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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01

    任寒波路过栖云山的溪流,特意多等了一会儿。

    他很久没有悠闲地停下来看风景,此刻当然也不是欣赏风景,他欣赏的是血一样顺着潺潺溪流不断流淌下来的矿石的朱色,溪流清浅的水底已经看不见游鱼和乱石,仿佛这条河流淌着的是不断从伤口漫出来的血。

    暗红的溪流在枫树的尽头拐了弯,落到视野以外的的山下。任寒波又抬了抬头,山上太远了,地脉炸断以后,他很快离开了附近,毕竟不能确定会不会引起其他灾害。他没有理由留在这里。

    然而这一眼,似乎有什么顺流而下,任寒波眼角狠狠抽了一下。

    似乎是失去了意识,被不浅的溪流冲到下游,卡在了泥土和乱石之间。那人昏迷不醒的冲到了这里,脑袋不知道和石头磕碰了多少次,散开的黑发好似水鬼一样覆在水面上,任寒波抓住他的胳膊拖上来,还好黑发下的脸不是泡的发白的,还有一丝呼吸。

    任寒波从怀里找出了常用的药瓶,喂了一颗回生丹。竟然是个少年人,吃下丹药不久就呼吸粗重起来。

    这天夜里,任寒波睡在附近荒废的一座庄园的大堂里,劈了柴,生了一堆火。

    山中易冷,不到半夜又下了雨,稀稀疏疏的雨声里,一声含含糊糊的呻吟响起,少年人似乎摸索了一会儿,爬了起来凑近了火堆。

    “你醒了?”任寒波淡淡的说,在外面行走,他是很不愿意一开始就表现得很友好:“还记得自己是谁么?可有哪里不舒服?”

    少年人转过身,雾蒙蒙的蓝眼睛看向任寒波,似有疑惑,过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是你救了我?”

    任寒波从这一句话里判断他出身不凡,恐怕家里长辈也保护的很好,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提防,是养在温室里的小花儿,但他更不会说明山鸣是他用黑火炸苗疆地脉所致,算不上救人,顶多是事后补救。

    “多谢恩公,在下苍……苍狼,请问恩公如何称呼?”

    任寒波愣了一下,失笑道:“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在下任凝真。”

    雨水顺着屋瓦岩缝,滴滴答答流下来。外面流着的雨帘,和屋子里的雨线相声相和,夜里一点也不寂寞了。

    少年人寒暄完了,又觉得晕头转向,于是坐下来养伤。救也救了,还是个可爱的乖宝宝,任寒波索性把水囊解下来给他,还给了他一些干粮,一颗药。

    别的倒还是罢了,药却是金贵之物,少年一点也不觉得有异,很是放心的吃了干粮,喝了一大半的水,吃下了药,还想和任寒波聊天。

    任寒波闭上了眼睛。

    少年人也安静了下来。

    路上得以休息的时间不多,这几年任寒波一直在苗疆各处奔波,打听消息,练剑不辍,经营消息。几个月前的一天,他落脚在苗疆的一处客栈,也许是这几年镜子卖的太多,竟然在上房里也有一面琉璃镜。

    琉璃镜里,冷漠又阴戾的剑客也正在凝视他。

    任寒波一下子怔住了,仔仔细细看镜子里的脸,穿着一身不怎么讲究的青衫,绑了一条麻布的腰带,鞋子自然是鹿皮靴子,赶路多久也不易磨坏,而那张脸露出的表情,就连他也觉得阴鸷冰冷。

    过了很久,他往后退了一步,匆匆的走了。

    复仇之人,往往就是如此,顾不得自己从前如何。所谓的从前甚至不是几年前,十几年前,而是上一辈子,上一辈子多么遥远啊,那些尽情享受的人生欢愉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

    他已经不再是多情的少年人,也不是桀骜傲慢的神童,当然更不是落拓江湖的剑客。他是千里迢迢来到栖云山炸了苗疆地脉以求之后顺利刺杀君主的人,没有资格太过耽溺于回忆。

    但……

    少年人灰蒙蒙的眼睛里,好似春天浩然的星夜里静悄悄的一抹灰蓝。

    纯净得安宁,动人得温软,让他想起了从前夜族被山和树影摇曳的,祭祀之后的夜空。

    雨水慢慢停了。

    天亮的时候,任寒波又去了溪流边。因为下了雨,路上很难走,所以他不难察觉身后的脚步声,他站在溪边看过了溪水,不远处又看见几颗稀疏的杂树之间,藏着一朵秋天还在摇曳的花。

    露水湿重,花楚楚可怜,纯白无瑕的舒展着伶仃的花瓣,于是任寒波走了过去。

    少年偷偷跟了上来,看着剑客弯腰摘下那朵花。

    “凝真,”苍越孤鸣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这是什么?”

