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越孤鸣十五岁的生日,遭遇了一场刺杀。
那天晚上王宫会为他举办晚宴,白天他和好友貂玉青一起去大祭司的祭坛,就在途中,一伙蒙面杀手冲了出来。
苍越孤鸣被貂玉青护在身后,虽然他自觉也能和刺客一战,但是貂玉青大喊着王子你快走,冲了上去——然后血溅了出来,苍越孤鸣惊呆了,真正惊到呆住,血往头顶涌,一动不动。
当他身体能动弹,挥出不像样的一掌逼开刺客,叮叮当当的刀剑交击轻快脆厉的传来,挡在他前面的少年剑客又瘦又冷,几息之间就有几个刺客倒了下去,等到最后一个刺客转身想逃被一剑穿心时,苍越孤鸣的目光才与少年确认般的一点冷光对上。
“你当然有护卫啊。”
“很强吧,那小子和令狐千里相比都不差,是你的死士,刻着一誓龙黥,将来你长大了,能当你的帮手。”
苍越孤鸣由此得知了这么个秘密:他身边一直都有王族亲卫,尤其是出门之时,只是以他的修为暂时还不能察觉。看着叔叔一脸兴味模样,他忍不住问道:“那能让他出来么?”
“哦,这个嘛,也不是不可以。”
按道理还是不可以的。王族亲卫,有些是要藏起来,非关键时候不能用的。但是这一个,出身夜族,当初王上怀疑夜族有谋反之嫌疑,多亏北竞王出面斡旋,后来夜族送上了族长的长子以表忠心。任波罕·凝真是个少见的剑才,如今才十六岁,就已经在王宫之中难寻一敌,千雪孤鸣当初也帮了北竞王的腔出面一起担保,因此这少年他也格外上心,常常测试其修为进度。
任波罕·凝真跪在厚厚的地摊上,垂下的头发遮住了他的两颊,衬托得他格外瘦的弧线。他的肩膀很瘦,他的手腕很瘦,他的腿和腰勾勒出的弧线,让苍越孤鸣想起了祭祀上的舞者,但他的声音却很沙哑:“任波罕·凝真,叩见苗王子。”
苍越孤鸣柔声道:“你起来吧。”
任波罕·凝真抬起头,又立刻低下去,千雪孤鸣在旁边说:“凝真,这是你的主子,你以后要和他一起,听他的话。”任波罕·凝真低低道了一声是,站了起来,苍越孤鸣立刻明白了之前是叔叔管着他,虽然很瘦,但是任波罕·凝真长了一张很好看的脸,斜飞入鬓的双眉英武而凌厉,冰冷的眸子又似乎凝着一点水色,苍越孤鸣看了很久,直到叔叔咳嗽一声,他才醒了过来,尴尬的喝了口茶。
苗王为王子准备了很多东西,苍越孤鸣是唯一的王子,避免了很多宫廷之中本该有的成长课程。这让苗王遗憾又欣慰,当初他有两个兄弟,弟弟到不必说了,年纪太小构不成威胁,但是长兄天阙孤鸣却是个很棘手的人,说是天纵英才也不为过,天才总是自带某些缺陷的,他有时候觉得那种令他成长过程中充满恐惧和厌恶的天阙孤鸣的厌恶,正是他最后下定决心的关键。
但是,到了儿子这里,既是他唯一心爱的女人为他生下的血脉,也是他唯一的骨肉,自然就不会舍得磋磨儿子了。苍越孤鸣要一个侍卫,这算什么要求,当初貂玉青就是为儿子准备的保护者、玩伴和将来的心腹,这也是当初天阙孤鸣有的而他没有的,苗王操了那么多的心,只要人没有问题,他就没有不舍得的。
但是当侍卫官送来了宫中的玉牌时,他想起了一件事。
“夜族好像还有一个女孩,当初孤定给王子的……”
任波罕·凝真从侍卫休息的房间里出来,外面等着的是苗王身边的侍从官,他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侍从官一边告诉他苗王要宣他见面,一边让他卸下武器。终于要到这一天了么,任波罕·凝真没有犹豫的喝下了侍从官身后的奴仆端着的药,把碗放在木盘上。
他们走过了长长的花园小路,天色还很亮,正是明艳的秋天。夏花没有完全凋谢,风柔和的像是夜族的聚地北边的山上,任波罕·凝真不去猜测是什么让苗王动了杀心,他跟着侍从官走进了苗王的偏殿。
苗王坐在平素处理公务的地方,任波罕·凝真一边跪下去一边忍住晕眩的异状,像往常一样行礼。他没有站起来,苗王没有出声,很久以后,君主沉声道:“抬起头来。”
凝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个命令,他抬起头,隐隐浮起一个猜测,最坏的那种。
“脱了衣服。”
任波罕凝真只觉得脑袋上重重一击,他站起来,解开了侍卫服饰的扣子,里面的软甲,衣服里藏着的各种机关……直到里衣也从双臂落下去,他停了一下,沉默的、缓慢的,将亵裤也脱了下去。
少年的身体像一棵树,在春风里摇曳的柔软,以及朝着天空舒展的韧性。
颢穹孤鸣沉默了许久,许久才仿佛找到了声音,沉声道:“你是夜族送来的证明,既是男子,又是女子,孤要你以男子之身护卫王子,女子之身服侍王子,你可愿意?”
长久的沉默,任波罕·凝真嘴角浮起苦笑,他的手紧紧握成一团,声音木讷平稳,一如往常:“臣生来同有男女之物,举族以为不祥,是受神明厌弃之人,服侍王子,只怕会让王子厌弃惊吓……”
“不愿?”
任波罕·凝真迟疑了一下,一股冷意从小腹冒上去,在喉咙徘徊哽咽,他深深低下头,叩下去:“臣不敢。”
十五岁的少年人,也该识得人事。
灏穹孤鸣只有一个妻子,只有一个王子,但他绝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也一样,让子嗣妨碍了苗疆的大业。
任波罕·凝真没走出偏殿就倒在了冰冷的石板上,脸颊贴着冰冷的石头,情不自禁想要更多的寒冷。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侍从们从柱子后面围了上来,搀扶他起来,扶他到后面的屋子里,把他好不容易穿上的衣服又脱下来,让他泡在温暖的水池里。
送上来的美酒稍微驱散了可怖的灼热,隐隐约约,不只是谁的声音叹了一声:“谁让王子喜欢这样的脸……”
最后跳出来反对的是千雪孤鸣,他还在王宫里,往常这时候该走了,但是临走前到处逛逛,偏偏听说了王兄要让侄子通晓人事,又挑选了夜族的少年人。
“万一苍狼不喜欢呢,王兄你岂不是要吓坏他,不对,要是苍狼喜欢……那将来就更坏了!”
“千雪,”苗王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孤自有安排。苍狼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真不喜欢,那就换了。”
“可他年纪还小,万一沉迷……”
千雪孤鸣说到这里,重重皱眉,苗王看出他心事,道:“随手可得,怎会沉迷?何况任波罕·凝真也不敢如此。”
一个深秋的午后,任波罕·凝真换了一件纯白色的绸衣,缓缓走入水池中。水池里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神情,水波淹没了他的胸口,他走到最深处时,水慢慢摇晃,拍打赤裸的皮肤。他迟疑了一会儿,靠在浴池一角,旁边还送上了美酒和水果,长长的,他吐出一口气来,随后散开长发,懒洋洋靠在了石壁上。
任波罕·凝真出生的时候,这一世生理意义上的父亲吓坏了。嚷嚷着触怒了神灵之类的话哭了起来。后来他才知道这一世的父亲平生最怕两件事,触怒了神灵,触怒了苗王。人怎么能又怕神又怕别人,凝真很长一段时间都弄不清楚要用怎样的目光看父亲,后来七岁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那时候药神通知他们,苗王很有可能对他们起了疑心,因为一些非法组织的陷害。
这么可怕的时候,该不是要全家卷铺盖跑路了吧?苗疆多山,只要跑得远,多少能活下来。但那个痛哭流涕的父亲居然说要证明清白,他悚然而惊,不知有什么能在那个多疑又易怒的苗王面前力挽狂澜,然后他爹摸了摸眼泪掏出一瓶毒药,打算搞个全族自杀,任波罕·凝真麻了。
那天夜里,他麻翻了任波罕·鹰翔,逼问了三次鹰翔是不是打算就这么自杀,然后跑到苗北,一路闯入北竞王的府邸,用自己的效忠换了北竞王帮忙。一个夜族族长的儿子不值钱,但王族亲卫就不同了,刻上了一誓龙黥,又混在苗王子身边,北竞王要是真的那么慈爱体弱下一刻嗝屁,他就愿赌服输。
外面纱帘飘动,任波罕·凝真冷静的站起来,干净的布就在旁边,新衣服也送来了。
是一套女侍的纱衣,但不是裙裾,任波罕·凝真闭着眼睛让人系上了系带,喝了和上次一样的药。药效发作之前,他坐在苗王子的宫殿里,垂下眼睛,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
任波罕·凝真的手规规矩矩留在膝盖上,这是一只握剑的手,有着剑客一般都会有的茧子,除了茧子,手指细长,手腕很灵活有力,自然就很瘦,瘦到能看到骨头隐隐藏在皮肤之下。
除了瘦,还很白,苗疆的太阳蛮横,但他依然比别人更白一些。要不是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他可是很高兴比别人更好看一些的。
现在,苗王子进来了。
苍越孤鸣面露微笑,眼睛里神采温柔又明亮,柔声道:“凝真。”
凝真尽量平静的回答了一句:“王子。”他低垂着头,恭顺又服从的姿势,苍越孤鸣原本就很喜欢他,听父王说凝真以后都是他的了,又说凝真一半是女子,如果喜欢女子的那一半,也可以纳了他,苍越孤鸣又是惊讶又是莫名。
纱帐轻轻拂动,苍越孤鸣走到了床边,今日凝真脸上多了许多血色,苍越孤鸣低下头,坐在他身边,盖在他的手上:“凝真,你想嫁给我吗?”
这场闹剧就是在这里开始荒腔走板的,如果苗王子说愿不愿意,凝真心里不愿意也会回答愿意,他要是有底气能跑,今夜不会坐在这里。但是苍越孤鸣问的是你想不想——好像是全天下的人都抢着要嫁给金尊玉贵的小王子,凝真心里顿时狠狠扎了一根刺进去,先是酸疼,接着又一阵一阵,不肯听话的痛,痛得他血肉都皱起来。
“王子,”凝真低声道:“可我是男子。”
苍越孤鸣温柔的凝视他:“父王说你天生有……异,可以陪伴我身边,凝真,我很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凝真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苗王子伸手凑过来,抚摸他的脸颊,凝真在心里冷淡的笑了一声,慢慢点了点头。苍越孤鸣笑了起来。
女官在外面等待,王子进去之前,任波罕·凝真喝下去的药是王宫医官准备的,无法凝聚真气,还有一些催情的作用。她在外面等待,还要负责事后去向王上回话。
过了小半个时辰,女官听见了里面传来少年人沙哑的声音,几乎听不出是王子。她快步走了进去,低下了头,纱帐静静垂下来,苍越孤鸣咳嗽了一声,从纱帐后面出来,道:“替凝真挑些衣衫,再送一些吃食来。”
凝真从恍惚里醒来,外面宫侍送来了吃食和酒水,屏风后面还备了洗澡的热水,他拢了拢前襟,从床上慢慢坐起身,下床时,外面的视线似乎一下子都凝固了,凝固在他前面遮掩的帐子上。
女官微微低着头,略显恭敬的低头,凝真迟疑了一下,皱巴巴的衣衫荡下去,遮住细瘦的腿,似有些尴尬的微微低头道:“云夫人,不知王子……”
“苍狼王子吩咐送吃食衣衫来,公子若有什么需要,尽可吩咐奴婢。”
凝真抿了抿嘴唇,一丝少年人的茫然浮起:“我想沐浴。我一个人就够了”
女官弯起唇,规规矩矩应对:“是。”她一声令下,殿里的其他宫侍收拾了床褥,默默也跟着一同退了出去。
王子的宫殿没有浴池,搬进来的木桶里不止撒了香花,还有一盒膏药贴心的装在云母石雕琢的白盒子里,凝真低下头看了一眼,余光不禁沾上了脚踝上一丝血痕。
他笑了起来,低头嗅了嗅膏脂的香味。
宫侍们把任波罕·凝真的东西从侍卫屋子里整理出来,运到了后宫单独空着的一座偏殿。虽然没有大张旗鼓的操办,今夜开始他的身份就不再是侍卫了,不再只是侍卫。
任波罕·凝真向女官提出一个要求,他要改一个名字,任寒波——看起来只是把姓氏做了一点小小的变通。无论苗疆还是中原都不太在意化名一事,何况任波罕·榕烨还是苗疆王宫里定下的一个妃子,稍稍避开确实很有必要,苗王痛快的答应了这件事。
月华如水,临近冬天的夜里格外寂静,任寒波坐在偏殿的小花园里,坐在桌边喝酒。他第一夜住在这里,还能把侍候的宫侍拒之门外,以后只怕就不那么方便了。
酒是苗王子赐下的,现在他的好东西已经很多了,将来恐怕会有更多。任寒波微微一笑,捉着酒杯晃了晃,道:“徒儿猜到你会来,可没想到会是这么快,师父一路走得急切了。”
“你明明可以拒绝,以你的口才……”
灰白的发丝轻轻飘荡,任寒波叹了口气,转过身去,酒杯稳稳落在石桌上:“师父,竞王爷有什么吩咐?”
“他说,你可自行斟酌。”
任寒波从容的面具有一瞬间僵硬,随后无奈的笑了笑,又道:“师父放心,这些小事还不至于让我如何。说起来,苗王子……”
夙打断了他的废话,道:“你本可以想办法脱身,为何不走?”
任寒波沉默片刻,道:“没必要。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若是师父想知道,他还太小,对我没有……如何。”
夙牢牢看住任寒波的眼睛,这双眼睛从未清澈过,少年人生了许多心眼,为了族人闯入竞王府,那一天,也是这样站在月下……
“师父既然来了,不如再教我几招,上一次的剑招徒儿颇有些疑惑,”任寒波转移话题,不想显得太在意此事,一阵风吹过花园,隐隐有树叶刮过青石,夙转过身去,风吹动灰白的发丝:“你一向很有成算,我不劝你。苗王子……不是恶人。”
任寒波终于能接住这一句话了:“我知道,他现在还不是。您放心,我不会小看他。”
苗王很快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到了第二年秋天,任寒波换上了侍卫的衣衫,跟在苍越孤鸣身边一起去祭祀台,本来苗王想要亲自去,但是大祭司劝他偶尔要让苗王子有些历练,于是苍越孤鸣就替父王来了这一趟。
大祭司正带着弟子在占卜,四下无人,苍越孤鸣低声道:“凝真。”任寒波戴着面具从后面现身,站在他身后,苍越孤鸣柔声道:“一会儿别无他事,我们去西山看红叶。”
“是。”
苍越孤鸣等着大祭司,一时间又想到西山红叶和溪涧的飘红,他从前和貂玉青一起去,如今却因为多了凝真,只想两个人一起去,最好旁人都不在,任寒波正在他身边中规中矩站着,王子悄悄捉住他的手握了一下。
任寒波低下头去。
平素他一向显得冷淡,就算是苍狼王子面前也一副礼数不可废的姿态,但今日王子心情格外好,柔情蜜意快要溢满了祭祀台这处待客的厢房,只这轻轻一握,连任寒波也觉得呼吸一凝,那双蓝眸之中,深深浅浅,明暗宛如苍穹沉入永夜。
一双眼睛最是遮不住,任寒波怕自己遮不住露出轻蔑来,对苗王面前也低垂双目,一遍遍提醒自己不可莽撞。他是轻浮人,二世为人,多活了那么一辈子,自然可以把这小小的屈辱委屈藏在眼下,暂且寄下,和酒吞下,面不改色的安慰旁人。
但小王子不一样。
“大祭司要出来了。”任寒波低声道。
苍越孤鸣微微笑:“凝真,我想看你摘下面具。”任寒波略一迟疑,怕一下子就答应了显得亲密,而他还要维持一些冷淡的距离,但那双蓝汪汪的眼睛闪烁细碎的渴望,他还是握住了面具取下来,滑到鼻尖,又戴上去。
和大祭司走完了中规中矩的流程,苍越孤鸣问过了父王关心的事,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松了口气。既然是好消息,父王就不会太生气,他也能顺利过关。
西山红叶最好的一处就在山边庙宇里,庙宇供奉求子灵验的神仙,外面卖上好的桂花米糕,任寒波跟着进去,只见苍越孤鸣让庙里的供奉出去买了两块米糕,用厚叶子包了一包,才去后山看红叶。
枫叶深深浅浅的淹没了山头,顺着溪流走了一阵,苍越孤鸣忽然回身过来,米糕塞进任寒波怀里,温柔极了的神色:“凝真,这里没有别人……”面具就这样被小王子捏在手中,任寒波狼狈的抱着米糕,没有闪躲,他惊讶又不及防备的模样被苍越孤鸣敛入双眸之中。
天意弄人之时,偏偏就爱这样。一片红叶翩翩而来,划过两人视线之间,又飘然落在苍越孤鸣下意识抬起来的手上。
任寒波的心脏没出息的狂跳起来。
幽蓝的眼睛闪烁着的柔软和纯情,红叶被小王子托在掌心,苍越孤鸣惊讶之余滋生出的欢喜的神色,让任寒波一下子忘记了别的。
“真美……”苍越孤鸣将红叶小心的放在手心里,给任寒波看:“凝真,你看这红叶。”
原来昏了头的时候,是真的会连这种蠢得不行的事情也觉得高兴的昏昏沉沉,任寒波没有忍住,嘴角弯了上去,他笑起来的时候,苍越孤鸣趁机贴了上去。
床第之间亲过了许多次,但这一次格外不同,任寒波抬起眼睛,嘴角还是那样轻松地笑着,时间流动的格外慢,苍越孤鸣沉醉在凝真难得一次不那么寒冷的时刻里。
任寒波转过眼睛去,看向远处逼来的黄昏,黄昏里的枫叶闪烁着醉人又昏暗的红,夜里吹来薄云一重又一重。
苍越孤鸣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薄云鳞片一样的铺在灰沉沉的天空,任寒波低声道:“王子,桂花糕要冷了。”
“凝真,再过一阵我就该去祖王叔身边……这一次我不能带你去,你……”
任寒波有些恍惚:“不能带我去?”
