,说。

    忘了吗,这是你的故乡。

    宿傩脸上瞬息闪过的诧异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不是因为羂索明知故问,不是因为故乡另有他处。

    而是,真切的疑惑,和彻底的遗忘。

    故乡、身世、亲眷,乃至最宝贵的名字,全都在熊熊火光中燃尽了。

    他在成为两面宿傩之前的过去,已成余烬焚灰。

    在不与宿傩同行的岁月里,羂索曾独自去往伊势。

    根据记载,忌子诞生之后,播磨贵族向宫廷内的阴阳师卜问吉凶。得到不详的答案之后,他们举族迁至东南方向的伊势国,拱卫伊势神宫。

    羂索占据了一具侍奉神宫的神主身躯,广阅历年宗卷,向前追溯到宿傩降世的年代,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情报。

    距今三百年前,伊势神官曾为播磨贵族举行祭祀驱邪之礼,播磨贵族特意搭建了一座寺庙,将忌子诱骗入内,随即在外部点燃火堆。在数十名神官的高声咏唱之中,寺庙于燃烧中倾塌。

    火熄后得一焦黑尸体,众人以为邪魔之形,便挫骨扬灰。

    如果这名忌子便是宿傩……

    在火祭中死去的人,又是谁呢?

    羂索顿觉十分趣味。

    在接下来的一百年里,他增加了与宿傩的联系。

    第一次感到微妙的变化,是宿傩停住脚步,敛目注视加茂族人的尸体。

    那具身体不过少年身姿,一头粉发,五官仍是一团稚气,便更显得颈上刀痕狰狞。

    不是宿傩的手笔。

    他去刺杀宿傩,宿傩却放他一马。相识多年,羂索从来不知两面宿傩还有此等富余的善心。

    羂索长久凝视着他的容貌,辨析五官的弧度。拜新鲜的身体所赐,他的记性从未因时光而衰落。

    因此,在三十年后重新见到那张脸的时候,羂索立刻认出了他。

    相似的五官,惹眼的粉发,一身短打的小侍立在门前,为茶屋招揽客人。

    宿傩经过他,视若无睹。

    仿佛他已在记忆深处将这张脸遗忘。

    羂索留步,替两人买下茶水。小侍轻快地端上茶碗,有模有样地奉到两人面前。

    这里是偏地小城,茶碗色泽黯淡,空有形状,工艺劣等粗糙。

    羂索本已准备接受宿傩的怒气,却见他亲手从小侍手里接过了。

    无须祭拜,无须跪伏。

    这张脸得到了殊荣。

    然而,宿傩饮尽淡茶,转眼即忘。

    时间走向近代,又三十年,羂索在东京潜心钻研医学。恰逢宿傩力量衰减的低谷期,便在羂索本宅休养生息。

    羂索偶尔归乡打点家宅,忠实履行望族身份的日常交谊。

    几年未归,仆人之间已婚配生子,小小的孩童跟在父母身后,懵懂地行礼。

    羂索微微眯起眼睛。

    是看错了吗?那张稚嫩的脸?还有……粉发?

    仆人恭敬地下拜,说幼子不慎,冒犯了宿傩大人,还请主人帮忙致歉。

    羂索不由大笑起来。

    笑够了,他摆一摆手。

    无妨。

    想来宿傩不会介意的。

    21世纪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到来。

    新年的钟声和宿傩被囚的消息同时传到,羂索不知自己是该欢喜,还是该扫兴。他知道宿傩心思缜密,一向留有后招,故而并不特别担心。

    他着手分析起宿傩提供的血液。

    一阵焦急的步伐打破了诊所的宁静。

    羂索不快地回头。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见了……粉发。

    和不一样的脸。

    一身是血的男人抱着一个死透了的女人,绝望地向他祈求。

    医生,求你救救她!

    羂索走到窗边,望见街道上一起惨烈的交通事故。一辆变了形的轿车撞入人行道,殃及许多路人。

    警笛声和救护车的声音乱成一团。

    羂索让男人在医护床上放下女人,在接触到那具身体的同时,感到了强烈的适应性。

    他意识到,这将是近三百年来最舒适的一句身体。

    羂索轻轻按着女人死去的眼睛,轻柔地呓语。

    她已经死了。

    男人的表情立刻变得无比绝望。

    但有种脑部疗法,可以一试。

    不过,活过来的人可能会性情大改。她将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

    这样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

    在男人开口之前,羂索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在没有亲眼看见残酷的事实之前,即使给予再多的提醒,也不会有人真的听进去的。

    羂索抱起那具渐冷的身躯。

    你的名字?

    我是虎杖仁,她是我的妻子,香织。

    香织……

    羂索淡淡地微笑。

    原来如此。

    那么,仁君,之后就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虎杖将病历单交给了五条。

    五条有些疑惑。

    虎杖说:“老师,请你去查这个笔迹的主人。他比我略高,黑发,额头上有淡色的缝合线。”

    五条挑眉:“所以他是谁?”

    虎杖平静地回答:“宿傩的同伙。”

    五条奇怪地“啊?”了一声,在他印象里两面宿傩一直独来独往,并未听说有称得上是伙伴的存在。

    但虎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谁叫我是好老师呢~

    五条耸耸肩,接下来学生交托的任务。

    “既然知道有同伙的存在,悠仁自己也要小心点哦。”

    离开之前五条关心地叮嘱。

    虎杖没有说话,脸上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神色。五条总觉得这表情在哪里见过。

    走到硝子那里的时候他想起来了。

    夏油杰在高专的最后一年,偶尔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一个下定决心就至死不悟的人,连抉择时刻都是安静无声的,只在眼睛里发出一些炽热,汹汹的,把身体里的犹豫都烧得很干净。

    他再不可能回头了。

    告别五条之后,虎杖散步去了商店街。

    他站在吊车作业的路口,遥望二楼的露台。

    诊所挂着歇业的牌照。

    这不能说明什么,证据不够充分。

    虎杖走向宿傩坐过的长椅,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二楼诊所的玻璃窗。如果有人在那里出现了,以宿傩的视力,一定可以看得很清楚。

    还不够。

    虎杖张开双臂,搭上河堤的栏杆。

    自从认识了顺平以来,两人就经常在周末约着去看电影。看完之后意犹未尽,他们会找个地方交流感想,阳光普照的河堤是他们最常选择的去处。

    也是虎杖每周都会经过的、很熟悉的路。

    从他入学高专以来,他没有一次看见过吊车在附近作业,商店街没有新开店铺,二楼也没有诊所,只有一家半倒闭的宠物医院。

    补充到这种程度,证据链还算明确吧。当然,还缺少最关键的一环。

    最关键的证据是——

    宿傩仿佛爱上他一般的、过于软化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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