    任寒波拈花一转,眉眼低垂,嘴角却浮起了笑:“这是蓬花,只当秋天雨后才开,夜里下了雨,此刻就开得正好了。”

    “……你是出来找花的?”少年微微惊讶。

    任寒波骗人不眨眼,笑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它。”

    少年好似终于开始怀疑了,没有说话。

    “真的,我走了三个月,本以为遇不到了,没想到昨天救了你,今天就碰到它了。”任寒波小心翼翼把花放在随身的荷包里:“可能这样的心情和闲情,一生也难得一次吧。”

    苍越孤鸣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花,能让凝真笑起来的时候,一扫之前拒人千里的冷漠,仿佛雨后突然乍放天光,令天地间的阴霾一扫而尽。

    但他知道,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相遇,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下山之后,两人很快告别离去了。

    任寒波对于小少爷的身份和邀请不感兴趣,苍狼也并不敢真的告知自己的身份,长辈耳提面命,除非确定对方的身份,不可轻易涉险。

    望着任凝真离开,少年人一动不动,站了很久。

    当朝的苗王在民间的风评并不如何,穷兵黩武,多疑自负,不过这样的王上却很受部族推崇——苗王是个能打的王,披挂上阵,热衷于扩充国土。有人说,从前差点颠覆苗疆的那个撼天阙也是如此,凭一己之力硬生生在几年里开辟了三分之一的国土。

    相比之下,也许是苗王子年纪还幼小,苗王不舍得也没空亲自管教这么个孩子,也就派人送到苗北交给了辈分最高的王族,北竞王竞日孤鸣。竞日孤鸣不仅欣然接受,还无微不至,尽心竭力的把苗王子苍越孤鸣教养成了走出去谁都能夸的好孩子。

    虽然苗王一开始并没要求王叔打磨出一个未来的铁血战士,不过绵软体贴的儿子刚刚回到王都时,他心里还是很后悔当初没有更加狠心一点。

    北竞王常年抱病,常常有苗王派出的大夫为他把脉诊治,今年却有些不同。回来的太医回禀,王爷不仅抱病,还受了伤,剑伤。

    “什么?”

    “听说是有人混入北竞王府行刺,王爷的奏折很快就该来了。”传令官恭敬地说,苗王大怒,怒斥他们怎么不好好调查清楚,传令官只得回禀道:“王爷说此事或许涉及到王子,需得调查一番……”

    刺杀北竞王,还牵涉苍越孤鸣,苗王一下子心跳加速,以为儿子不知不觉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成长了。

    王族无亲,北竞王再如何病弱,将来也不需要这么一个人坐在未来苗王的头上,在他走之前是一定要处理这个隐患的。

    苍越孤鸣在两个时辰后才听到了这个消息,担心得打算立刻去苗北探望祖王叔,苗王很失望,失望之余又松了口气。

    苗王派人送了一车药材去北竞王府,带了两个大夫,同时拒绝了儿子想去探望的提议。他已经不年轻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空长了那么大,心眼比兔子还少。

    现在苗疆正和中原边境一群武林人士纠缠,史艳文不说了,已经是只老狐狸了,罗碧,从前他倚重的左右手将来会成为苗疆的祸害。苗王不得不打起精神带着儿子去见世面,一边点将,带着大军前往万里边城提防魔患。

    大军前往边境途中,经过了一处山谷。天色已晚,大军草草驻扎,快马加鞭送来的信件在黄昏之时送到了苗王手上。

    是北竞王的信。

    “刺杀王叔的竟然是夜族遗孤……”苗王的手都在发抖,愤怒的一掌击碎了临时的桌案:“任波罕·凝真!孤要亲手抓住他,凌迟处死!”

    苍越孤鸣吓了一跳,很久没有说话,苗王将信件递给了儿子,神色沉重的嘱托:“苍狼,你也要时时小心,这逆贼精通毒药,只怕还会暗下毒手。”

    北竞王的字迹是那么熟悉,娓娓道来一个刺客是如何爆施突袭,如果不是某人的存在,此刻北竞王府已经满室缟素。这刺客不仅精通毒药,心性善忍,还在后背有一誓龙黥的刺青——比对刺青的位置,年纪,北竞王认为是当年夜族的遗孤,任波罕凝真。

    任波罕凝真失手了,但他的武功却不弱,还很精通医术,所以北竞王认为有必要提醒出征之中的王上和王子多加小心饮食和暗杀,此时苍越孤鸣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苗王皱了皱眉说:“还好王叔无事,你下去吧,叫女暴君进来。”

    苍越孤鸣走出去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叫女暴君。他心魂不守,还在安慰自己,不一定就是那个任凝真,但他又发现,心里已经信了几分。

    信上还说,任波罕凝真似乎还在对王族地脉动手,地脉是死的,又不能常叫人驻守,北竞王去追查的时候已经损毁了好几处,如今正在找人修补。

    苗王子惆怅的叹了口气。

    夜风吹过野外,沙沙的草叶还没有意识到时节的残酷。山顶希希索索的响动里,有人睁开了眼睛往后看去,过了一会儿,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冷,你怎么来了?”