苍越孤鸣很少见他主动问起这些,心中一软,道:“我会给你带礼物回来。但若是我带你去,父王会生气……”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任寒波眨了眨眼睛,咬了口桂花糕,软糯香甜,只是确实冷了些。
“我很高兴……”苍越孤鸣轻声道:“我想让你过得轻松些。父王……父王也是希望我能担当起责任,让他放心……”
小王子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任寒波耐心的听着,下意识几许的寂寥浮起心头,桂花糕冷了,他还是吃完了最后一口。
“明年等你生辰之时,我就请父王允我封你当官,你想去苗北还是……”
任寒波一下子愣住了:“封我?”
苍越孤鸣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耳鬓:“留在宫里,你一直不快乐。我想让你走到哪里都能像刚才那样高兴——你做我的臣子,要比做我的妃子高兴。”
任寒波下意识说:“若我娶妻呢?”
苍越孤鸣装出来的高兴碰到重重一击,一下子就碎了,他花了很多时间想清楚这件事,本以为到最后都能很高兴的,但是任寒波眉毛扬起来,渐渐显露恶形恶状的本性来,一边看着小王子沮丧的垂下脸,一边柔声道:“没关系,当臣子也能偷情的。”
苍越孤鸣:“偷……情……”
任寒波嗯了一声,又看着不远处的枫树,仗着黑暗给他打掩护,冷冰冰的声音继续说:“其实我娶妻也无妨,娶妻也能偷情的。”
“凝、凝真,”苍越孤鸣受了这样重重一击:“你说什么……”
任寒波笑得肚子里打战,捏着大受震撼的小王子的下巴,一下子凑上去,舌头舔过唇和牙关,无可阻挡的长驱直入。苍越孤鸣慌乱无措之中,背靠在树上,下意识闭上眼睛,一只手温柔的贴着他的脑后,把这个吻燃烧的更加绵长。他试着一样去回应,搅来搅去的舌头却比他想得更加可恶灵活,直到呼吸都快烧尽了,任寒波的手才离开,啧啧水声之中,苍越孤鸣颤抖着睁开眼睛。
任寒波摸了摸王子被他咬破的唇角:“咬破了……以下犯上,王子勿怪。”
天之道送到啸刃峰上,神刀宇外面,宁无忧还想请他进去坐一会儿,不过天色已晚,天之道看了看门外的小童子,正在往这里悄悄的窥看,笑了笑,说要回去了。
宁无忧有些不舍,还想约下一次,天之道却说:“这几个月,还是少些出门,若有空,我来刀宗找你。”
“啊……”宁无忧下意识点了点头,又说:“几个月?”
“师父已经准备提亲了。”
宁无忧心里一震,咬了咬唇,天之道假装没看到他一瞬间的神色变化,夜风呼啸吹动树叶,今年就快要过去了,宁无忧见他转身就要走,鬼使神差问了一句:“成亲之后,我们要一起出去么?”
天之道回过身来,看着宁无忧:“你想去吗?”
宁无忧一下子大声起来:“总不见得成了亲,你想扔下我一个人……”
童子终于听到了有意思的,天之道也笑了,春华秋月的光华也比不过这一刻浮上眉梢眼角,淹没了少年人的笑意和了然,他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下一次跟你说。”
宁无忧心里嘀咕了几句,还是看着他走了。空气里淡淡喜悦的信香,让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转过身,闻到了另一种信香,风中捉刀站在夜风里,硬着头皮等他。
“小师弟?”
“二师兄,你看了他好久。真的要来提亲了么?”风中捉刀说起话来,丝毫不顾及身边的小童子的样子,宁无忧走了过去,心里还在回味天之道笑起来的样子,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他不觉得这是要掩藏的事。
“那就好,你不知道……”风中捉刀说了半截,跟他一起走进去:“对了,下次你去剑宗,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我的朋友,叫无情葬月,好一阵子都没去修真院了。”
“这个我知道,他分化成了地织,应该还在疗养吧。”
宁无忧刚说完,就转过头去,小师弟身上的信香像是一种很淡的腥味,他分辨不出来,一下子变得让他刺痛,过了一会儿,小师弟才收敛了起来,挠了挠头发:“抱歉,我有些担心他,上次去剑宗也没见到。师兄,你什么时候去剑宗,可否帮我打听一下?”
原来如此,宁无忧明白了,取笑一样的说:“帮一个天元打听地织,你告诉我,是不是那个意思?”
风中捉刀摇了摇头:“他是我小弟,我担心他。”宁无忧又笑了,一口答应下来,实际早已准备捉弄捉弄小师弟,到时候要从他这里挖出话来,没些本事可不行。
红叶棋局,成全了云棋水镜黓龙君的名声,一时间学宗风头无两,直到过年之前,剑宗派了人来,将许多彩礼敲锣打鼓的送到山上,还请了两个辈分极高的耆宿,来替天之道提亲。
刀宗宗主很犹豫,虽说婚事早就订过了,天之道十五岁就要成亲也是他许可的,但是剑宗内部如何,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让人把礼物送到宁无忧的院子里去,等着徒弟来找他。
宁无忧没有来,直到弟子来传信,才去了,一头雾水的说自己在做衣裳。按照规矩,宁无忧要在嫁过去之前做完几身衣服给天之道,以示地织的本分,还要给其他人准备礼物。
刀宗宗主叹了口气:“你都忘了,从前老夫不是说过,剑宗之中还没牵扯清楚?”
宁无忧一下子冷静下来,明白师父为何要找他了,他放软了声气:“师父,剑宗宗主也许有心两个都保住,你看他来提亲,不就是为了天之道考虑。玉千城……我想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为难天之道。”
“你倒是偏心得快。”
宁无忧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刀宗宗主又叹了口气:“你小师弟,跟你同出一门,不说别的,将来总是能尊重你的,留在刀宗,你就真不甘愿?”
宁无忧只好苦笑起来,道:“师父,天之道就很好,我不知该怎么解释……小师弟将来也会有良缘,好像就落在剑宗。”他把无情葬月的分化说了一说,师父却似并不如何高兴,淡淡道:“别忘了还有天元抡魁。”
如果风中捉刀输了,当初发生在西江横棹身上的就会一样发生,如果他赢了,剑宗交出神君权柄,愿不愿意待见他,也很难说。
刀宗宗主后悔这一门婚事,也在此处,剑宗上下还没有分出胜负来,把徒弟嫁给天之道,如果天之道输了,那也晚了。在他看来,玉千城是容不下天之道的,天之道再怎么超然物外,逼急了一样要反抗。
宁无忧沉默了很久,天元抡魁,对他来说多么阴影深重的四个字啊。但若是他能选择,当初大师兄输了天元抡魁,他也愿意和大师兄一起当两个罪人,只是大师兄没要他。
天之道,当然和大师兄不同,不能放在一起提。他大部分过去都和西风横笑有关,就算将来,也很难忘记这些心事。但若是要活下去,他想要高高兴兴的,和一个可以依靠的天元过下去,他不想在大师兄成亲之后还抱着一厢情愿的苦楚走不出去。
和天之道在一起,有时候他会忘了自己是地织,忘了要遵守的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他可以笃定,天之道会对他很好,不会要他遵守那些地织一定要遵守的东西,不会结醍之后就要他为了安全留在哪里,他们可以一起离开,那时候也不会伤害任何人。
宁无忧轻轻叹了口气:“师父,您就答应吧。无忧愿意赌一赌。”
因为这句话,刀宗宗主只好答应了,虽然他不愿意,但孩子倔起来,父母往往也是无可奈何。
次年春天,刀宗派人送了同样可观的礼物,一起带回去的还有写了生辰八字的帖子。帖子写的很豪气,是刀宗宗主亲笔写的,宁无忧的嫁妆里面多是一些诗书字画,还有一柄专门的短刀,玉千城看来看去,再和另一封喜帖放在一起,就很有意思了。
另一封是星宗礼貌性送来的,是星宗颢天玄宿的一封喜帖,极为素淡清雅,连地织的名字也没提起。日期,还在天之道的婚期之前。
辅师琅函天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老者白发苍苍,待人慈祥和煦,无论天之道如何表示不满,玉千城也没有说什么,龌龊起于一年前,辅师提议天之道提前染醍地织,那个建议,其实是玉千城的建议。
天之道没有说话。
这个孩子怒气积蓄之时,其实是很沉默的,玉千城几乎在旁边看清楚了天之道眼睛是如何慢慢失去了暖意,变得冰冷漠然,他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辅师事后说,天之道不足为虑,玉千城也这样认为。
不是赢了天元抡魁就能担当神君的,但世人给天才披上了华衣,看着华衣上的光彩和锦绣陷入癫狂。天之道之所以是天之道,就是足不染尘的坐在锦绣和仰慕中,要他一一处理琐碎甚至污浊的世事,他也学不会、忍不了人心之中照不见的昏暗。
但是,玉千城没有点破这些,他很想看一看,会不会有人想要浑水摸鱼。他本以为那个聪明的小地织会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那时候天之道就会明白,天元地织理所当然的关系里面也暗含另一种搏杀,弱小未必不能驾临强大,玉千城这样打算的时候,甚至发现自己有一种养儿子一样的溺爱和放纵。
但那个小地织确实很了解世间的运行轨迹,以至于天之道和她在一起,不仅没有什么顿悟,反而越发闲散随心。另一方面,当执剑师告诉他,飞溟成了地织的时候,玉千城就没有那么悠闲的心境看好戏了。
玉千城本来是打算,让自己的儿子去天元抡魁的,天元和地织的儿子,他经营了许久的秘密,就在父子相见的那一刻,暴露在天之道的目光之下。
亲亲相隐,父子之间的信香毫无威胁,天之道退出去的时候,玉千城已经没有退避的余地了——剑宗这一代,并没有特别突出的人选。
天之道赢了天元抡魁的那个晚上,剑宗开了十坛解金貂。
流水一样的珍馐,到处可见欢庆的弟子,人人面上都兴奋地笑着,不知哪里就会冒出一个人来,想要找天之道好好表达一番。
天之道坐在屋子里,看着一个镶嵌了珍珠的梳子,重重皱起了眉毛——平常给他梳头发的大师兄,不知去了哪里。
那他要怎么梳头呢?
就在天之道和发绳奋战的时候,本来应该替师弟梳头发的剑宗大师兄玉千城,正在给妻子梳头发。
妻子一开始颇有些诧异,玉千城便心情很好的开玩笑,如今剑宗赢了,他也不必常常去师父跟前,可以和妻子举案齐眉,描眉画黛了。
说到这里,镜子里的女人怔忡了一下,叹了口气:“你啊……”
剑宗赢了天元抡魁,这是第三次。剑宗上上下下都高兴坏了,恐怕唯一不那么高兴,或者说高兴了一下就陷入了担忧的人,唯有玉千城。
原因无他。
赢得天元抡魁之人,就是预备的神君,小师弟天之道才八岁,下一任神君如今还负担不起,玉千城觉得,有必要提醒师父这其中的关隘险要之处。
当剑宗宗主终于想起要把小徒弟放出来时,天之道已经在床榻间睡着了,他披头散发,旁边是一团发绳,至于发冠,还有别的饰物,胡乱堆在桌上,看得出之前遭过怎样的折磨。
剑宗宗主重重的叹了口气。
又过去了两个月,剑宗宗主叫来了玉千城,他第一个收入门下的徒弟,也是个杰出的天元。
这个徒弟后来娶了他的女儿,女儿一颗心都挂在玉千城身上,他沉思许久只能答应了。虽然女儿不是地织,只是个和仪,但天元比地织更多,有时候娶不到地织也是常事,当然,在那之后,这个徒弟就变成了隐隐的下一任宗主。
剑宗宗主心里是满意的——玉千城剑法不差,为人处世周到,他也是按照下一任继承人的法子培养照顾,甚至早早的让周围人知道,他对大徒弟很满意。
“老夫三日前去了刀宗,为你师弟说了一门亲事。”
玉千城惊讶了一下,从善如流的问下去:“刀宗的地织?”
“如今道域的天元甚多,但是地织就……不算隐在人家的,刀宗的地织是织云翼亲自收入门中,本是要留在刀宗的——你师弟赢了天元抡魁,老夫亲自去相看,定下了婚事。”
玉千城想了一会儿,又观察师父的神色,剑宗宗主重重咳嗽了一声,道:“他年纪太小,成亲还有些时日,十二年后看来是赶不上了。不过届时由他调教弟子,总能帮上你的忙,你是他的师兄……将来多照应他。”
玉千城沉默了,狂喜涌上来,他要费尽力气才能把这番谈话掩饰的像是再寻常不过的师徒对谈:“师父何必担心,以师弟的天资,将来成就无可限量。”
剑宗宗主沉下脸,不再说什么了。
一个是天生的天元,一个是天生的地织,佳偶天成,自然是一段佳话。剑宗的聘礼敲锣打鼓送到了刀宗山头啸刃峰上,吹了一个时辰的唢呐,梆子敲得咣铛咣铛,聘礼上都是绣的精美纹饰的红布盖着,刀宗宗主长长叹了口气,一边应酬,一边又让千金少去屋里看一看人。
千金少在前面听师兄弟嘀咕了半天,心里憋的狠了,一路往后面院子,直奔二师兄的那一处,才一进去,就闻到浓浓一股药草味漫了出来。
二师兄躺在床上,额头滚烫,刚刚喝完了药。千金少吓了一跳,走过去摸了摸额头,轻声道:“二师兄?”
模模糊糊,床上的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千金少坐在他床边上,担心极了:“你难不难受,要不要找大夫再看看?”
这话倒是让人醒了,醒是醒了,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虚空,半天才似魂从半空落下,砸到躯壳里:“外面……”他脸上红得厉害,虚汗也出得厉害,千金少端了旁边桌上的水,也喝光了,他一下子难受起来:“什么鬼,这些人也真敢……”
喝了一杯茶下去,宁无忧喘气粗重起来,他睁开眼睛看看师弟,虚弱的笑了笑。千金少不敢再说别的了,只问他还要不要水,还要不要吃的,要不要麦芽糖,他屋子里还藏着几块。
宁无忧病歪歪的靠在枕头上,等师弟慌里慌张问完了,侧耳听了一会儿。
“外面真热闹,”他轻飘飘的说:“剑宗来提亲了吧。你也出去……找个谁,讨点酒喝。别对师父……说我的坏话,去吧……”
他又要昏睡,只支撑了几句话就躺下去,再不说话了。千金少等了一会儿,看他似乎睡着了,低低一声:“二师兄?”没有回应,枕头埋了潮湿的半张脸,又是疲惫,又是执拗,千金少无法,到底还是出去了。
剑宗宗主来下聘时,西风横笑一个人悄悄走了。宁无忧被师父叫过去,说了几句场面话,转身出去就去找大师兄。
如今西风横笑在刀宗人人白眼,便不如何留在神刀宇里,常常去后山呆着。饶是如此,偏就有人要踩落水狗一般追着去冷嘲热讽,忍了几次,西风横笑还是不忍了,和那些个上门寻衅的弟子打了一架。
这一架打完,宗门里说辞又一番花式翻新,一个刀宗耆宿冷笑说打不过天之道,教训同门倒是有本事,宁无忧隐忍了几个月,听这话冲着那前辈怒骂起来:“师弟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连大师兄都不是对手,怕是那台子也上不去,还是师叔您最有威风,二十四年前独独您去了?”这话一下子点燃了熊熊烈火,宁无忧就这样拉住了仇恨,一时间宗门里拿他们说话的越发多了。
剑宗宗主还在,宁无忧要维持客气,等他出了师父的门,去后山转了一圈没找着人,就知道大师兄又躲着他了。竟然还有这样一天,大师兄躲着不见他,宁无忧只看见小师弟从外面溜号回来,打了个照面,风逍遥硬着头皮说:“二师兄,你在看什么?”
宁无忧看着他衣服下摆刮出来的大口子,叹了口气,这时候他没心情去给师弟纠正仪容仪表,只得说:“厨房里还有松鸡肉包,去晚了可没了。”
说罢就走了。
到了晚上,西风横笑也没有回来,宁无忧去厨房问了,发现大师兄也没去吃东西。他揣着两个馒头,找了一大圈,弟子说宗主找他,他就去找师父问,大师兄去哪里了。
“剑宗宗主有意提亲,无忧,你怎么想?”
宁无忧一下子震住了,看着师父神色:“师父,你让我怎么想?”
“你是地织……”
“我这辈子只嫁大师兄,您明明知道的,”宁无忧委屈又愤怒,这世上人都可以看不上大师兄,可是师父怎么可以和那些人一样,天元抡魁一过,好似所有人都换了一副面孔:“大师兄答应了要娶我的,等他心情好一点,我们就成亲——他要娶我的!”
刀宗宗主一下子无奈了,急红了眼的宁无忧转身就要出去,要出去找大师兄,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要是他不想娶你,也不想留在这里,无忧,你要是找不到他……”
宁无忧回过头,眼底有着雪亮的恨,血红的冷:“他走到哪里,我就去哪里,这一生一世,我只要大师兄一个!”
第二天,刀宗的人也反应过来了,西风横笑是真的走了。这个消息没有激起什么动静,只除了千金少有一天对别的师兄弟说,从此他叫笑残锋,这就是他的道号了。
宁无忧找了几回,到底是他在山下教他医术的师父帮了个忙,这也是第一次他发现原来四宗也不是真正无远弗届,在道域令行禁止,他一路上问着路去了,西风横笑已经在河边有了个屋子,有了条小船。
宁无忧看见的是一个粗布短衣的西风横笑,站在船上持着船桨划开水面,身影高大,动作有力,船就这样驯服的轻飘飘破开水面往前去了,淹没在雾气里。
他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环顾四处,这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角落有一块木板,是睡人的地方。正怔忡之间,一滴雨丝从屋顶细缝漏进来了,宁无忧抬起头,那滴水落在额头上,冰得他一激灵。
若要在这里住,实在愁的很,好在他还藏着一些积蓄,先修一修屋顶,买两张桌椅吧。大师兄断不了酒,以后他得学了酿酒,靠河边还容易湿寒,再要挖个地窖堆放柴火,攒些吃喝……宁无忧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个站在船上的身影,找到了西风横笑,他心里就定了下来,好似一粒浮动的灰尘慢慢降落到地上,尘归土,变成了土。
屋子里只有个炉子,宁无忧打水打满了,烧了一壶水在炉子上温着。他出去转了一圈,又沿路打听买了一水囊的酒,买了二两花生和两个包子,等他回了河边的小屋,船已经在岸边了。
宁无忧的笑容在他走到门前却拉不开门的时候僵住了,屋子里的人听到了动静,过了几息,沉沉道:“你走吧。”
宁无忧小心翼翼的说:“是我,大师兄,不是别人。你给我开个门啊。我买了些吃食回来。”
西风横笑又沉默了几息,说:“走吧。以后也不必来了。”
宁无忧垂下眼睛:“我没想劝你回去。天都黑了,路又不好走,你让我歇一歇好不好?”
"你不肯走,那就我走。"西风横笑油盐不进:“宁无忧,我们不可能了,你心里清楚。我不是天元,天元更好,你自己找一个过。”
宁无忧一向怕他连名带姓的叫,但今夜不同,此事他占足了理,岂有哄了他十多年了,一转身说走就走的。宁无忧不说话,屋子里的西风横笑开了口,撕着伤疤把这一块掰扯开去:“刀宗和我再无瓜葛,日后我就在此一个人过,你也莫要烦人。”
宁无忧一哆嗦,低声道:“你不想在刀宗,那我也一起走,我们两个人过,谁要什么天元。”
"非要歪缠,这里就让给你,我自去别处——"
门开了,屋子里空空荡荡,宁无忧脚下一空,推门进去,外面冷风呼呼的吹着,屋子里鱼篓里的鱼活蹦乱跳,唯独没了西风横笑。
宁无忧到底还是回了刀宗,魂不守舍,关在屋子里,弟子送了水送了吃食,他只沾得一点水。
剑宗宗主上门相看不久,送了一份礼物,是一块异铁,此物和啸穹同出一源,十分难得,找到能工巧匠,也许能把啸穹缺口补好。
刀宗宗主还在考虑此事,弟子就来说,宁无忧好像病得不成了,大夫连夜请上山来,把了脉,屏退了旁人,悄悄和当师父的说,这是个地织,要精细的养,这是吹了风淋了雨又受了打击,以及潮期叠在一起,来得才气势汹汹。
如此一来,刀宗宗主也就不再左右犹豫,接下了剑宗送来的礼。用了药,宁无忧也不肯好,又拖了半个月,慢慢吊着,拖拖沓沓的好了些。
聘礼送上了刀宗,其他两宗也知道了,定亲在前,正式成亲要到几年后,今年才八岁的天之道,要到十五岁才能迎娶刀宗的地织。
不过,剑宗宗主一向知道地织太少,不可留下太多后患,于是一来二去,每个月地织要来剑宗做客几日,主要是和天之道熟悉。
天之道作为这场婚事的主角之一,是到定了亲以后才被师父告知了一声,剑宗宗主慈爱的看着小弟子,问他有什么想法。天之道想了一会儿问,成亲是什么意思?
剑宗宗主笑了,哪怕是旁边站着的玉千城也笑了,玉千城很耐心的告诉师弟:“成亲就是你们从此一起生活,说是百年修的同船,千年共枕,是一段良缘。”
“何况那是地织,你见了他就会知道,若是他投你的性情……”
天之道听了半天,没听出什么好处和坏处,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宁无忧站在师父房间里,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见师父还是看着他,便多说了一句:“师父,我会去的。”
“你是个聪明孩子,别在剑宗行差踏错。”刀宗宗主不是很放心,宁无忧摇了摇头,沙哑的说:“我不会做让您担心的事,您可以放心。”
刀宗宗主放心了,他看出来了,二徒弟在大徒弟那里吃了亏,心灰意冷,好过长痛,这也说得通。
宁无忧很久没有去后山,他顺着一条小路走到后山的林子里,穿过林子是一片开阔的平地,今日没有什么人,他坐了一会儿,看着森林上的天穹发呆。
大师兄不要他了,只想一个人过。为何多一个他就不行,他实在想不明白。
那天夜里,大师兄走了,连见一面都不想么,一夜之间,大师兄就把他当做烫手的麻烦,恨不得立刻有一个人接手过去。
宁无忧茫然的低下头,他听师父说起婚事时,整个人都提不起力气的空荡着,现在想起来,也没有半点切实的感觉,好像飘飘荡荡,没一点真实。
西下的阳光变得很冷,宁无忧起身往回走,没多久,就听见有人穿过了林子去,他看了一眼,好似是个刀宗的小弟子,看到那个弟子,他就想起来了前后脚进门的两个师弟。
大师兄走了,两个师弟怎么样,他还没有关切过。
宁无忧回了神刀宇,想去找师弟问一问,找了一圈才知道千金少偷偷溜出去了,至于风中捉刀,去了师父那里学武,他一个不留神,又踏进了大师兄的屋里。
屋里空空荡荡,再无一点旧日物事,都被收拾干净了。
“地织之所以是地织,就是仰赖天元的鼻息,一旦两边碰上,你便知道那是什么厉害了,你见过多少个天元,敢说自己不碰天元也能过日子。”
老头不客气的教训了一通,宁无忧想了想,说:“三个……加上神君,四个吧。”
老头愣住了,仰着头重重哼了一声,宁无忧给他加满了前面的杯子,蜡烛晃了一下,风吹得火有些偏了,滋滋冒着烟,宁无忧又回过头来:“只是咬一口,应当不怕什么吧?不见得他要咬一口,我就什么也不能做了?”
老头喃喃道:“你去了,就知道了……老夫怎么知道,也没当过地织……”
宁无忧刚刚看了一本医书,前面九十页说的是阴阳调和,到了最后二十几页,絮絮叨叨都是说天地交合,天元和地织只能配在一起,一个天元若心如止水,见了地织也会很激动,会生出渴望结醍之后端回家日夜相对的本能——宁无忧努力回响了一下修真院里,星宗的两个师兄性情迥异,颢天玄宿固然不怎么出现,偶尔出现也非常淡泊疏远,另一个则是挑剔他挑剔的比最严厉的师长还要严苛十倍,吓得他从来战战兢兢,实不知道这本医书写的人是怎么心里编排出这么多夸张的言辞。
何况,天之道才八岁,还早着很呢。
宁无忧合拢了医书,摩挲纸页,心里有了一层计较。
订婚之后,按照规矩要还礼一次,地织要做一件贴身的衣衫或是别的饰物送还回去。这是个好借口,宁无忧想了一阵子,去剑宗的时候带了一方自己做的松烟墨,一些很好用的伤药,给天之道的礼物是一个熏香了的香囊。
这些礼物都很快派上了用场,织云翼派了别的刀宗弟子跟着一起去,见过剑宗宗主,宁无忧客客气气送上了礼物,无论他送什么,剑宗宗主都会很高兴,但看是地织自己做的,又是墨块,又是香囊,又是伤药,越发慈爱了,给了两颗明珠做的饰带,让他去后面花园里走走。
宁无忧一走出去就有些胸口发闷,哪怕剑宗宗主老了,又刻意收敛几分,同处一室还是很难受。
初春时节,叶芽蒙雪,宁无忧走了一段路,不见什么人来,剑宗比刀宗修的更幽长回转,楼阁掩印,他停下来,左右分岔开来,一条路穿过围墙不知去了哪里,另一条路转了个弯,像是要往一个幽寂的院落。他一下子低下头,偏偏此刻也没有别的人在,问路也是不方便。
要往哪里走呢?宁无忧定了定神,隐隐有风吹过来,树上的雪簇簇而落,堆在灰褐冷硬的泥土,他回过头,顺着那条通往幽寂之处的小路慢慢走,天那样冷,但空气却很清澈,云彩顺着风投落一片片蒙蒙的光,照在参差树枝搅碎了影子的小路上。
剑光清亮的闪烁秋水一样的华芒,宁无忧一下子站定了,扑面而来的风里夹杂莫名清凉的信香,好似雪堆之中揉了一朵还没开的花,他一时间回不过神来,那剑芒笼罩了青石板地,石狮子趴在屋舍两侧的台阶前,小小的身影穿得单薄极了,那么小,宁无忧记不清楚上一次见到的天之道是不是这样了。
他一瞬间涌起许许多多的情绪,红衣白服的小孩转过头来,鼻尖抽了抽,清朗的声音破开春日的暗昧:“你是谁?”
这倒是很正常的开场白,宁无忧微微低下头去,柔声道:“我叫宁无忧,是刀宗的弟子。”
“我听师父说过,你是我的地织。”天之道用一种不急不缓的语气说:“你是么?”
宁无忧沉默了一瞬,那孩子却不沉默,又说了下去:“你会梳头吧?今日大师兄又没来。”
宁无忧啊了一声,疑惑地看过去,天之道随手一抓,发绳就落在他手心里,小小的孩童生的容颜如玉,信香毫无威力,更像是初春的风里暗藏了一束冬天未及发出的花,他走了过去,天之道就仰起头来,手也抬起来。
宁无忧一下子哭笑不得,道:“梳发不难,你住在何处?就在里面吗?”
天之道点了点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说:“那你以后会来梳发么?”
宁无忧牵着他的手入了屋中,屋子里收拾的很干净,装饰也很精美,被褥柔软舒适。宁无忧让他坐在镜子前面,拿了梳子给他梳,天之道打开了不远处的桌上的木盒,里面还有祖母绿的宝石,艳丽如血的红宝石镶嵌的额带,镶在发间的珍珠和正正经经的玉冠和许多精致发带,宁无忧慢慢梳着他的头发,不由想起了很久以前师弟刚刚入门,他也这么摆弄千金少和风逍遥,不过刀宗的风气一向不重这些,后来两个师弟只肯梳个马尾,实在很可惜。
梳好了头发,天之道摸了摸,松了口气一般。宁无忧看着有趣,道:“你在为此愁烦么?”
天之道说:“你熟于此道,这样真好。”宁无忧笑了,放下了梳子,整理好前面的盒子,将准备了的香囊取出来:“这个给你玩。”
天之道看了看香囊,说:“师父说你以后会嫁给我,因为你是个地织。”
宁无忧笑容微微淡了些,点了点头,他一下子有些后悔刚才的轻松:“你师父来刀宗求亲,我师父答应了。”
“那你以后会给我做衣服么?”天之道捏了捏香囊:“这香不如你身上的香好闻,你的绣工也……”
宁无忧打断他的话:“天之道,以后每个月我都会来看你的。”
天之道顿住了,望着他,虽然像是欺负小孩子,宁无忧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们还不甚熟悉,你愿意带我到处走一走么,这里只有剑阵出入,也许你知道什么别的地方可以离开……”
天之道站了起来,发冠上的珠子撞了一声,他牵着宁无忧的手,走了一会儿,宁无忧看到了剑阵,天之道指了指远远地剑阵:“你想出去,我给你开门。”
宁无忧心里一阵欢喜,再看天之道,嘴唇抿得紧紧的,紧紧握住他的手。宁无忧再看向远处,轻声道:“有没有办法不必通过剑阵?”
“没有。”一个声音在后面说。
归海寂涯不知何时来了,先看了看宁无忧,再看向天之道,天之道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道:“二师兄。”归海寂涯一闪而过无奈之色,又客客气气道:“这里风太大,还望阁下莫要和师弟久留。”
离开的时候,天之道受师父的命令出来送了一送,宁无忧把香囊挂在了天之道腰间。天之道静静看着他走了,剑宗宗主叹了口气,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天之道捏了捏香囊,终于说出了刚才就很想说,不知为何就没说出来的那句话:“绣的好差。以后不可让他做我的衣服。”
宁无忧对此,一无所知。
回刀宗的路上,他拿来应付别人的笑容维持不住,但是第一次去剑宗见天之道。想也知道师父一定是要问一问的,于是他回去之后没有立刻去休息,在廊下等着别人叫他。
神刀宇的院子隔开的很规矩,透过黄昏的天空,淡淡的月亮若隐若现,宁无忧闭了闭眼睛,脑袋歪在柱子上,他在刀宗的时候不必时时当一个中规中矩的地织,天之道,他本以为他会恨打败了大师兄的人,出发前他反复提醒自己,不可失态,可他未必不想看那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孩子。一个有着无双天赋,但确实还是个孩子。
院子里挑了个灯笼,弟子出来了,宁无忧先看见了小师弟,打了声招呼:“小师弟,师父叫我了没有?”
风中捉刀指了指院子里:“老头正在念叨呢,师兄……你看起来好累,要不要我给你留个鸡腿?”
“今日还有鸡么,”宁无忧往里面看去:“下次吧,你和三师弟赶紧去,晚了就没了。”
第二次去剑宗,刀宗就不再派人跟着一起了,第三次去剑宗,两个人一起离开剑宗在附近走了走,只因为此时正值暖春,花开的很好,宁无忧提出了邀请,剑宗宗主一听也顺势让他们可以自己决定。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宁无忧第四次去的早了些,到了中午,就提出离开。他没有顺着山路去啸刃峰,这一次他拐了一条长长的路,还用了些赶路的内力,一路岔到了刀宗属地下沿河往下走的地方,在那里,一处小小的草屋伫立着。
宁无忧望着那草屋,还有河边的小船,心头一空,此时大师兄是不是在里面了,今日是不是没有出去,大师兄知不知道刀宗和剑宗的婚约……
他最怕的是那一句——我不是天元,去找个天元。
宁无忧在外面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春天暖融融的天空吹来几片云,眼看就要打湿了树叶,他走到门外,抬起手,一阵恐惧和伤感让他又迟疑了一刻。
“大师兄。”宁无忧轻声说。
抵在门上,轻轻一推就开了,宁无忧看见了酒碗,酒碗里还有半碗酒,如今这屋子里有了桌椅,一身蓑衣,斗笠,西风横笑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脸愕然,宁无忧也是一惊,厚厚的胡子从当年临刀当风意气无双的西风横笑脸上冒出来,硬生生把大师兄糟蹋成个糙汉子,糙也就罢了,还显得很老。
“你怎么来了。”
西风横笑一开口,宁无忧就眼睛发酸,多久没听到这声音了,宁无忧笑了一笑说:“顺路经过这里,想着来看看你。”他表现得很平静,西风横笑木着脸坐下,宁无忧低声道:“这几日师父病了——教我医术的师父,他让我多来这里走走,以后方便认路。”
“你这样来,也无人陪你……”西风横笑一开口就知道中了计,让师弟挑动了话头,宁无忧已经笑了,比之前笑得更真心些:“这里没什么人,路也不难走,不碍事。”
西风横笑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师弟坐了下来。
任谁生了一副眼睛都看得出来,师弟瘦了,搭在桌子上的手瘦得骨头发硬,脸颊上的肉去了一层死的,瘦得眼睛发亮,西风横笑心里堵了一层又一层,一重又一重,喝了口酒,重重落在桌上。
宁无忧不看他的暴躁模样,也知大师兄的脸越拉越长,只要不提起过去情谊,大师兄就不能赶走他。就算赶走了他,旧日情谊,他往这里一坐就是旧日情谊,大师兄也没办法,今日走了,以后他也能来的。
宁无忧想到这里,轻声道:“走了一路,不知能不能讨口水喝……”西风横笑越发怒气上来,这怒气却嚷嚷不停:难道喝口水也要与我低声下气,谁许你这样低声下气,世人欺凌最甚,就是先摆出好欺负模样的傻子。
“喝了水,以后别来了——”西风横笑哑着嗓子:“好好过你的日子。”
宁无忧凑到唇边的碗微微晃了晃,他喝了口水,慢慢放下碗:“那你呢?”
西风横笑望了过去。
宁无忧任他看着,抬起眼睛,这是一双隐忍的眼睛,没有脉脉柔情,没有喜悦溢于言表,一刹那间,感情被封锁在沉默里,坐望相对,只有寒冷。
“不关你事。”
宁无忧又低下了头:“今日叨扰大师兄了。”他站起身,微微一笑:“师父允我在山下走动,哪一日真要找大夫,莫要忘了师弟我。”
西风横笑没有说话。
临走到门边,宁无忧又停下了,没有回头:“对了,千金少起了个道号,叫笑残锋。”他没有给西风横笑反应的时间,演上了门。
屋子里一片静寂,伤口看不见,血腥味浓烈,宁无忧贴着门站了一会儿,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深一脚浅一脚,踏在春雨里,狼狈的慢慢走了。
过了春天,雨水丰沛的夏天来了。宁无忧去了两次剑宗,如今他路上认得很熟,一大早早早起来,走大半个时辰,穿过剑宗的剑阵,踏入大门,中午留饭之前就会很客气的提出告辞。
剩下半天时间,便去河边的屋子里等大师兄。西风横笑放话要把这个地方扔了,实则并非如此容易,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日子就很艰难,何况西风横笑既不够圆滑世故,也对此道没什么兴趣,不过是日复一日的勉强操持生计。
宁无忧去了两次,一次留下了一包涌来防湿寒的药,一次带了一坛自己泡的药酒。
药酒的方子是山下的大夫给的,他看了看,如今看得出这方子配的很有改进的余地,大夫气急败坏:“加了这些,当酒喝还是当药喝?”
虽然宁无忧出身刀宗,理当是个无酒不欢的刀客的聚集之处,但他对酒水的美妙之处,完全出于对师兄弟的迁就,以至于这坛酒留在西风横笑家里,苦得他怀疑师弟是不是终于决心要报复自己。
宁无忧要是知道大师兄的念头,一定恨自己没多放黄连。
这一切是宁无忧早早计划好了的,首先乖乖听话的让师父放心,再利用剑宗之地消息传不到刀宗,换得半天的空隙去大师兄那里,进行到这一步,刀宗剑宗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动静,但是半天时间,饶是说服自己慢慢来,也嫌不够,宁无忧平时不能随意出门,十七岁了,一个人出门的地织要有危险,宗门不会让他随意下山。
唯一的理由是下山学医,刀宗也没有养在门派里的大夫,宁无忧提出了几次——年纪大的师兄弟没有个正经差使,有的就出去自立门户了,不是所有人都会留在宗门里,若是师父没个什么吩咐,他也该为了以后考虑,哪怕将来要嫁到剑宗,之前也想多多磨炼自己的医书药理。
“无忧,”刀宗宗主没被弟子糊弄过去:“你的心思,该放在天之道身上。”
宁无忧低着头,暗暗叹了口气。
他听师父的话,把一套亲自做的衣衫收拾好了,送去剑宗。恰好不巧,天之道出门去了,他就在天之道的住处等着,等着等着,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霁寒宵出现的时候,宁无忧把那身衣衫放在床上,上上下下的看。料子是极好的,他做了三个月,每天挪出一点时间,然而今日他才正正经经的仔细看,针脚不如何细密,只能说不挑剔的人也能穿着。
霁寒宵鬼魅一样的出现,然后愣住了,半天才阴阳怪气,郁怒不消;"你怎么在这里?"