    冷秋颜没作声,走到了悬崖边上,从这里看过去,周围的大石已经蓄势待发,推到了边上。

    这个角度是任寒波精心计算过,这里的石头和火药提前一个月就准备好了,为了让苗王大军只能走这条路线,他在三年前用尽人力物力毁了两条不小的河流,让水冲垮了附近的大道,变得泥泞又危险。

    事情做得很隐秘,所有人都以为只是自然而然的灾害。而这条路很安全,从前行人来往,没有出现过什么危险。这里的地动很少发生,因为事关边城,苗疆自有大祭司会时时刻刻关注天时和气运,若不破坏气运,刺杀就很难成功。

    “坐在这里看天亮一定很有意思吧。”冷秋颜不冷不热的说道。

    因为任寒波正坐在石头边上,明明安排的炸药一旦点燃,连他也会因为坐在这个位置被炸得掉落山谷。

    复仇是极为危险之事,顾不得生死,任寒波似乎特别喜欢这样,冷秋颜生性冷淡,看不惯他这样不惜自身。

    “是啊。”任寒波半点没听出来冷秋颜的意思:“你看,天就快亮了。”

    在高处看一切发生有一种恍惚而荒谬的感觉,当大军行至一半,任寒波点燃了炸药。

    落石纷纷坠落下去,而他则和冷秋颜从预先安排的道路离开。

    “如果大军返程,中原就完了,”冷秋颜顿了顿:“苗疆也完了。”

    任寒波笑了起来:“你也太看得起他们。放心,总有人去伏魔救世,也总有人去当皇帝。”他笑容一收,显得异常冷酷:“只是不会是孤鸣家的。”

    “然后?”

    任寒波转过去看冷秋颜,冷秋颜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于是任寒波领悟了这个小时候一起流浪一起舔舐伤口的朋友的意思,复仇之后,他又去何处呢?

    “大概……”任寒波喃喃道:“到处游山玩水,看看清风秋雨,花落花开?”

    闲话到此为止,大军又有了动静,似乎留下了一波人调查,剩下的人继续往万里边城行进。

    任寒波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糟糕起来了。

    但他不能表现的太明显,也不能立刻就追上去,失去理性于事无补。他还有好几个目标,尤其是北竞王,尤其难缠。

    冷秋颜很快就离开了,他只是路过此地。任寒波在附近有一个落脚的地方,这地方他来过很久了,自然会准备落脚之处,大军总会在边境驻扎,而边境又不会跑。

    他不仅留下来,还找了个温泉泡澡。

    月亮凄清的挂在温泉上面,脉脉温情的凝视泉水里的身影。这一带常年无人,连鬼影子也没有,在这里布置很久,要找到温泉也需要一定的运气。

    所以任寒波并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人过来。

    他泡的晕晕乎乎,甚至有点舒服的发软,好似在水里泡久了的面饼,一寸寸的发胀,一点也不想睁开眼睛。

    来的人脚步很轻,武功却不是很好,因为呼吸一下子发重。任寒波靠在温泉里的石壁上,慢慢睁开了眼睛,此刻他的心情还算很好,不是很想杀人,但天意如果逼他动手,也不得不动手。

    他游到了温泉的另一边,回过了头。

    少年人惊讶的看着他。

    那双灰蒙蒙又格外美丽的蓝眼睛里除了清澈的惊讶,还有一点惊艳的星光,任寒波一下子认出了他。

    “是你。”

    少年人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凝真……”

    任寒波笑了,自然而然的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个人同时问了出来,同时停了下来,同时笑了出来。

    “我来这里看星星,泡温泉。”任寒波说:“你要不要泡?”

    少年人摇了摇头,脸上很不自在,下意识看了别处。任寒波暗暗松了口气,却调笑道:“都是男人,你有的我都有,我没有的你也没有,有什么好害羞的。”

    这下少年人连耳根都开始隐隐发热了。

    不能怪他发热,不远处的石头上有一件轻薄柔软的红衣,在月光的抚摸下艳丽又清冷。水里泡着的剑客并非赤裸,白色的里衣只扯下了一些,露出胸口肩颈的痕迹,如此一来,这湿淋淋的衣衫和湿淋淋的黑发黏着皮肤,一寸肌肤一寸光,是水光,月光,还是艳光,苍越孤鸣说不清。

    他只是下意识觉得不能看。仿佛多看了一眼,也是很禁忌,很冒犯,很背德的事。

    任寒波被他的反应逗笑了。

    至少几年前,任寒波还自信自己有这样的皮相之美。风霜雨雪常年磋磨,剑可以磋磨的锐利,人只会磋磨得麻木寒冷。

    但清纯的少年人似乎在默默告诉他,他还是很美丽,只要泡一泡温泉,停下来歇一歇,一切时光还是会卷土重来。就算是谎言,也是个很好听的谎言。

    任寒波懒洋洋道:“你不来泡温泉,你来这里做什么?”

    苍越孤鸣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的说:“我和我……我爹一起出门,处理一些要紧事。”

    “哈,那你可要小心了,这里的山道刚刚被落石砸坏了。”任寒波眨了眨眼睛:“要走这里,只怕还会很和苗王的大军撞上。”

    苍越孤鸣轻轻咬住了唇,过了一会儿,笑着说:“我知道了,谢谢你,凝真。上次的救命之恩还没有谢过你……”

    任寒波指了指不远处的红衣,旁边还有一个青皮包裹,苍越孤鸣过去解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些药瓶,酒,还有一些怪模怪样的针和刀刃,旁边还有一块轻柔的白布。

    “要谢我的话,帮我擦头发吧。”

    苍越孤鸣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的东西又增加了。

    他好像荒山里走失了的书生遇到了狐狸精怪,又或是红衣女鬼,否则为何前一刻还在犹豫要不要质问任凝真是不是图谋不轨,下一刻却默默擦干了手掌托起的青丝上蜿蜒的水滴。

    那轻柔的布巾绝非什么普通材质,轻易就把水滴卷走了,苍越孤鸣看着微微闭着眼睛的脸庞,终于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心情,和当年那一刻的悸动。

    美,纯粹的美拥有着几乎暴力一样直接的力量,不能否认,不能伪饰,而看到这种美的他自然无法不震动。

    就在此时,任寒波突然睁开眼睛。

    苍越孤鸣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时间不动了,此刻任寒波就枕在他的手臂上,身体慵懒的泡在水中,似乎明了一切意味深长的眼神,又有着轻快勾起的微笑。

    然后那双眼睛温柔的闭上了。

    他们没有再说话。

    苍越孤鸣不仅擦干了凝真的头发,还去找了些木柴生了一堆火——他觉得等凝真上来以后,会需要烤一烤湿漉漉的衣服。山里其实很冷,而且这里也有风,容易着凉。

    等火升起来以后,任寒波嘴唇微微动了动,神色凝重了些,好似要叫他的名字,却又叫不出来。

    苍越孤鸣在这场偶遇里唯一一次如释重负,占了上风,笑道:“我叫苍狼。”

    “我用人认人,不用名字认人。”任寒波近乎狡辩一样的眨着眼睛说,苍狼又笑了:“好吧,天快亮了,我也要走了。”

    任寒波没有挽留他,过了很久苍狼说:“凝真,保重。”

    女暴君留下的人检查了几遍,终于确定布置这场刺杀的人已经走了,但是如何回禀坏消息是一门学问,苗王一定会大发雷霆,至少大军行经此地之前,女暴君应该派斥候来检查一遍。

    女暴君踌躇了一会儿,不是很想给自己找没趣,苗王子下来了,她试探的问王子发现了什么没有,苗王子摇了摇头。

    于是女暴君暗暗松了口气,又冷笑了一声。

    让苍越孤鸣提心吊胆了很久的刺杀没有发生,但他其实并不能担心太久。因为他被中原的人抓住了,由于他的心慈手软,万雪夜抓住了他,并且和苗王进行了谈判。

    被送回去的时候苍越孤鸣十分羞愧,别人什么也没说,苗王给了他一个巴掌,反而稍微减轻了这种羞愧。

    和中原人打交道的过程十分艰辛,苍越孤鸣没什么功夫想起那天晚上的偶遇。从他被父王换了回来,到回到王都,到父王把王叔下雨,到祖王叔亲自出山来救王叔,其实不过很短的一段时间。