宁无忧也愣住了,说了声:“霁师兄。”他站起来,因为刚才的小动作很有些尴尬,但是看到了霁寒宵,他又觉得不该是他尴尬:“霁师兄……是来找天之道么?”
“哈!”霁寒宵重重嘲笑一声。
宁无忧定定看着他,不明所以,霁寒宵目光锐利,宛如出鞘的兵刃:“西风横笑输了,就转投天之道的怀抱,你也不看看他多大,能不能满足你的胃口!”
宁无忧一下子愣住了,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他,恼怒和郁结浇在心口上烧出一蓬烟,滋滋作响,他深深吸了口气:“霁师兄来这里,就是为了找我冷嘲热讽?”
霁寒宵冷哼了一声,左右看看,今日天之道不在,他却不知,扑了个空,又听宁无忧继续问:“平素霁师兄来此做何事,是要为难天之道?他虽然剑术卓绝,年纪却小,又没有了天元抡魁……”
霁寒宵又一声冷笑:“你倒是关心上了,莫不是真的把他当你的夫君?宁无忧,你不如睁大眼睛看看,剑宗谁容不下他还不一定……”
还没有说完,一道剑气飞来,霁寒宵反应极快,避开了,也知屋子里难以施展,迅速掠出窗户去,陌生的天元信香铺天盖地涌来,宁无忧捂住口鼻,来人不怒自威,衣饰端严,霁寒宵刚刚离开,庭院里叮当数十击声动,天之道的剑光铺天盖地。
玉千城看了一眼可怜的地织,轻声道:“抱歉,连累你了。霁寒宵不守规矩,常常来此骚扰师弟,这事……以后让师弟跟你说罢。”
玉千城出去了,宁无忧推开窗子,不料外面的信香一样凛冽可怖,剑光散去,霁寒宵好似受了伤。天之道站在庭院之中,一挥手剑消失无踪,一手负到身后:“你不是我的对手,为何当初会选择你做我的替身?明明没有一分相似。”
宁无忧眼前一黑,很应景,受伤的霁寒宵吐了口血,玉千城叫人把他押下去了。
现在宁无忧相信天之道待他,果然是有了几分天元对地织的客气,好似未婚男女见面前要藏起几分,他何尝不也是端出守礼无害的一面来。
但天之道对霁寒宵说的话,一下子让宁无忧生出震动,他不无痛苦的想起天元抡魁那天,大师兄惨败之时,小儿放话的那一句——
“无忧,你来了。”
宁无忧惊望过去,天之道微微笑着,心情似乎很好,他们四目相望之时,天之道看出他魂不守舍:“方才之事吓到你了么?没事的,他不是我对手。”
“我……我没事,”宁无忧很快低下了头,又站起来:“我该回去了。”
“先别走,坐下。”天之道不由分说拦住他,走到内室里,不一会儿,端了一杯茶出来:“床上的衣衫是送我的礼物。”
宁无忧恍惚了一下,苦笑道:“是啊。”
“多谢你。”天之道平静又笃定的说:“下次不用了。”
宁无忧愣了一下,解释道:“这是规矩……本来早该送给你了,是不是大小欠缺了些?”
天之道不置可否,大小,他看了一眼还行,但要说到那些……料子就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种,穿在里面太滑,针脚也绣的不如何,他上次把香囊压在箱子里,这一辈子大抵都见不到了。
师父说这是人家的心意,天之道不禁说:“有心还能绣成这样,是不是呜呜呜呜——”剩下的话被大师兄捂住捂没了,天之道睁大了眼睛,剑宗宗主接下来说了很多话,在天之道看来很没逻辑,于是他只记住了最后一句,人家送你,你收下,道谢就是了。
宁无忧站起来,去屋子里拿衣服出来比划,天之道懵了,宁无忧看了看他,也顾不上之前的恍惚了,说:“要不你试一试?”
天之道进去试了试,又脱下了,闷闷的说:“以后你别送了。”
宁无忧站在外面,回过神来,道:“你不喜欢,我就不送了。”
天之道这时候发现师父给他找的道侣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尤其有霁寒宵这个不听他说什么的作对比,看了看天光,提醒道:“快到中午了,我送你出去。”
宁无忧离开的时候是悄悄走的,天之道送他到剑阵旁边,然后稍稍拦一下剑阵,他就走了。今天不一样,宁无忧揣了一肚子心事,走到剑阵之时,他狠了狠心,蹲下来为天之道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头发:“天之道,以后莫要对霁师兄再说替身的话了,那些话很伤人,他已经很伤心了,莫要再刺激他痛处。”
天之道听不懂这话,下意识道:“为何会伤心?”
宁无忧轻声道:“你还没有伤过心,我说了你也不懂。最好,不要太早懂。至于霁寒宵……霁师兄,你只要记住莫再和他单独说话,他胡搅蛮缠的时候,你让他自己说完就是。”
天之道想了一会儿。
宁无忧挥挥手走了,他走下山的时候不那么端庄好看,脚步轻飘飘的,天之道用剑者的目光一看便知道他不够强也不够扎实,风大一点就能吹走的羸弱。
可这种羸弱之下又似有些什么不同。
可他笑起来的时候很柔软,有些像大师兄,又有些像师父,天之道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着宁无忧说的话,他想不明白这番话,郁闷的走到了院子里,跳上了屋顶,拿出了排箫。
霁寒宵在地牢里关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有人放他出去了,他揉了揉手腕,一夜又冷又饿,也就没工夫去找剑宗之人的麻烦。
玉千城派人来找他,给了他一个选择,想劝他去剑宗下面的门派指导剑术。霁寒宵没听进去,沉默了一会儿说:“宁无忧怎么和天之道搅在一起?”
玉千城一听就笑了,人缘差到这样,竟然连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知道:“宁无忧是地织,你不是早就知道?天之道是天元,天元迎娶地织,才是世间正理。”
霁寒宵道:“可他心里有人了。”这话一出,玉千城动也没动:“这话不可乱说,宁师弟可是最规矩的人,师父也称赞不绝。他还劝了小师弟,不要对你太为难。”
这话一出,霁寒宵心里一下子震动了:“他怎么说的?”玉千城没料到霁师弟还能追问下去,道:“霁师弟,你看开些吧。”
霁寒宵悻悻的走了,若是旁人不劝,找不到人,他无可奈何也就罢了。但玉千城提起了此事,又让他想起从前,从前那个围着西风横笑团团转的少年人,多么可恨,多么可爱啊。
因为骚扰天之道,天之道的小院子外面加了一层结界,霁寒宵在旁边一阵子进不去,只得放弃,但临走前他不甘心的又抬高声音冲里面嚷嚷:“天之道!你以为你赢了么,你得到他的人,心也不是你的!”
天之道坐在屋檐上,一时间长长的沉默,霁寒宵等了一阵没回声,只得悻悻走了。
这一年秋天,宁无忧背着药箱出去出诊,一开始他手足无措,开药方开得温柔仔细,话不够圆滑,骂人不够凶,有时候别人的话说得隐晦,他就听不够懂。
当大夫也要和许多人打交道,他一向以为自己和人打交道很合格了,不料放在四宗外面就显得不够。人家叫他一声小宁大夫,他听不出这个小字可不是尊敬他年纪小又能治人,傻傻高兴了一阵子。
这一阵子,他也没有少往大师兄家里去。西风横笑换了道号,自名西江横棹,撑着船在江水里来来去去,打鱼卖鱼,左无近邻,又无亲眷,光棍一样过日子,宁无忧一上门,他就自己避出去。
日月偷换,无心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剑宗送了帖子请宁无忧中秋时一起来吃杯水酒,宁无忧本来不想去,但是为了维持一贯的好形象,还是去了。
为了中秋佳节,山下有很多热闹好看,剑宗宗主暗示他们可以出去走走,但是要早些回来,宁无忧答应了,吃酒吃到一阵,宁无忧就退席了。
天之道换了一身很好看的衣衫,头发只是稍微弄过,宁无忧微笑道:“今日山下有烟火,不如我们到处走走。”天之道看了他一会儿,抬了抬手,袖子短了一截。
宁无忧吃了一惊,再看时却发现是他送来的那件衣衫,他以为天之道不喜欢,现在却是穿上了,当下体贴的说:“等我回去,再为你做两件。平时不觉得,真的是长得好快。”
“你说的,好像当我是孩童。”
宁无忧不由笑了,天之道指了指衣柜,宁无忧转身走去,挑了一身衣衫,连外衣也挑了一件,此时出去逛,正经的衣衫可不应景。
收拾一番,秋月朗朗,一路下山时,宁无忧本想勾着天之道走,没想到少年飘飘然展开衣袂,轻盈的掠下去,下去了又停着看他,这不是孩子气,又是什么。宁无忧很捧场的说:“真厉害,剑术厉害,轻功也厉害。”
天之道说:“你的刀法如何?”
宁无忧笑容淡了淡,老老实实道:“怕是不能入了你的眼,走吧,走吧。”推着他的肩膀。天之道发现他还需加紧多长一段,宁无忧一推他,便像是靠谱的兄长推着不成熟的弟弟,十分的可恶。
这天夜里,宁无忧没有坚持回刀宗。他留在天之道的住处,甚至没有住在隔壁的小屋子里,天之道枕在他膝盖上,累得睡着了。
他们草草逛完了搭出来的集市,天之道对于人多热闹的地方显得苦恼,于是又去了从前去过的风景秀丽之处,宁无忧陪他爬了山,又从山上下去,天之道不知不觉把实话说了出口——宁无忧的针线活,委实入不了眼,但是做都做了,放在衣柜里,不知为什么,有一天他也就拿来穿一穿了。
宁无忧笑着这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天之道想了一会儿说,我相信你,下次还能做得更好。说完闭上了眼睛,宁无忧笑了笑,承诺冬天之前一定给他做一些衣衫送来。
山上很冷,宁无忧很快就后悔衣服穿少了,天之道坐在山上孤零零的石头上,月光慷慨的落下大片水一样的流银之色,风吹过身边,又卷向半空,仿佛连同尘世一起回了天上。
宁无忧等了很久,没有出声,天之道望着夜空,他等得太久,也抬起头,望着人间最是美满的一轮圆月。
这一夜是如何结束,宁无忧已经不记得他们下山之时的经过,只是天之道一直牵着他的手,似乎知道此时此刻下山,一个人很难走。
宁无忧并无这样的忧虑,长到十七岁,他早就知道有些困难他不需要别人照顾也能解决。人们亲切的对待他,他也能全盘接收,他并非存心去顾及旁人的目光,当一个规矩到挑不出差错的地织。
也许隐隐约约的,他知道总有一天,过去人们对他的误解会烟消云散,知道他并非出于美德才顺从听话。为了那一天终究会到来,今日以及之后许久的岁月里,他一样会妥帖的应对,以期无人注意到他心底翻江倒海的苦楚和怨恨。
剑宗的晚宴散去了,宁无忧没有离开。天之道坚持要洗一个澡才肯睡,洗好了澡,宁无忧站在旁边帮他擦干了头发,此时天之道已经坚持不住半睡半醒的任由宁无忧抱着他去了床榻,一个翻身,枕在了宁无忧身上。
宁无忧坚持脱了他的外衣,这件衣服很好看,绣的也好,金线暗暗藏在花纹里,多一份太亮太刻意,少了又不够称托华彩,宁无忧费力把衣服铺在了旁边,天之道不满的抓住了他的衣袖,用力扯了一下。
天明到来时,宁无忧靠在床柱上小寐了一阵,昏昏沉沉醒来,天之道已经不靠在他身上了,不知何时卷着被子睡得换了个方向,高床软枕,宁无忧疲倦的笑了一下,此刻睡着的天之道沉沉埋在枕头上,真是玉一样的孩子,连信香都让他觉得无害又可爱。
宁无忧站起来,在外面整理了一下仪容,悄悄离开了剑宗。
刀宗和剑宗都没有提起宁无忧留了一晚上的事,中秋一过,日子过得更快,迟早是快要过年的时候。
宁无忧趁着秋风出诊,这一次走得不远,替一户富足人家的小儿开了药,怕这户人家熬药时出了岔子,索性又等了一阵子,等药好了,小儿喝完了药嚷嚷着苦,脸色也委屈,又过了一会儿,忽然腹中饥饿,爽快吃饭了,走之前,那人家额外多给了诊金,说了许多好听话,又请宁大夫千万过几日再来给孩子看看,家里还有一个老太公,也想请一请平安脉。
宁无忧暗喜起来,宁大夫比小宁大夫好听的多,何况又是请平安脉,又是多给银子。他想了一会儿,摆了摆架子:“不过这几日我都不得空……”
“宁大夫医术高妙,是不容易来此,路又很远……”又塞了一帖红封,宁无忧刚想拒绝,硬生生忍住了,笑道:“别的不说,我这几日口淡,想请东家烧一碗鱼汤……鱼嘛,集市上有一个打鱼的,邋遢胡子,不苟言笑,不过鱼都是日日新鲜的……”
秋天枯水,本该没什么雨了,这一年却很反常,宁无忧去剑宗的路上就开始下雨,路上没有歇脚的亭子,他赶着路去了。
这一次去,天之道闭关了。
“明年开春之时,他有一场剑诀,你也早些来看看吧。”剑宗宗主捧了茶碗喝了口:“今后几十年,剑宗可以无虑了。”
宁无忧怔住了。
原来如此,哪怕天之道十岁刚刚过不久,也到了出头之时。宁无忧想,接下来他会有很多次遇上今日相似之事,天之道从此就要名动道域,人们对天才的好奇和狂热,往往会比平时更为激烈。
他告辞离去的时候,实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不知不觉,雨水把他浇得湿透了,一个深埋已久的念头浮上来,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两年多快啊,很快,五年也会一晃而过,天之道十五岁的时候,剑宗会催促他们成亲。一个地织的作用就在此刻,这婚事没有多少拖延的余地,到那时,到那时……
雨水在江面千线万丝缠绵,噼啪落满了桃源的河流,黄叶早就湿透了,宁无忧站在树下看着那茅屋前面的船翻过来了,就在地上。
西风横笑狼狈的蹲在地上敲打,榔头砸在船上,破了个洞,他愣住了,又低下头去,捡起碎片拼凑,过了很久,他重重扔下榔头,转身回了屋里。
宁无忧愣住了。
哪怕是在这种地方,西风横笑也在他心里熠熠闪光,谁也比不过。是大师兄自己走了的,是大师兄不要再在乎这些人,他总是这样想,于是他也想了很久,觉得这样的生活,他也不是不能过。
门又开了,西风横笑拿了一块木头出来,又蹲在雨中比划,他就这样一动不动,过了很久,宁无忧似乎能够看到那个人被一次次挫败和失望弄得愤怒阴郁的样子,胸口起伏着热气,最后这些都变成了无能为力的愤怒,西风横笑站起来,重重踢在锤子上。
宁无忧心里无所不能的男人,因为踢了锤子很快就痛着了,滑稽的单脚跳了一下,站在雨中像一只困兽喘着气不动,最后,那个天之骄子,无所不能的人,像尘世间所有平庸凡俗一样垮下了肩,泄了那口气,狼狈又认命的捡了踢飞的锤子,一瘸一拐的回了屋子里。
雨水模糊了天地,宁无忧突然捂住了嘴,他怕自己此刻放声大哭的声音会让人听见。但谁也不在乎,天地不在乎,大师兄不在乎,他自己也不是那么在乎了,他只想痛痛快快的哭出来,两年来的一切,一切痛苦、困惑和绝望,都从身体里撕裂,从心口里挖出来。
这一刻,他无法不恨自己。恨自己站在这里,恨自己没有早一些站在这里。
那个无所不能的存在,那个在他心里永远强大的西风横笑,也只是一个凡人。他一样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一切早就变过了,只是他一直不曾真正明白。
一个什么都不能承担的人,怎么可以要求别人替自己承担一生一世?嫁给大师兄——为何他从不在乎大师兄要付出什么,是不是开心过,愿不愿意看到他,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
从天元抡魁失败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世界就变了,而他固执的以为别人都不重要,只要他一心一意的爱着大师兄就好。
谁都是那么自私,他恨着茫茫然不知所往的世界,自己也站在茫茫然的人群之中,看不清别人。看不清自己。大师兄早就走了,世上一切都推着人走,又怎会为了他一个人不改。
在一起这么多年,为何他从来不是能让人依靠的人。在一起这么些年,为何他还是不明白,连应该安慰的时候,应该付出的时候,也没有做对。
秋天的雨停了,没过几次,北风吹了起来。
刀宗的冬天尤其冷,住在山上,北风呜咽着厉害了起来。宁无忧从山上回来,冻得脚都没了知觉,守门的小弟子看见了他,打了声招呼:“宁师兄,你又回来这么晚。”
“路上不好走,天又黑得快。”宁无忧从怀里摸出两块糖:“送你的,吃吧。”
神刀宇挂着灯笼,宁无忧换下了满是泥泞的鞋子,拿竹篾子刮着泥,一股劲在他心里死了,他刮完了泥,浑身上下也看不出一点过去的鲜亮,衣服上也不干净,那些好衣服此时是不穿的,穿一件坏一件。
灯笼摇晃着一蓬蒙蒙的光,在他衣衫上荡来荡去,宁无忧抬起头,晦暗的夜空,这一夜如此之冷,上了山,进来缓了一缓,才从捂了捂的热度里,觉得骨头都生了疼。
千金少轻轻咳嗽了一声,一路回来,鞋子衣服都不那么好看了,宁无忧转过头去,打量了一下,真心笑了:“衣服合不合身,我还做了几双鞋垫子,你这个年纪太费鞋子了。”
“合身,也暖和。”千金少指了指屋子里:‘“二师兄,师父还在等你呢。”
宁无忧照常听了许多的唠叨话,嗯嗯的应了一通,末了从药箱里拿了一坛酒。是出诊时一户人家酬谢了他的好酒。
“唉……”喝了一口,织云翼就无奈叹了口气:“你啊……”
“放了人参枸杞什么的,又不曾放黄连,”宁无忧笑了出来:“师父年纪大了,需知道好好保养,可徒儿给您缝衣服,你又不要。”
“老夫还没老到糊涂,给你两个师弟就好,再过几年……”
宁无忧假装没听见,道:“还有一包花生,正好下酒,师父你慢着点喝。”
这天夜里,他点着灯做了半晚上的衣衫鞋垫,突然想起来,这个月合该去剑宗,还没来得及去。
想了想,又松了口气——罢了,天之道还在闭关,就用这个理由吧。
给师弟的衣服都做好了,鞋子也缝好了,如今宁无忧裁了布,就剩天之道的还没有做,估摸着那孩子能穿上的时候会不会又小了,十来岁的孩子天天都在长——这样一想,手一松,剪子掉了下去,叮呤咣啷一声响。
何止是十来岁,他们还都在长身子骨的年纪。如今他是个大夫,比大师兄还知道的清楚,骨头拔开来长,肉要吃许多才够,动不动就要饿……师父说能长到二十几岁,可不正是现在么。
宁无忧闭上眼睛,拾起剪子,把布裁得宽大,嗤嗤咔咔的声音,布大致裁得够了,他坐在桌边,把灯挑亮了些,一边想着那个人,一边殷勤穿针引线,从袖子上开始缝。
天之道的剑诀还没有开始,就传遍了道域。
自从八岁横扫了天元抡魁,天之道就成了道域的传奇。传奇不是自愿消隐的,是剑宗不肯早早的把人亮出来,但是如今,剑宗终于为他准备了剑诀,约战的是谁不重要,谁都会在天之道的名字下黯然失色。
玉千城特意为师弟讲了讲剑决的要紧处。
约战的是剑宗治下的一处世家的继承人,比天之道更大一些是自然,对方一向不太服气剑宗——但是剑术还不坏,天之道可以动真格的,但要有礼貌,最重要的是,除了他们安排好的,不要多说些有的没的。
还有就是,放水。
“你可以赢,五十招之后。”玉千城看着师弟一下子不那么快乐的样子,笑了:“要给人留一些余地,离骚。”
“真是麻烦。”
玉千城垂下眼睛,打量了师弟一会儿,叹道:“以后麻烦的事还要多。等你名动道域,还要学一学和人打交道的要处,学一学如何理事……”
“大师兄你在,这些事何需要我。”
“那你要做什么?”