    想要成就伟业,就要敢于牺牲,牺牲自己的弟弟,苗王是很心痛的。至于为什么不能是儿子——儿子不仅是儿子,还是苗疆正统王族,将来要继承王位,不仅是私情,也是责任。

    苍越孤鸣努力吸收着父王硬压下来的帝王经验,对于如何成为王,他还很懵懂,但对于成为王的必要性,他一点也不抗拒。

    九龙天书事关苗疆未来三百年能不能夺得地气,孤鸣王族为此不惜孤注一掷,哪怕牺牲五分之一的王族也一定要成功。

    千雪孤鸣一点也没退缩的就去了。

    苍越孤鸣和女暴君守在一角,掺和进来的不仅有中原人,苗疆人,还珠楼神蛊温皇,还有西剑流,罗碧……这注定会是一场混乱的战局。

    所以苗王把儿子掖在一角,苍越孤鸣所在的位置是压力最小的,进可攻退可跑,女暴君虽然不怎么好用,至少带王子跑路没什么问题。

    不知有多少人屏息凝神等着战局的新情报传来,对于苗王来说,在看到罗碧的那一刻,毫无疑问是惊讶的。而当罗碧看见苗王,这一架注定无法避免。

    同一时刻,任寒波悄悄走到了其中一角。

    他轻易的抽出剑,摸过两个守卫的脖子,这两个守卫所站之处太过偏了,甚至没发出声音。

    但血腥味对战场上的人无从逃逸,很快就有人警觉地喝了一声,走过来检查情况。

    苍越孤鸣从帐篷里走了出来,疑惑地看向远处。他不知道在远处昏暗的森林里,也有一双眼睛在凝视他。那双眼睛一动不动的凝视着火炬旁边的少年人,女暴君正在和少年人交谈,他们两人的面容都被阴沉的火光闪闪烁烁的淹没了。

    任寒波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他知道北竞王打什么主意了——在这里让他杀了苍越孤鸣,毫无疑问这个时候非常理想,没有违背他们之间的交易。至于事后,等他提着苍越孤鸣的脑袋过去,能不能趁乱一击毙命,也许北竞王也在等这一刻剿灭他这个后患。

    他不能按照棋手的意思走,既然如此他就该去找苗王——本来那才是正主。

    突然间,任寒波听见了一声惊叫,他下意识按捺了冲动没有转过身,然后小王子就叫了起来,又惊又怒:“女暴君,你……”

    不愧是北竞王,准备的真够周到。

    任寒波转过身,踏出一步,步子刚刚落地,又不动了。他听见兵戈激烈的碰撞,女暴君的冷笑,以及少年一次又一次说不清楚是惊慌还是疑惑的质问,心里冷笑了一声,垂头看着脚下的泥土。

    最后他没有动。

    喧嚣在中原人突然闯入之后结束了,任寒波松了口气,转身掠向另一处。同时心里快速的分析——敢对苗王子下手,苗王肯定是死了,否则不用急;既然对苗王子下手了,千雪孤鸣也不能活着,也就是说,北竞王狗急跳墙了。

    他靠近祭坛的时候,北竞王漂亮的毛绒绒大氅已经脱掉了,藏镜人和千雪孤鸣都不是对手,轮回劫借力卸力,硬生生把人扔了出去。突然间,藏镜人以内力砸向地面,整个山头都摇晃不止,裂缝崩开,将藏镜人和千雪孤鸣都吞下去。

    北竞王也被这一幕镇住了。

    剑气破开防御之时,他下意识滑档了一下,而后蓬勃的内劲将剑和人都反弹了出去。之后才是痛。竞日孤鸣低下头,下意识捂住了胸口,血漫过了手指。

    他缓缓转过了头:“任先生。”任寒波刚刚站稳,笑了起来:“北竞王。”他们就这样恍若无事的微笑着打招呼,竞日孤鸣叹了口气:“小王今日的惊喜够多了,让小王目不暇接,无力招架,任先生就不能改日再给小王惊喜吗?”

    任寒波笑道:“赶集赶早,何况夙先生很快就会回来,我可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寒光闪烁,不再是当日北竞王府之中简单的招式,任寒波握紧剑柄,铃铛从袖子之中滑出,这一剑忽然夹杂了叮当错乱的铃声,北竞王微微一怔,不容他抢攻,蹂身而上。

    龟裂的地面又裂开裂缝,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遥遥传来的震动之中,诡异的阴气席卷而来。

    任寒波骤然吐出一口血,竞日孤鸣遥遥望向远处,忽然懒懒拉了一下大氅:“想来又发生了什么不可预料之事,任先生请吧,今日可真是一波又一波。小王可没有想到……”

    任寒波急追而上,忽然间,一股更为瘆人的凌厉气息扑面而来,夙站在北竞王身边,淡漠的望了过来。

    魔世通道的开启对周围影响巨大,北竞王不得不暂时离开,急于接掌空悬的权力。夙冷冷看了一眼,连这一眼都引发强行抑制下去的伤势,任寒波又吐出一口血,叹了口气,抹去血污,转身往山下去。

    一击不成,再要动手就难了。任寒波稍加处理伤势之后,远入群山之中,这里部族林立,像他这样的人轻易就能掩去行迹,北竞王没有追击,可能是因为知道这一点。

    任寒波被迫养了大半年的伤势。

    他住在一个名叫铮的小部族,远远的离开了苗疆的中心,甚至有些接近南海一带。这里从前更为平静,两年前铁军卫扫荡了附近的地头蛇,将其收入苗疆版图,血流的周围瘴气冲天。

    铮族的族长已经和他很熟了,让一些老者照顾他。任寒波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缺了牙的婆婆冲他一笑,他想跳起来,胸口钝痛的伤处却阻止了他。

    “我睡了多久了,安婆?”任寒波困顿的喃喃:“怎么是你,苏奴儿呢?”

    “奴儿嫁人啦,她刚刚生了两个女孩儿,”婆婆竖起一根手指:“两个,两个,夜神保佑啊。”

    任寒波苦笑了一声,彻底放松了力气,婆婆又将切好的参片塞进他嘴里,任寒波嚼了一会儿,断掉的骨头插入了内脏,能活过来都是一种运气,他不该要求更多了。

    北竞王果然难缠,也许他什么都不做,孤鸣王族自相残杀都比他费尽心思效率更好。

    外面的门敲了敲,俏丽的少女推门走了进来,嚷嚷了起来;“凝真哥哥,你醒了!吓死人了,你都睡了两个月了!”

    “苏奴儿,你小点声儿,”随后走进来的青年笑着点了点头:“凝真哥,你看她吵得要死,我们生了两个女儿呢,她还是这么爱吵爱闹。”

    “没关系,”任寒波慢慢提起气来,尽力忽视疼痛:“夜神保佑,你们在这里生了孩子,铮族的人就不会再说什么了。”他的脸色苍白极了,苏奴儿连忙又挑了一些参片喂他:“要不是凝真哥哥给他们这么多的盐……”

    他时而昏睡,醒来的很少,过了两个多月,骨头渐渐不痛了,消息从很远的地方传了回来。北竞王的继位不够顺利,因为苍越孤鸣没死,王族之争闹得沸沸扬扬,而天阙孤鸣的出现直接火上浇油。

    任寒波临走前,去找安婆卜卦。

    安婆只是叹气,不愿意替他卜卦。在年长者看来,他们这些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残余之人,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去向王族复仇只是一种十分不明智的举动。但是任寒波不听这些话,任寒波把他们从中毒昏迷之中救醒,藏在了夜族一个不大起眼的地下室里,铁军卫在上面扫荡,带走了榕烨,他坐在地下室里仰起头,有灰尘渗过了细缝簇簇落在眼睛里,一直在刺痛,从未停止过。

    没有人知道夜族还有这些活人,只要他不说,连铮族的人都以为他们是一个很小的巫族的遗民。安婆本来是族里的祭祀,负责主持生祭,如今也不愿意提起旧事了。

    任寒波不肯放弃,道:“卜不卜卦,我都要去的,如果我知道会发生什么,至少我有所准备。”

    安婆愁眉苦脸道:“凝真啊,你走了,就回不来了。”

    这是看了起来。

    屋子里又恢复了沉默。

    无论是谁问出的时候,任寒波还在闭目休息,原来这个人睡着的时候是这么安静,不动不言,神色还有些严肃模样。

    烛花忽然一闪,陷入了黑暗。任寒波倏然睁开眼,神色冷淡的扫过周围,一瞬间,他的体内便因枯索的真气泛起反噬的寒冷,寒意流转之下,任寒波忍不住抱住手臂。

    “凝真?”

    苍越孤鸣站了起来。

    任寒波低声道:“没什么,无需担忧。是不是该送我下去了?”这样看了几个时辰,也不说话,不如让他回去呆着。

    “孤是苗王,”苍越孤鸣淡淡道:“让你留在身边,原来也不难。”

    任寒波一时没有言语,苍越孤鸣推开椅子,走到了他身边,任寒波一阵哆嗦,触手就是冰冷,苍越孤鸣握住他的手,内力传入其中,过了片刻,只听任寒波低声道:“留我在你身边,你会后悔的。”

    让你走,孤会更后悔。苍越孤鸣在心里低声回答,缓过了这口气,任寒波被他拉了起来,苍越孤鸣指了指屏风后面,道:“明日孤与军长有事要议,今日你就在此度夜。”

    说到了铁军卫,任寒波心中一动。

    屏风后面有一处小床,铺了厚厚的被褥,睡过这样的被褥,再去地牢就很难习惯了。任寒波又看了一眼苍越孤鸣,这么小的地方显然是不够两个人的:“地牢更安静。”

    “地牢里有人,”苍越孤鸣道:“你不必太惦念。”