天之道一下子被问住了,不过他一向不太纠结这些事,道:“那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剑诀很快就到了日子,一直期盼着日子,这日子就似拉长了过,天之道对剑诀热情有限,这些时日常常离开剑宗乱逛,到了剑诀前的几天,剑宗的人布置了一番,还派人去了刀宗。
宁无忧来的时候,天之道隐约心头动了一动,寒暄了一阵,他们就一起离开了。宁无忧依然笑着,言语温和,气息甜蜜,地织像是从前许许多多的次来剑宗那样,有着从容安宁的美貌。
“你不想试一试么?我的两个师弟都很喜欢。”
这一次带来的是松仁糕,天之道从善如流拈起一块,入口稍微有些冷了,松子一半磨成了粉,一半颗颗分明混在点心里,天之道点了点头。
“你瘦了。”天之道说:“刀宗练刀很辛苦?”
宁无忧笑了,道:“刀嘛,我虽然也练,一直练得不如何。这两年我都跟着山下的大夫学医,常常要出门,日日都走那么多路,自然就瘦了。”
天之道点了点头,宁无忧看他今日没什么笑模样,道:“你呢,为何不开心了?”
天之道下意识说起师兄的嘱托,宁无忧耐心听了一会儿,听到天之道说许多人去操办这次剑诀,明明只有他去,一会儿就解决了,不由笑了。
“你为何要来了?你喜欢看吗?”
宁无忧眼神闪烁了一下,点了点头:“我喜欢看你练剑,何况……赢得虽然是你,别人却要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赢了,他们也会很高兴。”
“我不明白。难道不是自己赢了才更高兴?”
宁无忧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了,天之道看似很认真的问他,可他答不上来,只得转移话题:“也许吧,来,让我看看你长高了多少。”
天之道站起来,想了想说:“你做的衣服呢?”
宁无忧道:“怕是短了,这几日我有空,再改一改。”天之道伸出手,回过身来看他,宁无忧会意,帮他把衣服脱掉了。
果然是短了。宁无忧已经照着长一点的做了,如今还是太小,可见天之道这一阵长得快,换下了衣服,天之道摩挲了一下布料,道:“剑诀之时,你要站着近些。”
“那可不成,你师兄也在。”
“那我叫他不去。”天之道理所当然的说,宁无忧苦笑了一下:“别这么提……我尽量吧。”
剑诀之日,宁无忧挑了个上风处,如此就算站的远了,也许天之道也能发现。剑宗挑了一个好地方,来了许多人,宁无忧已经来得早了,还有更早的。
星宗的丹阳侯也来了,刻意站在下风处,不一会儿太阳照在剑诀之处,先是天之道来了,另一个剑客姗姗来迟,天之道睁开眼睛,四处逡巡了一下。
玉千城抬起袖子,手指飞快比了个五,天之道的视线又掠到了更远处,宁无忧的信香太强烈了,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妥,再一看,一个陌生的天元在散发出威胁的气息。
“请。”对面的剑客起手拔剑,天之道一翻掌握住了持之不败,剑影万千,一阵说不出的烦躁随着剑光翻飞轻易逼退了对手,他堪堪收住剑势,那人已满目愕然。
“你不是我的对手。”天之道说。
那人咬了咬牙,持剑攻去,天之道只是闪避。他闪避到第四十九招,一剑迎去,直逼对方颈侧。
“够了,天之道。”玉千城在场外出声:“你已经赢了。”
天之道索然收起剑,再看那人,汗出如浆,目光呆滞,他走了过去,径直走向玉千城,再回头看去:“无忧怎么不在,他回去了么?”
玉千城道:“走吧,他早走了。”
人山人海,都看到了那倾涌而出的剑影,宁无忧一开始也在看,然而他站在上风处,很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那个人站在人群中还带着斗笠,宁无忧看到他,再也忍不住,往山下去了。
西风横笑转身就走,恰好天之道已经转为守势,明明一招就能结束的,他安慰自己不算漏了什么,走得飞快,宁无忧追他要用上内力。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人群。宁无忧追了一段,周围无人,也不必遮掩了:“大师兄!”
西风横笑停了下来。
宁无忧喘着气,一跃而下,落在他身边,粗暴的揭掉了大师兄的斗笠,皱着眉头,西风横笑粗犷的模样却仍有当初的威仪,宁无忧忍不住抚摸他的脸,手还没碰到脸颊,就被狠狠捏住了。
“大师兄,”宁无忧用力抱住他,埋在他怀里:“大师兄……”
西风横笑一把推开他,目光疾厉射向了山坡上,宁无忧微微一怔,隐约在风里捕捉到了一丝天元的气息,他僵硬了片刻,直到西风横笑说:“宁无忧,你疯够了没有?”
宁无忧咬了咬唇,冷静的说:“大师兄,你放不下的。要是你放下了,今日就不会来了。”
“那又如何,关你屁事!你不是和天之道定亲了!”西风横笑想教训师弟,又想转身就走,宁无忧忽然就笑了,道:“那你在乎么,在乎我和天之道定亲,你在乎他还是我?”
西风横笑目光如刀,割过去,宁无忧回头看了一眼,依然没有人,但他知道有人就在旁边,只是没有露面:“你放不下天之道的剑,就放不下过去,放不下过去,怎么可能放下我?”
“你……”西风横笑气得说不出话,转身就走,宁无忧也不去拉扯,他心里何尝不是一片乱麻。
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大师兄什么也没有否认。
这或许是最接近的一次了,能让他逼出来大师兄到底怎么想。宁无忧想到这里,又重重叹一口气。
——天元抡魁让大师兄离开了刀宗,心灰意冷,没想到偏偏是天之道的剑诀,又让大师兄心里活络了。
宁无忧一边往回走,一边叹气,这话要是在前面说出来,他也不会像是如今这样颓然的接受——天之道的剑诀,居然是当初的剑诀。
是了,三年过去了,大师兄的手还是那么粗壮,那不只是划船的手,还是练刀的手,水上来去,心里的刀从未放下过。
“无忧。”
天之道站在山上,居高临下的一眼,扑面而来的信香涌来。宁无忧立刻警惕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霁寒宵刚才在这里,”天之道顿了一顿,像是解释一般:“还有一个星宗的天元。”
宁无忧松了口气,勉强笑了笑:“你……”
“我们回去吧。”天之道抓住了他的手:“你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宁无忧定了定神,道:“宗主一定急着见你,你先回去好不好,我也该回刀宗了。”
天之道望了他一眼,许久之后,点了点头,答应得很勉强:“我送你回去。”
倘若不是天元抡魁,这一次剑诀也算一战成名天下知,不过有了天元抡魁的惊艳在前,人们也很难忘记一个十岁少年玩闹一样的躲避了四十九招之后一招克敌制胜,玉千城被老宗主骂到差点没绷住。
天之道,不能以常理揣度,也不能以常理约束。他有自己的道,摸索自己的道,别人告知他种种,仿佛伸出手抓住天人的脚踝,想趁他还未上云端之时拉下来。
玉千城无可奈何,允诺以后不做这种事,等他去师弟那里关切,天之道的屋子里只捆着一个人,霁寒宵。
霁寒宵晕了过去。
玉千城把他弄醒了,解了绳子,问天之道去了哪里。霁寒宵一翻白眼:“我怎么知道他去哪里,大名鼎鼎的天之道,出去还要跟我报备么?”
玉千城没说什么,又一个手刀,打晕了霁寒宵。
他出去之时,天已经黑了,一场春雨悄然而至,孕于云端,发于花芽之尖。
“旺财也不知怎么掉下去,差一点就撞到树上,真要撞上去还得了,怕腰也要断了,以后都要长得矮。”千金少在床边团团转:“本来要去山下买酒喝的,现在只能坐着看他了。”
宁无忧端了药来,听他碎碎念半天,此时才找到机会插嘴:“别担心小师弟了,去吃些晚饭,我房里还藏了一坛酒,你也开了吧。”
“是哦,今天是天之道的剑诀,他赢了吧?”千金少一边往外走一边想起来,宁无忧摸了摸风中捉刀的额头,还在发烧,他把药碗放旁边,先把人扶坐起来,换了个姿势拿勺子喂药。
这一碗药喂了下去,宁无忧又让他坐了一会儿,风中捉刀入门时也是个孤儿,喜欢光着脚丫站在戏棚子下面听戏,如今心野了,喜欢到处乱跑,千金少拎了酒菜进来,还给师兄带了包子。
“我来看着他吧,二师兄你也累了,回去睡吧。”
宁无忧道:“不要紧的,你还长身体,回去睡。”千金少哈哈笑了几声,转过身就说:“就师兄你还觉得我是小孩子,旺财的伤没事吧?”
“他机灵得很,没伤到要紧处,只是有些发烧。”宁无忧又看了看他,千金少关心师弟得紧,不肯走,酒开了也没喝,宁无忧只得随他去了:“那你看着他,我可要走了。”
“哦,放心吧。”千金少一撑床沿跳坐上去,给师弟盖上了被子。
水边烟气淡淡,小屋里的蜡烛许久不灭,已至深夜,西江横棹坐在桌边许久,酒早就喝过了,却不能醉。这是练过醉生梦死之人的窘迫处,喝酒也只喝了个清醒,往事历历在目,一招一式,一进一退,剑光如何逼来……
他放下碗,碗里早就没了酒,白天宁无忧追上了他,原本他还是可以甩脱了的,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听师弟说几句话也好。
只是宁无忧生气起来,说话便没了遮拦,问他是在乎天之道还是为了自己而来,西江横棹心头震动,那余韵到现在还不肯消尽。
手掌拂过烛火,一下子屋子暗下去,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水又落下来。天黑到天亮,其实也不长,往事眼前闪烁几次,就到天亮了。
“那可是天之道!当年他可是以八岁之身打败了十八岁的刀宗参选者,你看见那个人没有,那是刀宗的地织,如今也和天之道订婚了,哎,怕是几十年后,这神君还是落在剑宗……”
西江横棹看见那刀宗的地织,穿了一身妥帖修长的道袍,头发规规矩矩的束在玉冠里,站在剑宗几个人之间,专注凝神的望着天之道。那目光从来都是望着他的。
天之道的剑光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挥洒如难以用言语描摹的光辉,那个对战之人脸上的惊恐勾起了旧痛,西风横笑几乎要跳起来,按住腰间的啸穹,他一按,兀自醒了过来。
天之道说,你不是我的对手,仿佛就站在西风横笑面前说。西风横笑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一天手握啸穹与剑光相击的一震,震得他浑身骨头都呼啸,刀客有这一瞬,便是踏入另一道门,然而他在那一瞬之后,啸穹崩裂,而他也被剑光指在心口,他输了。
艰难的咽了口口水,西江横棹又睁开眼睛,周围都是嘘声,他一看之下,原来天之道竟然狂妄到不再用剑,只是逗弄对手,避而不攻,别人这样狂妄必然引得狂怒怨恨,但天之道如此,对手冷汗涔涔,似乎只想把这场剑诀敷衍完了。
人群之中,一双眼睛望了过来,锐利炽热,宁无忧神色大变,忽然就绕到后面,飞奔而来,西江横棹望着外面月光——他本来以为今夜,师弟无论如何也会来的。
如果他赢了天元抡魁,无论如何他也会娶了无忧;如果他是个天元,纵然输了天元抡魁,他也会带走师弟。
但他输了天元抡魁,又不是天元,许以百年之约,却连地织的痛苦也无法抚平,更要增加一重痛苦,这样的婚约,不过是日复一日消磨过去的感情。
西江横棹又端起酒碗,酒碗空空,重重放下,捞起蓑衣,拿上船桨,推开门大步走入烟雨迷雾的萧索春夜。
雨水朦朦胧胧,恰在他踏出之后又下得大了,点滴落在水中,明镜如月,碎得纷纷落落,千光万点泪珠似融入桃源,他踏上小船,轻轻一划,船就驶向河流。
船桨沉重,不输于啸穹,啸穹没了,刀却留在他双臂的力道之间。西江横棹隐隐约约,只听得身后似有声音,船刚平平滑出一段,那声音尖利的划破春夜:“大师兄!”
宁无忧站在岸边,双手拢住声音,不料西江横棹如若未闻,又一桨催动小船远行,宁无忧血气上涌,只知又是故意避开他,当下提起跃向水面,迅速急点,逼向小船。
刀宗的功夫刚硬威猛,却也有小碎刀步这样的急巧激变,宁无忧急行水上,竟然尤有余力,那船虽小,他落上去时却没有激起震动,西江横棹也收船桨停住,任由江水波涛轻轻晃动。
“你又想避开我,大师兄,你就这么怕见我?”宁无忧到此时才显出几分气息不匀,小船将两人困在方寸之间,不容逃避,西江横棹向来冷淡无情的拒绝师弟,此时却一阵心痛撕扯,嘴唇微微一动,侧过身去。
“你又来做什么……”
宁无忧并未听出这其中些许情绪动摇,他赶路太急,走到这里又用真气强逼,当下血气不定,低头咳嗽了两声,苦笑道:“我来找你,很奇怪么?我们一起长大,又倾心相许多年,我本以为你离开了刀宗再也不想沾染麻烦了,我又是麻烦之一……可你去看天之道的剑诀,大师兄,你放不下刀了,放不下刀,就放不下过去,放不下过去,你又把我放在哪里?”
“无忧……”
宁无忧笑了,这么久了,西江横棹终于要对他提起过去了,西江横棹沉默了许久,艰难的挤出一句:“你是地织,我不是天元。”
宁无忧咬住唇,忍住冲动等他继续说下去,但说出这一句都是艰难,西江横棹暗暗一声长叹,许多年后,师弟会明白的。
靠一时之气,如何忍过年年岁岁都要来的折磨。痴情只在一时一会,过了那一刻,那一时,不在那一地,那一段,便什么也留不住了。
“就只有这些?大师兄……”宁无忧低声说:“你以为谁先知道?我不提起,就是我知道你不是,可宁无忧只要西风横笑,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这一点也不会变,你怎么不明白?”
“纵然我是个地织,我也是个大夫,这些事情我最清楚不过,大师兄……我会照顾自己了,也能顾好了你,”宁无忧小心往前一步,伸手抱住僵立不动的大师兄,依偎胸前,眼睛也热了:“你对我不理不睬,只是为了我好,我知道,我知道……可我不要别人,我只是敷衍他们,好一直来看你过得如何,有没有想起我,你不理我的时候我都快痛死了,你看看我,你不是最喜欢我高兴,你走了之后我一天都没有真正高兴过……”
“我们一起离开道域好不好,”宁无忧闭上眼睛,贴着西江横棹的肩,在他耳边喃喃:“等天一亮,我们就离开这里,离开道域……”
西江横棹不知不觉之间,手已经环上了师弟的腰间,一声“好”就在嗓子里颤抖,他低下头,小船微微一沉,又是晃荡,宁无忧晃了一晃,惊得用力抱住了他。
西江横棹闭上眼睛,手已经环住了他的,时间凝固在桃源渡口纷纷雨水里,宁无忧抬起脸冲他笑着,眼泪不断落下来,落在他肩膀上,西江横棹喉头一哽,抓住他的腰扯开来一推。
宁无忧连退几步,几乎要落下船去,怔怔道:“大师兄?”
“你非要知道不可,”西江横棹逼自己狠下心肠,冷言冷语,凝视那双从前快活的眼睛:“从前我以为是天元,又是师父安排,对你自然……但我不是天元,那些事不过一场幻梦,旧日之事,你又何必恋恋不忘……我早不在意了。”
宁无忧摇了摇头,目光发直,过了片刻低下头去:“你怎么还这样……”他的声音发虚,西江横棹转过身去:“难道天下人都要爱你才是?你虽是地织,也只对天元才有……”
“我不是地织!我是宁无忧,是你说的一生一世,安宁无忧!是你的师弟,是你要我循规蹈矩,听师父的话,要我照顾别人感受,要我当一个光亮的好人,受人喜欢,不要让你失望!你看看我……”宁无忧气急败坏,目光凶恶,声嘶力竭:“你看看我,西风横笑,我是个大活人,不是庙里的泥塑,不是别人写了几笔要去配一个天元,我就甘心的!”
雨水下得更急了。
树叶沙沙作响,不知何时,那雨声就变得嘈杂起来。也许是春天尚未舒展,夏天也为染上热度,半冷半热之间的雨水,也在春天的轻柔和夏天的暴戾之间徘徊犹豫。
一只手轻轻拍在肩上。
玉千城看向江面,小船微微打晃,他耳力极好,那几句话又是嘶吼如野兽一般,他微微垂眸,天之道的表情近乎严肃,眉头微微皱起来,又似乎不解,却又不想问出口。
西江横棹心潮翻涌不定,几乎要乱了筋脉流动,宁无忧抹了抹脸颊上的泪,雨水又激烈的落在船上,落在江上,他眼中绝望如困兽,西江横棹突然一撑船,将船掉头,茫茫乱转的小船顿时止住了,要向另一边不远的岸上划去。
宁无忧一时不稳,脚下又是一晃,大师兄一言不发,脸色铁青,他又有何好怕,咬牙狠狠道:“你真的不在意我?”
“不在意。”西江横棹粗哑着嗓子,声音却也染上了冰冷愤怒:“你要嫁什么人,难道还要我管?不喜欢就不去,还有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不成?”
“好。好,你说的,既然你不在意我死活,不管我要做什么,大师兄,你不要后悔!”宁无忧冷笑一声,倒退一步,西江横棹不敢看他模样,漠然道:“是,我不在意……”
扑腾水声,船上已无人影,西江横棹惊得呆住,往前走了一步,船上果然是没人了,河面吞了一人下去,却半点声息也无。
常人落下水自然要挣扎,可他急切望去,竟没一点影子。
“无忧!无忧!”西江横棹心头冰冷,偏没有一点动静,像是师弟闭气躲在水下,他不该乱了方寸……倏然间,他长吸一口气,船桨一横,跳入水中。
水面茫茫,水下更是漆黑,好在宁无忧一口气闭得不够长,已从下面浮上来,西江横棹游过去一把抓住他,宁无忧一看是他,打开他的手臂又要往下又去,西江横棹如何能忍耐他如此,两人水下纠缠几招,宁无忧忍不住吸了口气,当下呛得不住,再无力怄气,被西江横棹拉扯游向水上。
一时是西江横棹拉着他,爬到船上时,已是宁无忧不顾一切抓住他的衣袖,西江横棹按他腹部,逼他吐出水来,宁无忧浑身淋漓湿透,待水吐出来一些,嘴唇翕动,已经出不了声,西江横棹却看得分明,他分明是在说:“你既说不管我,为何还要来救我?”
说完这一句,宁无忧再也撑不住,晕了过去。西江横棹急喘不止,仿佛有什么东西撕扯胸口,逼他把藏在血肉里跳动的东西拉出来,然后焚烧一切,把除了他和这人以外的一切都烧成灰烬。
船靠了岸上,西江横棹抱着昏迷的宁无忧,朝着刀宗之处走去。天元近在此处,他却一无所觉,自顾自走远了。
许久,玉千城说:“走了,该回去了。”
天之道听话的跟他身后,倒是玉千城觉出几分好奇:“你就不想去看一看。”
天之道摇了摇头,眉间疑色渐淡,淡漠之意更浓,风里飘荡的信香依然是花一样的浓烈,却似藏了许多凄楚。玉千城深知天元本性争强好胜,尤其于地织之事上,小师弟大概真的是年幼不知情爱是非,这倒是一件好事了。
回返剑宗,天色隐隐发青,天之道不妨地上还躺着个霁寒宵,一时间心思又潮涌而起。霁寒宵睡着之时,既不乖戾,也不聒噪,天之道自他身上跨过,到内室时,忽然想到:若是师兄或是宁无忧刚才在这里,只怕又要露出不甚赞同的神色。
这两人时时规劝他,莫要对他人视若无睹,恐教人误会成傲慢无礼,然而他心无一物,这些不过是他人杜撰强加过来。其中最蛮横者,莫以霁寒宵为最,剑诀之后,霁寒宵趁人不备就进来冷嘲热讽,还要与他一试,忍无可忍,他揍了霁寒宵,这人嘴里却还不干不净,嘲弄他一无所知,不知宁无忧心里牵挂的是刀宗的一人,于他只是无可奈何,虚与委蛇,不多久就会抛弃他别投怀抱。
“你不信是不是,你去打听打听西江横棹,此时他们必然私相授受,早就抱在一起了!”
天之道一直沉默,到此处终于难忍心头的疑惑:“我实不知,你打听这样清楚,和你有什么关系?”
天地可鉴,他是真心请教,未料到霁寒宵一下子呆若木鸡,大梦初醒,大滴眼泪夺眶而出,划过俊秀的五官,更添几分难以言说的荒谬。
霁寒宵大哭起来,又要遮掩面目,奈何被捆得结结实实,只好扭身躲避被天之道目睹丑态,一边哭泣,却又一边骂,骂西风横笑不中用,辜负了可怜的无忧,又骂自己为何不是天元,否则西风横笑不中用了,他恰好可以照顾宁无忧一生一世,正正经经订了婚的天之道,反而是最后一个,霁寒宵哭了一阵失落的回头看见天之道,骂他没用,这个没用骂下去,天之道上上下下打量他,霁寒宵心丧若死,也不在乎,问他:“我说了这么多,你生不生气?”
天之道还没回答,霁寒宵已经抢在前面回答了:“你一点不生气,你要是真心喜欢他,此时就该气得一剑杀了我。”
“你要是想死,不远就有山崖,”天之道怕他想不开,在这日日夜夜他要睡觉的地方自杀了:“也有河流。君可自取。”
“我为何要死,人人都看不上我,我就要去死么?我纵然不是你这光彩耀人的天之道,也不是轻易就能被人取了性命的!”
天之道又想起玉千城和宁无忧教他的话,摇了摇头,就要走进内室,霁寒宵歪在屋子里,冷冷道:“你连看也不去看?还是说,你怕看到了受不了?”
天之道停下来,想了一想,一道剑气不轻不重撞在霁寒宵穴道上,吵闹不休的挑衅顿时停止了。但他心里浮起一个念头,霁寒宵这样的人,绝无逻辑可讲,要是他听之任之,或为所动,总有一日他也会在茫茫人群之中,失去逻辑,不通剑诀。
若是如此,倒还不如不知道别人所谓的道。他有他的道,为何要得到别人的许可,因此去与不去,发乎本心,本心说去。
天之道飘然而去,此时还没有下雨。
回去路上,玉千城彬彬有礼的道歉,要他忘了从前的事,天之道还有些恍惚,没有听得大概,只听师兄说,以后的剑诀他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无论是点到为止还是倾力厮杀都可以,一下子就点通了一些事,天之道点了点头,悟道:“本该如此。我想如何,那就是如何。”
玉千城没有生气,只是微笑,两人半句也不提起刚才见到的事,玉千城不提是觉得不合适,至少不合适在此刻提起,当然要是师弟问了,他还是会说的,然而师弟虽然悄悄地来了,竟然也没有很生气,可见是情爱不足,对那刀宗的地织只是见多了的面子情。
也对,天之道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并非全然无情,玉千城又叹了口气,不通人情世故,多好啊,可以把世间看得轻如尘埃,但当了神君可不见得就是如此了,凭天之道的嘴,就能把剑宗上下气得受不住。
他们回到剑宗,各自不言,回了自己住处。天之道屋子里还有个昏厥两次的霁寒宵,索性在冷硬地上卧了一宿,天之道跨过他,回了自己住处,换了一身衣衫,春雨烦人,他便觉得又该叫宁无忧给他做几身衣衫,不知那人还肯不肯。
宁无忧也不知人事的睡着。他重重堕下,直入黄梁香气,有人拉扯他的手臂,把他往船上拖,还能是谁,还会是谁,他一把抓住那人质问,既然你不在意,过去都是误会,是错觉,现在还要管我生死做什么?
那人低垂了脑袋,恶狠狠看他,却又很快认输,把他抱起来,放在船心,宁无忧一闭眼之间,就在桃源渡口了,雾气茫茫,封锁的结界也不过如此,小船出了桃源,最后停在附近的一处小岛,他们登岛寻了一处山洞,餐风露宿,又过几个月,造了一处小屋栖身,借用夏日一束野花,几颗野果,洗干净了衣衫,天地见照之下拜叩成亲。
洞房花烛之夜,宁无忧再无疑虑,可以狠狠报复这几年来的冷淡折磨,他胡搅蛮缠,装醉胡闹,逼得西江横棹狼狈的解释种种,都不肯听,又要大师兄发誓以后再不对自己说谎,还要夜夜都说好听的补偿……兀然不觉又一块帕子落在他额头上,拭去冷汗。
西江横棹默默为师弟擦身,见他梦中微笑,想起昨夜师弟,自他走后一日也没有高兴过,心道:“我所做所为,自认天地无愧,可落到今日这般,到底是对是错,我是该带他一起走,让他和我一样为世所弃,郁郁余生,这才是对他更好吗?”
他一念如此,心里所有的柔情心酸又冷冻成冰,沉甸甸往下去。无忧不知道世事艰难,他怎能一起犯糊涂。糊涂犯下,将来报偿皆在无忧身上,既知如此,再要顺水推舟,充作不知,便是他一手推师弟入了深渊了。
西江横棹怔怔半晌,身后一声叹息,他也不回头:“师父,您老人家也来了。”
织云翼一见屋中如此,便知是宁无忧又去纠缠,而西风横笑也未忘情,长长一叹,道:“无棹,你放不下他,何不成全他。”
西江横棹道:“他还年少,没见过多少人,才以为世上只有我。何况……何况他是地织,该过一生安宁,不需操心的日子,只是天之道还小,还不够让他倾心。”
织云翼摇了摇头:“傻孩子,他傻,你也一般傻。”西江横棹站了起来,双目恋恋不舍,尤看着师弟:“我走了,师父。他日无忧犯傻,望您多顾着他一些。”
年少情长,只是两人之中,西江横棹年岁更长,心事更重,又曾云端重重落下,对世事更多几分悲观黯然。念及师弟一时间想不清楚,可将来周围环绕的人事更多,更受人善待,他们之间的一切,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宁无忧还未醒来,黄粱梦就已冷去,彼时梦里西风横笑打渔时捡回来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周围难寻痕迹,于是他们两个又急急忙忙寻了母羊,搭了个地基,只怕两个孩子长大了不够住……忙忙碌碌,琐碎寻常,百十年刹那而过,化作一滴眼泪缓缓滑下。
阑珊春雨,一晃两个月雨水渐收,宁无忧没去剑宗。到了初夏,山下杂事甚多,宁无忧奉命和几个师弟去为一处村落里探查异象,等他回来,守门的师弟看见他便笑:“宁师兄,今日有人来看你啦。”
宁无忧心中一阵狂跳,柔声道:“是谁来了?”他那样高兴,那师弟道:“你进去便知,人还没走呢。”宁无忧走进去几步,忽然恍悟:怎有可能是大师兄,大师兄来了,大家可没这么高兴客气的。
一阵风吹来,隐隐有清凛气息,宁无忧一时便慢下脚步,又走几步,看看自己衣衫也脏了,出门穿的是草鞋,可不是邋遢极了,他便要绕道去,却忘了天之道也能时时察觉,一瞬就拦在他面前。
“天之道,”宁无忧只好将就这模样了,柔声道:“你怎么来了?我今日有事出门,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天之道上下打量他一会儿,道:“不久,师父让我来看看你。你要去换衣服么?”
宁无忧点了点头,天之道随即说道:“我们一起去,我不想听师兄和你师父聊天了。”宁无忧微微一怔,无可奈何,又点了点头:“好吧。”
宁无忧住的院子,其实也无什么特别。刀宗弟子众多,单独的小院子便不那么够,他单独住一处,又收拾了一角拿来处理药材,炼药还要去山下,今日一天晴好,院子里大大小小的竹匾上都是晒着的药草。
到了屋子里,更是柜子上瓶瓶罐罐,显得拥堵。一股缭绕的苦涩挥之不去,宁无忧打开了门通风,天之道四下一看,一角有一个屏风隔开了,道:“我去那边,你换衣服吧。”
宁无忧道:“也好。”他其实还要出去打一盆水才能收拾干净,只是天之道跟了来,难免想到是不是别有用意,借着早上出门的水擦了擦,又换了一身青袍,换了鞋子,天之道还是没有出声。
他实在大意了。
以往每次去剑宗之后,他就去大师兄那里,但上一次闹得太大,不仅让师父教训了一番,更是劝他不要再破坏大师兄如今的宁静。这样一鼓作气,一而衰,再而衰,三而竭,折腾许久,疲惫渐生,他便不再去剑宗,只是去刀宗下面替人治病,于此道他倒是真有几分天赋,越有天赋,越是执迷,一晃就忘了自己剑宗还有个小未婚夫。
如今天之道等门来访,虽不明说,却也意思在了,宁无忧换好了鞋子,道了一声:“天之道,我好了。”他站起来,又看了看镜子,好在天光晦暗,显不出几分憔悴,他又看过去,只见天之道从屏风后面出来,擎了一本书看着,宁无忧一看便笑了:“这是医书。”
“唔。”天之道不舍得挪开眼睛:“借我。”
宁无忧道:“等我看看,是不是抄完了。”只因书籍易生虫蠹,他自己的医书往往抄个几本,以作备用,天之道看得入神,也不理他,又走到门边去,宁无忧只得点了灯台,又去外面找了弟子叫他们通禀剑宗的客人。
玉千城告罪了一声,便去认领师弟。抽走师弟手中医书,道:“你若要夺,我登下碎了他。”天之道无可奈何的跟他出去,才看到宁无忧换好了衣服,这一身衣服空空落落,显得大了,随即了然:这不是衣服做的不好,是这人瘦了许多。
因而诚心道:“再瘦下去,你穿什么也不够了。纵是为情所苦,也要多用些饭菜。”
宁无忧和玉千城同时愣住了,许久,玉千城转过头去,道:“师弟,咱们回去了。”天之道虽不知哪里有错,却又知道自己说的不和师兄心意,点了点头,又看宁无忧,只来得及说一句:“你何时来剑宗?”
宁无忧心里已经明白了,不知何处,剑宗的人听说了那些事,他敛起笑容,淡淡道:“过一阵吧。”
玉千城闻言微微一笑,道:“宁师弟,家师也常常挂念你,又说你送的茶叶难得,若有空时,还是来走走。”宁无忧看他神色,半点没有痕迹,不愧是剑宗未来的宗主,客客气气道:“能得老人家青目,是我幸事,过几日便去叨扰他老人家。”
那天夜里,宁无忧和师父谈了很久。
当初订婚的时候,他想着不久就要和大师兄私奔了,和天之道的婚事无需顾忌什么,说到底,谁都知道天之道才八岁,这婚事要到很久以后呢。
如今他大概劝不动大师兄私奔,留在道域,就要考虑将来的事,天之道很好,虽然还是很小,但心思澄净明澈,将来一定前途无限。
最坏的情况,天之道会对他提一提退亲,那时候他只希望师父能够答应。但若是天之道没有提亲,什么时候天之道明白这件事了,宁无忧也会直言道明。
“我想他不至于恼羞成怒……他和寻常人不大一样,”宁无忧喝了酒,杯子放在桌上:“师父……我不想嫁给他,他比千金少还小,这些日子我都把他当弟弟看……”
“这婚事是神君提的,你可知道他为何会提?”
宁无忧埋在手臂里,闷闷道:“因为我是地织……”
“傻孩子,自然是因为你是地织,也因为天之道赢了天元抡魁,老头要保住他,就要两面抹一抹,表面看得过去。”织云翼叹道:“你们这些儿女情长,瞒得过什么人,剑宗的人为何不提,自然是你心里如何想,于大局无关紧要,至于天之道……等他年纪大了,师兄弟有没有这么亲近,也难说了。”
宁无忧抬起头,酒熏晕了他的理智,却没有熏坏了他的脑子:“那天之道不是很危险?啊……宗主不宗主是剑宗的事,神君,那可是道域的事。”
“替天之道说亲,就是变了法子弥补他。”织云翼摇了摇头:“你若不肯,剑宗宗主就该头痛了,原本这也是个拖时间的法子……退亲的事,不必急于一时,未见得天之道真能活着来娶你。”
宁无忧摇了摇头,不敢想象那幅画面,也许将来天之道长大了,知道了他和西风横笑那些事,那夜不见得如何。天之道一向不太钻牛角尖,这件事未必是个打击,叫他觉得颜面无光,但若是哪一天意识到周围人有这么多弯弯绕绕,那还会和现在一样,不通世俗,坦荡舒怀么?
那自然就不同了。
宁无忧将心事向师父坦白,本以为最坏就是被师父教训一道,其实他虽是刀宗里金贵的地织,本性却没那么娇弱,别人骂他几句,他虽然低头不辩,多半只是为了省了麻烦,但要叫他心里难过,也只有那几个人说的话他才格外入耳。
不料师父却浑不在意,还说剑宗也不会在意。神君归属才是大事,天之道的生死,于天之道也是大事了。他这个稀里糊涂挡在中间的地织,只需继续规规矩矩,做好表面功夫,一切皆要看命运如何安排了。
宁无忧忘了问师父,万一真的要到那一天该如何,他飘飘荡荡,游魂一样走出去,回了自己院子,往自己的床上一趟,长叹一口气,抬手遮住了眼睛。
还是去当大夫吧……当个大夫简单多了。
初夏雨后,宁无忧穿过小路,站在近在咫尺的月亮门前,发觉这附近粉刷过了,刷的很白,他听见幽幽的排箫的声音从屋顶洒落,就像湿润的树叶上落下许多雨水。
“天之道——”宁无忧朝屋顶上面喊了一声。
“你上不来么?”天之道坐在屋檐上说,这倒不至于,宁无忧碍于身体不是练刀的料,刀宗刀法学的不如何,但是内力还是扎实的,轻轻一跃就上了屋顶,屋瓦一片片铺着,天之道坐在屋脊上,拿着排箫默然看过来,宁无忧停下来小心的说:“嗯……怎么没有酒?”
“你想喝酒?”