    任寒波不由笑了,道:“原来如此,只见新人,不见旧人。”他刚刚说完,苍越孤鸣也微笑了起来,过了片刻才道:“凝真,孤喜欢看你笑。”

    这一夜任寒波没睡好。

    比起上一次在地牢里,苗王变得不同了。他说不明白那种不同在哪里,短短几日……十几日……还是一个月,任寒波眉头渐渐紧皱,翻了个身,铁链又一阵闷响。

    的。

    离火无忌贪上喝酒,是半年后的事。有一天,他把房门关紧了,喝得晕晕乎乎。第二天晚上有弟子伤了脚,来拿金创药,才发觉师叔喝醉了酒,在屋子里呼呼大睡,竟然睡了一天一夜。

    但喝酒这事,倒是让千金少松了口气。

    打这一日之后,每隔一个月,离火无忌就喝醉一次。他怕误了事,那一天便特地交代了别人,喝醉了也就在屋子里,千金少曾想陪他喝,离火无忌却不肯要,说:“再怎么你也喝不醉,一起喝酒,岂不是没完没了,少来。”

    千金少便知道,二师兄原来还是那么伤心着,只是渐渐好了。伤口好起来,比挨着的时候还要痛些。于是他便当不知道,别人再说起来,只是笑着说:“啸刃峰别的不多,酒鬼最多。”

    骆千秋和姚百世下山去了,涂万里想着新年要不要回去,很是烦恼。金刀仙翁想让心爱的弟子在这个新年默默用功,超过宗主,将来一举当上新宗主,每当这个时候,涂万里就沉默。

    他比两个师兄多一点矜持,这么荒唐的话题,还是会有所保留的。

    但别的上面,在神啸刀宗固然有时间练刀,好过回家要迎亲送友的麻烦,但是……

    两个炮仗在外面炸响,一阵小孩子笑声,涂万里皱了皱眉。他没有呵斥外面的弟子,大过年的,外面都是这样的声音。

    “这个没响,是哑炮了?”一个说。

    另一个说:“可别看,炸了怎办,宁师叔交代了的。”“怕什么,你怕你躲开!”

    希希索索,涂万里忍不住了,推了门就要出去驱赶,只见戚寒雨站在两个孩子身后,欲言又止,这怂样惹怒了涂万里:“戚师兄,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努力控制,还是说得阴阳怪气。两个小弟子赶紧正经起来,戚寒雨微微笑了:“万里师弟,我……我只是路过。”他看着那两个小弟子,神色很柔和。

    涂万里道:“在这里放炮,烧了怎么办,宁师叔没交代吗?”

    两个小弟子苦着脸,戚寒雨赶紧往前走了一步,道:“快回去吧。”

    夜里的雾气白蒙蒙的,涂万里的无名暗火也被这雾气悄悄模糊了,戚寒雨低眉耷眼的走了,他就该这样子,又叫人讨厌,又叫人看不起,涂万里转身去了。

    这一夜雾气来得很突然,可离火无忌惯于啸刃峰往来行路,下山时也没有慢了多少。

    长孤溪太远了,他约了一个不那么远的地方,可这一次,霁寒霄比他来得还要晚一些。起初,离火无忌以为是雾气太大,有些后悔约得远了,可血腥气和雾一起飘来,他本该摆出薄情的面目,将东西托付给霁寒霄就走,到底心里还是颤了一颤:“霁师兄,你来了。”

    霁寒霄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来。

    离火无忌将怀里的药扣在手心里,道:“你去看过云儿,怎么还会受伤?”归海寂涯这样的胸怀,总不会过几年再来为难霁寒霄,他伸出手,刚把瓶子递过去,反手扣住了霁寒霄的脉搏,霁寒霄冷笑一声:“谁要你可怜我!便是路上一条狗,你都要问一问是不是?”

    他这样骂,离火无忌一时哑然。霁寒霄趁机又捏了捏他的手,才说:“儿子归了归海寂涯,剑宗要是薄待他,我必不罢休,打得他这个宗主面上无光。”

    离火无忌叹了口气,道:“过年了,你少说这些话吧。里面有个红包,是云儿的压岁钱,你与他好好说话,莫要……”他不说下去,霁寒霄已经有几分不耐烦了,冷冷道:“莫要惹他生气是不是,谁是老子,嗯?”

    与霁寒霄一见到底不欢而散。如今四宗来往还算正经,但总不比多年前那样走动了,离火无忌在附近村子里借了一夜落脚,等到天亮时才回了长孤溪。

    给苍苍的压岁钱,早就捂好了。不过这压岁钱本来又是压祟,图的是个好兆头,今年星宗大概也会给,只是不知道苍苍是不是从颢天玄宿那里接过来的。

    那个聪明的星宗师兄,看着苍苍的时候,难道不会想一想么?