“坐在屋顶,很适合喝酒。”宁无忧走到他身边:“上次我来时你闭关了,正好祝你又有精进。”
“我不是闭关,”天之道顿了顿:“有些事想不明白。”
宁无忧愣了一下,原来如此,上一次是不太想见他,天之道又举起排箫凑到了嘴边,显得有些萧索,却无多少沉重。
宁无忧歉然道:“抱歉了,对不住,既然如此,今日我先走了。”
天之道心里,很不愿意他走,但不知为何,他又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宁无忧走到屋檐边上,一跃而下,天之道便看不见什么了,只有不远处的树影摇摆。
这又是什么,为何一个人来了,走了,他看着这片天空便不复平静了。天之道隐隐约约觉得应该问一问宁无忧,这人当初狼狈失态,一点也没有今日的温和安宁,又或者说今日格外放得开了,连从前那隐隐约约的哀愁也淡去了不少。
“宁无忧——”天之道突然说:“你的书还在我屋里。”
宁无忧的声音传来:“无妨,下次再拿吧。”
天之道又坐下去,坐下去拿起排箫,胡乱吹了几声。不知过了多久,宁无忧的声音从屋下传来:“你今日脾气好差,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
天之道沉默了一会儿,跳了下去。宁无忧微微笑着,那样子看起来颇为可恨,过了一会儿,宁无忧说:“我要去几个村子给人瞧病,你一起去的话,鞋子衣服最好换一换。”
初夏时节,田埂还湿,鞋子上不多时沾上了许多泥巴,便不够轻飘舒适。宁无忧带的药箱里还有一把竹篾,就为了刮走泥土,他让天之道坐在石头上,想替天之道刮了,被天之道拒绝了。
“再往前面走一阵就到了。”宁无忧好声好气的说:“生病的人,脾气一般不会很好,你不要和他们计较。煮药要花一些时间,有些孩子可能会缠着你玩……”
天之道捂住耳朵,宁无忧笑了笑,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油布裹了的糖,天之道无语至极,推开了他的手。
之后,宁无忧便没空再管他了。
他们走到一户人家,宁无忧敲了敲门,熟门熟路给那户人家里的妻子看诊。看诊看到盏茶功夫,村子里别的人也络绎不绝,渐渐把屋子堵得难进难出。
等这户人家完事,宁无忧又赶紧去了其他几户,把脉,问症,开药……一个村子下来,几个时辰就没了,等到宁无忧要走时,才发现天之道不知何时出去,找了棵大树,睡在树叶掩映之间。
一条衣带长长垂了下来,枕着手臂的天之道,从树叶摇动的影子间投下目光。宁无忧站在树下,握拳轻轻咳嗽一声,天之道还是没动静,他就不再提醒,站在阴凉下望着远处田埂绵延。
不知过了多久,天之道撑了一撑,微微一个侧身轻快落在树下。宁无忧微微一惊之下,天之道已经站在他身边,声调古怪:“唔,我让你等了很久?”
宁无忧微微笑了:“怎会,我正看风景看入了迷,走吧,该回去了。”
天之道第二场剑诀,在这一年的秋日,宁无忧再去剑宗的时候,已经是剑诀之后。
有人说天之道身来剑骨,是个活脱脱的剑神,若非宁无忧亲自见了,怕也要相信这番话,这一次剑诀,伤了天之道右肩胛骨,宁无忧来得晚,大夫已经包扎过了。
因不能用右手,天之道随意用左手舞剑,剑轻飘优美,弧线如仙人痕迹,宁无忧看了很久,仿佛一夜之间,有什么从天之道骨子里苏醒过来,让他从之前百无聊赖的孩童,变成了跃跃欲试的少年。
仙舞剑诀仙气飘飘,宁无忧看过许多次,但行令剑围书影万千,行止如意,他只在天元抡魁上见过那么一次。如今天之道曼然而行,行令剑围万千剑气圆转如意,方寸之间,就被剑光全然笼罩在森寒,宁无忧不由想,就为了多看一次行令剑围,他也甘愿多来几趟。
这已经是婚约的第四年,转过了秋天,天之道就十三岁了。剑宗也开始关注年纪正好的小孩子,刀宗开始送年幼聪慧的少年人入修真院,十二年一轮回,往往起势要早得更多。
春寒料峭时,宁无忧讨了师父的许可,离开道域去到一座小岛上采药和野茶。他撑着一条小船,穿过结界,又在江上破水而行,靠岸系上绳子;这座小岛他已经来过几次,草药也是看好了时候,有一株极为稀罕的草药就在此时要采,他探看了一番,决意明天再来,天亮时还能采了刚刚吐芽的野茶,早些处理。
下山路上,天虽黑了,宁无忧还是发觉出异样,路上有一重一轻的脚印,树上新划的刀痕,他抽出身后防身的小刀藏在袖子里,一路警惕,到了拐角下山处,一把药粉洒了出来,直奔门面而来。
“所以说,二师兄你出门时也该叫上我,也不知哪里来的蟊贼,偏要挑着你……”
宁无忧将麦芽糖掰碎了一块:“连师父都说我干得不错,你也太看不上你师兄,正经要动手,我还未必输给谁呢。”
千金少坐下来,接过了麦芽糖,嚼得咯吱咯吱响。宁无忧伤了右胳膊,比起撂倒两个蟊贼的巨大胜利,这些伤可不算什么了。他把人迷晕了,拖上了船,后来交给守着结界的弟子,高高兴兴带着药和野茶回来了。
“也不知他们为何跟着我,我又没什么好抢。”
到了第二天,剑宗突然派了人来,别无其他,那两个蟊贼突然死在了剑宗牢里。
本来不过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如今因为人已经死了,难免让人生出怀疑来,剑宗派人来问一问当时的情形,宁无忧偷偷回屋子里,赶紧梳妆换了衣服才出来。
“宁师兄,你可曾发觉有别人,或是有什么信香气息?”
宁无忧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道:“是有一些,不过我不……不是很确定,那气息一时有,一时无,也许是无意见擦上的……”
“这可不是小事,涉及地织之事,神君交代定要彻查清楚。”那个弟子重重咬住神君二字,宁无忧苦笑道:“并非我有意隐瞒,实在是……那时候太混乱,我又受了惊吓,也许是幻觉,若真的有天元在旁,我又怎么回得来呢……”
“唉,这也不能怪师兄。他日若有线索,师兄记得来剑宗通知一声,自然,我们也会继续调查。”
宁无忧万万没想到,那样敷衍的谈话,很快有了别的结果——剑宗邀请了道域的几个天元,要他也去赴会,实则是看一看,认一认,宁无忧拿了帖子,问了问师父,谁知师父也是一般极为在意,道:“你尽管放心去认一认。不过,神君这些日子可不大好,你去了,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病了。”
剑宗的地牢不该如此疏松,那两个贼子被人灭口,伤口都是一剑封喉,玉千城听到消息时,正在师父身边,归海寂涯正在回禀一些宗门事务,这个消息让三个人同时沉默了。
“当时值守的弟子可曾问过?”
“都问过,只说别的都没什么,只有……霁寒宵来过一次。”
归海寂涯皱眉,玉千城暗暗叹了口气,俯身向师父道:“师父,此事我去查查。”剑宗宗主微微颔首,随即又道:“小宁好久不曾来了,送来两个毛贼,人倒是不来,你替你师弟催催。”
玉千城还没说话,剑宗宗主又叹道:“可惜还差两年。”
玉千城笑了,道:“师弟不急,师父何必叹气,我看师弟成亲之前,剑术定有大进。”
离开剑宗不久,玉千城就看过了地牢,亲自过问了守地牢的弟子。等了一天,霁寒宵回来,听说贼子死了,微微一愣,玉千城见他惊讶之色,到也不怕他是假装,知道这师弟愤世嫉俗,深入骨髓,装,是不屑一装的。
霁寒宵也不隐瞒,否认自己杀了人,声音暗藏傲慢,只等玉千城追问几句,便要发作一番。
不料玉千城点了点头,道:“当初宁师弟只是将人交到桃源渡口守卫之处,恰好是剑宗轮值。当不是什么精心布置的陷阱。”
说到这里,霁寒宵恍然,没想到玉千城竟然怀疑刀宗自演自作,用意可疑,玉千城负手缓缓走出了地牢,眉头紧锁,神色沉冷。
不过多久,剑宗发出帖子,请各宗天元来赏玩疑似前人流落海外的一些画轴、器物,只有刀宗寥寥几人知道是为了认一认天元。
宁无忧一到剑宗,就去看天之道。
今年过得闲散,院子里安了一张软榻,宁无忧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人,慢慢推开门走进去:“离骚,你还没起来么?”
日上三竿,用天之道的话来说,正是很好睡的时候,天气暖洋洋的。宁无忧一进去,绕过屏风,就见帐子放下来,晃了几下,又不动了。
“天之道?”
“唔……”帐子后传来模模糊糊一声,宁无忧凑近了闻一闻,顿时无语:“霁师兄,你玩够了没有?”
霁寒宵恼羞成怒,一把掀了帐子,宁无忧一见他连鞋子也没脱下就上去了,不由道:“躲在此处,是要吓人?”这也太幼稚了。
霁寒宵恼道:“宁无忧,你来这里干什么?天之道去了明昭曦,你不知道么,如今他移情别恋,天天与逍遥游私会……”
宁无忧长叹一声,道:“你真是一片深情,我听不下去,这就去了。”
剑宗的宴会,逍遥游也来了,玉千城叫人把天元用过的茶杯送到后室,宁无忧认了一遍不得其果,又听说剑宗宗主一阵不出来了,如今上下都是玉千城管事,也就告辞离去了。
按照素日的习惯,此时还早,去看一看大师兄,远远地看一看,回去也够了。宁无忧心里总有一种朦胧不去的渴望,或许只要时日够久,他变得够好,还有机会让彼此之间留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但这渴望实在不能叫人知道,只好深深埋在心底里,远远的看一眼,只会让那微弱的火苗更加弱淡昏暗,渐渐往深处扎根,生得心魔丛生。
今日却不同,宁无忧远远站在树林间,却嗅到一息天之道的信香,沿着气息赶去,就在离了不远的荒芜河边,碎石残木,剑痕累累,天之道站在河边,对面立着西江横棹,两人沉默之时,一滴滴河水从树上摇晃而落,落得如下了一场小雨,许久,天之道淡淡道:“你输了。”
西江横棹似在恍惚之间,船桨已断,虎口裂了出血,天之道还没有说话时,他还能沉静,望着自己的手,天之道开口,他便回过神来了,似乎看着远处,看着天空,道:“我输了……又输了一次。”
“我倒是以为,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天之道缓缓说:“你的刀很好,我会记住你的名字。”
“不必。”西江横棹神色冷硬,看向不远处的影子,道:“败者的名字,不值去记。”
宁无忧呆站了许久,不知为何没有走出去,西江横棹受了伤,看起来还受了打击,比起上一次天元抡魁,俨然更加不可靠近。
“无忧。”
宁无忧被天之道的信香唤回了魂,隐隐的,这一次天之道的信香像一个天元不收敛之时,那锋芒和威压叫人难以呼吸,他勉强没有躲开,低声道:“你怎么来了这里,为何和他打起来了?”
天之道看了远处一眼:“你的师兄请我和他一战。”
“你是这么好说话的,谁叫你动手你都答应?”
天之道顿了顿,好整以暇的叹气:“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难说话的人么?劝你欺负我,莫要过甚。”他朝宁无忧伸出手,宁无忧下意识看了看他,沉默的挽了那只割开来的袖子,除了袖子,别的伤口再没有了。
有很多时候,他忘了天之道是道域难得一见的天才,天之道比起当年,长高了许多,想来不久之后就会超过他。
“无忧,”天之道忽然说:“我想离开道域。”
宁无忧一下子呆住了。
天之道没有再说下去,他淡淡的微笑,眉眼之间似乎又平添了几分友好又闲散的倦色,宁无忧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可以多问几句。
“去哪里想好了吗?”
“嗯,逍遥游说外域之大,要比想象更广阔的,可我担心我想象有限,也许我会找一些感兴趣之处……”
“哈,那就是没有了,你和逍遥游走得这么近,难怪霁师兄吃醋了。”
天之道对这个笑话,也只是回以一笑,宁无忧说出了口才觉得有些冒犯霁师兄,他平时向来不这样,今日被大师兄和天之道打一架弄得心不在焉,走了一段,仙舞剑宗遥遥就在不远处了。
“无忧,”天之道停下来,缓缓转身,捏住他的脉搏:“你的信香很乱。心也跳得很快。”
宁无忧愣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露出难过的神色:“对不住,我本来也知道一些,只是……”
天之道看着他,微微抬起目光,那是探究的目光,过了一会儿,宁无忧继续说下去:“其实我早该告诉你,也许你也知道了……”
“嗯,”天之道平静的说:“可你没有去。”
“没有去?”
“你不去追他,跟我走了一路。”天之道淡淡说了一句,又道:“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是为了天元抡魁么。天元抡魁都过去了五年……”
宁无忧垂下眼睛,他想说自己早就知道剑宗宗主的安排是为了避免剑宗内斗,但是天之道却在说……说他们之间的关系。
八岁的孩子是孩子,十三岁,十四岁,已经会喜欢什么人了,他那时候早早笃定了和大师兄在一起,说年少不会喜欢人,喜欢也是错觉,他第一个不信。
天元抡魁过去了五年,但他会喜欢那个人一辈子——这句话说出来,宁无忧自己也觉得苦涩,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追上去了——追上去,被拒绝,他会觉得痛,他不想经历那痛楚。
“五年了,你都没有和他在一起,以后能在一起吗?”
宁无忧摇了摇头,下意识如此,天之道居然真正在为他考虑此事,又叫他难以形容此时的复杂酸涩滋味,许久,宁无忧叹了口气,道:“你到外域,要小心别人用别的手段害你,等我为你炼一些常用的药,我真怕你得罪了别人,还一点不知。”
天之道点了点头,理所当然的说:“果然,你还是对我很好。”
宁无忧叹了口气,有时候他觉得天之道变得日渐沉稳,有时候又觉得这孩子实在是不太容易叫红尘染得俗气,天之道看向远处,淡淡道:“该是如何,自会如何,无忧,我会对师父提起,等我一走,放你自由。”
自从那一日后,宁无忧许久都没去剑宗,也没去找西江横棹。一晃就到了秋天,剑宗还是没传出什么消息来,过了春天,天之道就该十五岁了。
这一年的秋天,学宗传出了举办红叶棋局的消息,据说外域的来客云棋水镜黓龙君要以棋会友,这个消息差不多是秋天最热闹的盛事了,正好秋天也是各种祭祀节庆之时,宁无忧很想去看看,便觉得这也是个好机会,可以问天之道去不去。
他去剑宗的时候,气氛不大好,归海寂涯派人去送消息,请他在待客的花园里等一等。不多久,天之道慢慢来了,高冠华彩,神色淡漠,他看向了宁无忧,转头向归海寂涯道谢,归海寂涯走了,宁无忧神色讪讪,觉得来得不大巧。
“红叶棋局?我不通棋局。”
“只当看个热闹,何况云棋水镜和休琴忘谱的棋局,你不想出去走走,见识一下学宗七雅的风华么?”
宁无忧怂恿得太明显,天之道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又叫人送上来酒,酒是好酒,两人坐在花园里喝了几杯酒,树叶颤颤离枝,摇曳飘落,宁无忧伸手一捉,捉在手中,眉间浮动醺醉,天之道望着他,宁无忧微微一怔,笑道:“你喜欢?”
“喜欢。”
宁无忧笑得狡猾起来:“送你,就当……就当谢你请酒。”他这样说着,天之道投来似有深意的一瞥,随即端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
剑宗宗主染了风寒,一时间不见来客,这一次宁无忧约了天之道,虽然很顺利,心中却不是很拿得准。他看得出来,天之道这些天只怕过的不是很痛快。
为何不痛快,他没有问,有些问题是他不能问的。但是他也猜得到,多半和剑宗之事有关,他提醒自己,绝不去问天之道什么时候离开道域。他太想知道了,但唯有克制,绝不能去问。
趁着秋日,宁无忧在山下炼了一个月的药,红叶棋局将至,他把炼好的药收拾好,顺便去看了看附近的几个村子里格外需要关注的人家。
一旦冬天到了,路上就会很难走。纵然是他也不能常常下山,药草也缺,所以秋日里再去看看,趁着过冬之前将病人再照看照看,也是为这一年收拾结尾了。
一连几天,天气都很好。只剩下最远的一两个村子里,宁无忧每每路过西江横棹的住处,都要多看几眼,小船停在门边,一连几日,宁无忧终于耐不住,一天背着药箱,停在门外边。
他抬手敲了敲门,心里紧张,刚敲门几声,便听一个柔软的声音道:“是谁,这就来了?”
一个女子匆匆打开了门,宁无忧目瞪口呆,那女子粗衣荆钗,因着年轻,有一张活力健康的脸庞,冲着宁无忧笑:“您来找戚大哥……”
“我……我是来找他……”宁无忧结结巴巴的说:“我是……”
“戚大哥出去了,您进来喝杯茶吗?”
宁无忧看着她的脸,心里塞住了,他很想表现得礼貌,至少和出诊时那样的,对待毫不熟悉的人拿出来的礼貌,呆呆地说:“你是谁?”
女子笑了一下,不好意思低下头,道:“我……我是他的未婚妻……”
宁无忧坐在河边,许久没有办法动弹,水面的倒影起起伏伏,他轻轻踢动一块湿泥,溅起了许多涟漪,影子也在水中起起伏伏,碎的不像样了。
时间变得难以连贯,天黑的时候,他看见那个女子出了门,拉上门,匆匆离去了。又过了一段说不清长短的时候,西江横棹回来了,提着一个很大的铁锅,走进屋子里。
屋子里有了灯火,宁无忧心底的恐惧也燃烧起来,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现实就这样滋滋燃烧着,脚僵硬的动不了,仿佛秋天只是一瞬间,冬天就呼啸来了。
他慢慢站起来,浑身发麻,等他走到门外,门也开了,西江横棹正好走出来,看见他,吃了一惊。
宁无忧看见他提着的瓦盆,是用来和泥的,原来是要修一修厨房,西江横棹收起惊讶,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宁无忧一下子找到了声音:“我听说你订婚了,来恭喜你。我是你师弟,道一声恭喜总应该吧。”他说得愤懑又憋屈,西江横棹看向别处,过了许久,扔了瓦盆在屋脚跟头,转身走进屋去。
宁无忧紧紧跟着进去。
屋子里和从前相比,有了更多不同,他惶然看着那个砌了一半的炉灶,和那个崭新的大铁锅,一切都是新的,只有他,是旧的。
西江横棹倒了一碗酒,又给他一碗茶,宁无忧怔怔坐下来,怒气晃晃悠悠,像燃着的灯芯,原本还亮着,可一坐进来,这个正要簇新起来的家,在汹涌的怒气上戳了一个洞。
宁无忧怕极了,怕自己连气都不能很久,抢过了西江横棹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西江横棹没说话,过了片刻,将酒瓮提起来,倒满了他的碗,又把茶碗泼干,一样倒满了。宁无忧看向他,满怀愤怒,满心嫉恨,他看见了一双凝满了痛苦的眼睛,沉默阴翳的闪烁着酒碗里的光。
这双眼睛,不敢看他,不敢忘了他。
从没有这样一次,宁无忧觉得西江横棹就要在他面前,把这痛苦凝成真切的东西,落在他身上。
原来爱一个人会这样痛苦,于他如此,于西江横棹也是如此,宁无忧心里一下子空了,他喝完了面前的酒,低声道:“你放心,我再不说那些话了。”
西江横棹慢慢转过头来,宁无忧掐住手心,看着风霜如何在这个骄傲卓绝的男人身上雕琢种种无力落寞的痕迹,把过去一点一滴侵蚀的面目全非,他很想靠过去,抚摸残破的现实,倾诉所有的期盼和哀痛,但这些不合时宜的感情只会化作无情的刀,一次次雕刻更多的伤痕。
“无忧,”西江横棹终于说话了:“你不需要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宁无忧点了点头,笑了起来,他还能再说什么呢,他轻轻说:“多谢你这么多年照顾我。无忧祝师兄和师嫂百年好合,一生……白头到老。”
这句话说完,他推开桌子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记忆变得很模糊。宁无忧只记得路上开始下雨了。秋天的雨水很应景的打湿了他,回到山上,他去屋子里换下衣服,还很冷静,一低头发现衣衫下面撕开了一个口子,便找了针线来缝。
缝到一半,针头刺破了左手的食指,那痛噗的一声刺穿了泡沫。一旦炸开,浑身都开始发抖,他哆哆嗦嗦的扔了衣服上了床,拉上了被子,躲在黑暗里发抖,泪水无遮无拦涌了出来。
第二天,还是下雨,宁无忧匆匆忙忙收拾完了,拿了一身蓑衣下山去。此时此刻,唯有把心神都转移到别的地方才能救他,他走了两个时辰的路,路上啃了半个干馒头,到了最远的那两个村子里。
他的耐心变得绵长,一家一家问过去了,到了天黑,在一户人家借宿了一晚上。第二天去了不远处的另一个村子,那个村子里最近遭了难,有一种虫子咬的斑斑点点,庄稼人对此格外不在意,但那种虫子和从前的都不同,很快有人发热,斑点红肿了一阵子,变成小小的麻子。
宁无忧一去,就被围上去的村民一声声的苦恼淹没了,止住了痒,有人家打死了这种虫子,拿来给他看,压在一块板子上了,是一种很少见的蜂虫。
“不要紧,这个虫子天生带毒,只消采对症的草药就能消了。”宁无忧心里一定,开了一些清热去毒的方子,又拿了药膏给各人用了。只是这附近向来没有闹过这种虫子,何况秋天虫子也很少活动了,怎么突然就蛰了这么多人。
这一夜,依旧寄宿在村子里。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村民说得地方,那是一片山林,蜂虫聚在一个虫巢附近,宁无忧看了一会儿,又往附近去,不多时候又发现一个。
这样走了一段,宁无忧遇到了好几窝蜂,树上蜂巢挂着,不多时就走到山上向阳处,这山上也有些对症的草药,往上走了一阵,风吹过山石,藤蔓攀爬之处,一块石头滚落下来,宁无忧只听头顶一阵响动,下意识抬头,但见石头坠下,起初是一声,接着又是隆隆碎裂,慌忙之间,避无可避,脚下朝旁一滑,整个人从山道坠了下去。
下坠之时,他下意识手舞足蹈想抓住什么,空中无物可抓,再往下坠,那些石头也从旁边落空了,风声呼啸尖锐,接着他重重撞上参差树枝,落了又落,撞了又撞,好在大树参差拦了几下,等他落在湿泞的枯叶泥土之间,呻吟几声晕倒之时,药箱和草药篮子前后落在不远处。
这山下,云烟重重之下,向来无人轻易来此,前后都是山峦,一条细浅河流穿过树林,前后山壁入云,一根拐杖插入湿土,树叶踩得碎响,宁无忧还昏迷着,那根拐杖戳了戳他手,毫无动静,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朝他鼻间探了探。
“运气真好,这么高落下也不死……”
那人喃喃自语,忽然顿了顿,不可置信的凑过去闻了闻。地织浓烈甜美的香气几乎立刻席卷了他的感官,毋庸置疑,是个地织。
不多久,那人去而复返,拖着一个草架子,把宁无忧翻上去,拖着往外面走。
森林之外,别有一片天地,依山傍谷,一处茅屋平地而起,屋子里搭了一张床,床板上铺满了草。喝水用的竹筒,吃饭用的是烧出来的土碗,灶头是泥土砌出来,用草编隔开了一些空间,宁无忧醒来时,屋子里飘荡着一股鸡汤的香气,他模模糊糊的望过去,昏暗的光线里,一张雪白的脸专心致志看着沸腾的汤锅,雪白的衣服,雪白的脸,雪白的手伸出去,抓着旁边的菌菇一个一个往里面扔。
那雪白的脸又抬起来,看向他,宁无忧呆住了,五官冷冽的青年,眉毛挑了挑,声音淡淡的说:“你醒了?”
“你是地织?”
青年扔菌菇的手,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是大夫?”
他们的话风马牛不相及,宁无忧点了点头,下意识上下摸了一会儿,他这才想起了之前种种,又摸了一遍,不可置信的发现自己一根骨头都没断。
“饿了么?”
宁无忧喉咙一干,暗暗生出期待,青年找了个碗,盛了一碗汤,拿了一双筷子:“我喂你?”
“这个不用,多谢,多谢你救我……”
鸡汤飘着薄薄一层汤油,青年不置可否,等了一会儿也盛了一碗。此时外面已经下雨了,青年从一边的包袱里面摸索了一根蜡烛,一个烛台,他点了烛台,昏昏的光一照,便没有这么雪白了,好似多了几分活人气息。
这样的烛台,还是不够亮,过了一会儿,青年无可奈何的点了蜡烛,而后出去洗了洗手,他用一块干布擦干净手,就开始拿了绣花架子,绷住了布,针线穿过,坐在旁边,用金线绣一朵花。
地织据说都有这些个爱好,宁无忧看了一会儿,眼睛很热,他发觉这个人绣花比他手艺好了不知道多少。不过更重要的是,他身边好多年都没有同龄的地织,地织和地织之间不会像天元那样冲撞,青年身上的气息潮湿又冷冽,而且很淡,不仔细根本无法发觉。
“你不睡觉?”
宁无忧啊了一声,一时有些讪讪缩回头去:“还不知道阁下如何称呼,在下刀宗宁无忧,多谢阁下援手之恩。”
“我姓秦,家中行二,不必言谢。”
宁无忧道:“怎能不谢,没先生援手,今日只怕……”秦二微微一哂,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你从山上落下,是天意让你无事,我不敢居功。”
宁无忧笑了起来,这一笑,牵动他身上淤青伤处。秦二垂下目光,绣着他的花样子,宁无忧看了一眼,便称赞他绣的好,自己绝绣不到这么好,秦二也不如何,只说是客人买的,随意绣绣。
第二天,宁无忧的脚肿得十分厉害,他依然很高兴,从山上落下来,只有这么点小伤。秦二出去一趟,拎了一只兔子回来,依然煮汤,依然扔了许多菌菇,过了一会儿,又挖了一勺子鸡油,宁无忧喝了汤,赞不绝口,他发自真心的说,这是他喝过最好的汤。
第三天,秦二离开山谷,绕了一圈,卖了绣好的花样子,又接了一些活回来。攒下的一串铜钱,买了一些盐和米,剩下的都攒了起来。
这天晚上,秦二从不远的山洞里把酸菜提出来,煮了一瓦罐的饭,宁无忧出不得门,帮他收拾家里,东西整理的整齐,到了第三天,两人坐下来吃饭时,气氛已经缓和多了。
吃完了饭,宁无忧想起这几天耽搁,本想请秦二帮他送一封信。秦二收拾了碗筷,淡淡道:“你也快恢复,自行就能离去。”
宁无忧早有一些猜测,猜他是不是惹了什么事,才留在这里,不方便与外人来往。秦非明收拾了碗筷,今夜没有绣花,拿了桶装了一些沙子,走了出去。
沙子掺了不知什么,一股子怪味冒酸,宁无忧站在草屋外面,突然明白了,秦二用沙子扔了一路,过了一会儿洗干净了木桶回来。
这里自然有出去的路,既然有出去的路,就会有人来往。有人来往,或许会有天元偶然路过,宁无忧慢慢回了屋子里,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伤已经好了,只不过是走到刀宗山下,又不会如何,也许他过一会儿就该走了。
秦二回来,脸上依然淡淡的,他问了一声宁无忧还要不要灯火,宁无忧低声说不用,心情低落,信香也很低落,秦二在旁边干草堆出来的床榻上躺下,月光毫不客气,扔了一大把在他身上,脸上,把他染得冰冷银白。
宁无忧很客气的说:“秦先生,蒙你照顾这几日,我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明日我想就能走了。”
秦二枕着手臂,望着外面银白的那盘大月亮,身边甜的腻人的信香,透出几分被打击之后的可怜,叫他觉得好笑。
“随你。”他散漫的说。
不知为何,宁无忧觉得更委屈了,理智告诉他,这时候不该委屈,对方对他有恩,对他不坏,只不过没有亲近,从前他不会这样委屈的。
“先生对我有恩,虽然一时不知如何报答,我这里还有一些寻常用得上的药,尤其是……”宁无忧顿了顿,说:“调理潮期的药,先生一定能用上的。”
秦二转过头来看他,床榻间的身影支撑着坐起来,一本正经的说:“在下是个大夫,先生若有什么需要……”
“你是大夫,能治好你自己吗?”
宁无忧呆住了。过了一会儿,秦二阴翳的眉间似乎有焦躁闪烁了一下:“你和我,都是那……地织对吧?这毛病能治么?”
宁无忧望着他,他也看着宁无忧,半晌,笑了一声:“罢了,忘了吧,小大夫。”
“地织是天生的,不是病。”宁无忧憋出一句话,秦二笑了:“天生的病就不是病?”
宁无忧生来就是个地织。
别人到十二三岁分化,他生下来就是地织的样子了,天元的信香,他一人一个准,所以秦二说地织是一种毛病的时候,他真的愣住了。
潮期,信香,天元地缺,甚至……只能选择天元为侣,对他来说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喜欢一个和仪,才是离经叛道,轻易不能说出口的事。
月光染得秦二浸泡在冰冷的银色里,眉间的阴翳讥诮一寸寸冷了下去。宁无忧想说,那不是病,但他没有说出口,默默躺了下去,默默想着对于一个突然变成地织的普通人来说,可能真的像一场大病袭来吧。
第二天,下了一大场雨,秦二留他再住一天。下雨天,留客天,秦二走到河边,撒了一张网,又过了一个时辰,从河里把网拖上来。
宁无忧好奇的问他怎么会这么多,怎么住在这里,像是隐居一样。秦二一边把小鱼从网上摘下来,开肠破肚,一把剪子利落的清理了半桶鱼,懒散的说:“角落里还有一罐油,拿来炸了正好吃。”
油价贵,寻常人不舍得这么吃,秦二在罐子里加了半罐子油,放在火上炸得滋滋作响,一边炸,一边说自己是怎么患了一场大病,一醒来,变成了地织。
患了怪病,自然要找大夫,秦二原本是个当铺里的伙计,自从热病之后找了五六个大夫,终于有一个大夫从他鬼鬼祟祟七拐八弯的话里发觉了一些什么,结果他吃了一碗药,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就在一户人家里,青砖白瓦几重院,一个婆子恭喜他发了大运,将来要做这户人家的当家夫人。
那天夜里,他砸倒了第一个救火的家仆,趁乱跑了出去。
一个人倒霉起来,或许就是那样子。当他回到当铺,狼狈的换了身衣服,又一阵天元的信香袭来。那个天元身边,还有一个娇弱的女子漫出温软的香气,熏得他晕晕陶陶,转身就跑。
他跑了一段路,天元追了上来,拦在面前,笑道:“你好像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宁无忧听到这里,紧张极了:“他是谁?”
秦二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面色淡淡的:“他说他叫玉千城。他告诉我,这个世上的天元太少,我这样的地织,将来只能依附其中一个。”
宁无忧一时有些恍惚,突然跳起来:“不对!他的夫人不是……”和仪么?
秦二用一双长筷子捞出了炸得金黄的鱼,堆满了盘中,又倒了两碗薄粥,米不多了,好在宁无忧也快好了,这几日就要走。
他不认识玉千城,也不喜欢玉千城身上的味道,那种味道自带一股强烈的威力,压得他心头沉闷,呼吸不畅,后来,另一个天元来了,那个人身上的气息更加叫他讨厌,他就那样晕厥了过去。
这不是病,又是什么,等他醒过来,已经在家里。不是当铺的地方,而是他住了十年的破旧的屋子,一抬头还能看到屋顶上没补的洞。外面的大哥在和什么人说话,好似说什么能做主,他是家里长子,自然能做弟弟婚事的主,秦二冷笑一声,真不知道大哥哪来的脸皮说这些话。
提亲的人掀开了一只小箱子的盖子,白汪汪的银子透出余光,随后箱子被那陌生的人盖上了。秦二靠在门上,浑身上下透着激烈的虚弱和情潮,他的潮期就这样不合时宜的来了,就像分化来了的那天一样不合时宜,就在他好不容易把弟弟妹妹拉扯到能自力更生有一口饭吃,可以考虑自己的将来时,突然间,他变成了一个可以随便被人决定去处的地织。
接着,他在眩晕和愤怒之中,溅了一脸血,半夜离开了住了十年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夫人,陪他一起去的也不一定是夫人吧。”秦二从往事里回过神来,看了看屋外:“等明天你走之前,先洗个澡再走。”
宁无忧受宠若惊:“那真是……多谢了。”
秦二眯起眼睛,笑了一笑,他从宁无忧身上感觉到一种奇妙的亲昵感,这也许是因为对方很能理解他的处境。至于宁无忧为什么会知道玉千城,知道玉千城的夫人,他决定一个字也不多问,以免宁无忧又住下来几天。
夜里,秦二被迫知道了剑宗,知道那个让他晕厥的天元叫天之道,是道域的传奇。也是个脾气性格十分佛系,随缘又好脾气的天元,但秦二一点都没觉得,他一点都不希望再和那个有趣的天元见面。
他还被迫知道刀宗里有宁无忧两个师弟,一个远走的大师兄,一个很关切他的师父和一些唠叨又麻烦的师叔,其实他不想知道,但是宁无忧自然而然的就说了,说了一些,又突然沉默的掩藏另一些。
直到天亮时,秦二起来烧了水,叫把宁无忧的衣服搓洗了又烤干,宁无忧在河边洗好了澡,又撒了一些自己带的药粉,拿了两包药给秦二。
“下次,我能来看你吗?”宁无忧很小心的说。
秦二淡淡道:“我过几日就走了。”
“你去哪里?要不要来刀宗,刀宗只有我一个地织,没有天元。”
秦二从他手掌里抽出手,退了一步,淡淡的说:“道域没有办法治,外面总有办法,我去外域看看。”
“不行——那也太危险了!”
“其实不危险,船上没有天元,到了外域,也许会有完全不同的风俗人情。”
宁无忧一下子有些失望,又很担心,从捡回来的药箱里找了一会儿,递给他两瓶药,秦二看了看,没有说什么就收下了。
他们两个穿过了山间狭窄的豁口,宛如从两块山壁的夹缝里挤过去,过了此处,秦二就走得快多了,宁无忧发觉他在这里似乎也不是呆的很久,山上的路野草还不是很长,走着走着,秦二折了一支伸出来的花枝,随意握在手中轻轻颠簸。
他们到了最近的集市,宁无忧一眼看到了千金少,千金少也看到了他,飞奔了过来,大力握住秦二的手感谢。千金少吹响了一只特别的哨子,秦二皱了皱眉,转身就走了。
“星宗的宗主听说师兄在附近失踪,派人帮忙一起找了,这是通知他们一声,二师兄,你是不是很累了。不如你先跟旺财回去,我来说就好了。”
宁无忧确实很累了,他点了点头,要走之时,又忽然想起来:“也好。不过不要提起刚才那个人。”
宁无忧回了刀宗,休养的时候好几拨人都来看过他,天之道来的时候,宁无忧正在潮期前的几天,这几天就很难过了。天之道一边掩着鼻尖一边无可奈何的关上了门:“我说,以你我如今的关系,大可不必对我如此信任。”
宁无忧看他把门关了,站在门外,特意嗅了嗅,天之道的信香还是和过去一样,让他精神一爽,天之道敲了敲门:“红叶棋局,你还去不去?”
“去!”宁无忧一口答应道:“哎,你……你别担心,我喝一剂药压一压便没事了。”
天之道站在门外一会儿,又转身道:“你师弟来了,好像有什么急事。”
千金少急匆匆的敲了敲门,看了天之道一眼,天之道微微一笑,宁无忧飞快穿好了衣服出来,一怔,千金少身上沾了一点强烈的信香。
“旺财发热了,二师兄,你……”
宁无忧一把抓住师弟的肩膀,震惊道:“你从他那里来?他不是发烧,是分化了!”
因着小师弟分化成了天元,宁无忧不敢多呆,看了看确认是天元的信香,早早出去开了药。天之道不便多留了,宁无忧送他下山,路上风一吹,宁无忧怔怔道:“也不知为何,我对小师弟的信香也不能……偏偏你的就很清爽。”
天之道一笑,缓缓走在前面,夜色飘浮周围,宁无忧又走了几步追上去,刚追上,突然一怔,暗暗道:这是地织的病,还是,还是我已经习惯了。
“无忧,”天之道走在前面:“你这一次出事,是有人刻意为之。”
宁无忧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天之道回过头来,眼底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又似温柔,又似讥嘲:“你就没有想过,是受了我连累?”
宁无忧一下子抬起头:“什么?”
他那么惊讶,原来真的没有想到,天之道一向以为他肯定能想通其中关窍。剑宗的暗潮汹涌,如今已不是轻易能够止息了,他本该离开道域,以为风波会在涟漪之后平息……
“无忧。”天之道轻轻道:“你身上好香。”
宁无忧脸上红了一下,夜里看的不分明,他微微侧过头去,道:“你什么时候连累我了,我……只是一时不小心,何况,这也不算坏事了。”
“你那师弟初初分化,我担心你……”
宁无忧回过神来,笑了:“我师父肯定很高兴了,我嘛,先搬到远一些的院子去,最好是挑个下风处的。”
黑夜里,天之道的神色平静无波,宁无忧高兴过了,眼睛慢慢从旁边落在他的脸上,天之道没有说,只是想,也只是这样想一想。
也许在他走之后,也许无忧最后仍然无法说服顽固的西江横棹,那么,也许刚才他们见过的少年就会像四宗长久以来安排的那样,到那时候,无忧会高兴么?
嫉妒像是最不合时宜的开在夏天的雪花,冰凉从枝枝蔓蔓上飘然化为水痕。
像一朵花,花会开,花会败,最美好的时候,最衰朽的时候。种种都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