    离火无忌捏着红包,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恼怒,他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因着千金少把他劝回去了,这两年不得不说,到底好过了不少。

    好过的时候,当年的委屈也能看淡一些。到底走到了这一步,他也不是全无过错。

    在长孤溪住了两天,离火无忌还是去了一趟星宗山脚下。等了一夜,丹阳侯来了,只是他也忙着星宗过年,脚不沾地,拿走了离火无忌准备的红包和肉干、蜜饯、衣服和玉佩,皱了皱眉:“只为了送这些,还专门走一趟。”

    离火无忌不敢太得罪他,只得忍气吞声道:“我想见一见苍苍才来的。”

    丹阳侯嘴角刚起了一点弧,忽然又收了:“我知道了,你三月再来吧。”忽然又道:“三月路滑,到四月。”这样竟然是走了。

    霁云过年换了宗主叫人给他和飞渊定做的新衣服,可里面的内衫略有些紧,飞渊看了倒有些笑他:“你爹送来的,难道是他自己做的?”霁云脸上一热,道:“我怎么知道。”但因为是爹亲特意送来的,他便觉得稍有些小了也是无妨,把别的衣衫都收了,还把送来的药分了一半给师姐。

    仙舞剑宗很热闹,晚上喝酒时聚在一起放烟花,飞渊看着看着就飞上了墙头,归海寂涯眉头一皱,就要说话,旁边执剑师不失时机的递过来一杯茶水,顺利的救师妹于唠叨。

    戚寒雨洗好了碗,西江横棹在屋子里等他。

    酒是温热的药酒,西江横棹喝了几口便不喝了,戚寒雨以为他喝不惯,解释道:“这是二师叔酿的……”他又忽然停下来,偷偷看了爹亲一眼。

    唉,傻孩子,既然是二师叔,你爹怎么会不知道。千金少若是在这里,必然要说这话来。但这一刻的千金少,坐在屋顶上,接过了硬硬的纸包、

    “新年新岁,万事顺遂,处处平安。”离火无忌坐在他身边:“师弟,又一年了。”

    是麦芽糖。

    麦芽糖是甜的,压岁钱是响的,烟花忽然飞向夜空,好似美梦将夜色照亮。千金少喝了一大口酒,酒囊递过去,离火无忌接过去喝了一口。

    新雪飘然而落。

    离火无忌望着月亮,轻声道:“明年定是好过今年。”

    往后年年,都好过从前。

    竞日孤鸣断断续续养了半年的伤。

    他不似从前有内力护体,咳嗽起来是真的咳嗽,亏空也是真的亏空,一时半会儿还没练起原来的功夫,便成了个病歪歪的闲人。

    可这个闲人,竟然很有几分骨气,不肯让人瞧出来。

    卢秤镜教小元,俨然不再是当年的那般好好先生,竟然很有些严厉。

    但小元对先生仰慕崇拜,哪怕先生跟一个男人做了夫妻,在山野里隐居,小元也觉得是这个世道没给先生光明正大成亲的路子,是世道不好。

    竞日孤鸣去了几趟采药人的家里,日渐学会了怎么买卖老参,又到了怎么弄来贵重的好药。

    作为一个博学的书生,卢秤镜毫不吝啬的跟他分享了如何找到药材的地理知识。

    从前和千雪到处玩乐,并没有什么一定的去处,其实千雪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大夫,如果他们一起去采药也很合情理,但是那时候都很年轻,乘着春色到处玩乐远远比过日子要紧。

    如今就不同了,走到一半下了雨,卢秤镜就赶紧催着身边人去树下,又解下了带来的伞。

    “这样大的雨,遮与不遮也没差什么。”竞日孤鸣柔声说。

    卢先生粗暴的把他拉过来,挨在自己肩膀。

    伞罩着两个人,竞日孤鸣哎呀了一声,起了玩笑心思:“不如书卿抱紧了我……”我来举着这伞。

    话还没说完,卢秤镜挪出了一只手来,挨着他的腰轻轻一揉。

    竞日孤鸣心生诧异,怎么这人就知道了,卢秤镜一边揉一边说:“这雨下不了多久,停了我们就去山上,雨后星野一定绝世无双,今夜晚些出门去看。”

    竞日孤鸣按住了他的手。

    装腔作势正当其时,但他突然卡壳,卢秤镜稳稳的举着伞,一动也不动,只声音如贴着竞日孤鸣的耳边一般:“一到下雨,你这里就难过是不是,不要以为我瞧不出来。”

    竞日孤鸣轻轻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耐心的猎人,苦心的农人,是花了许多心思养花的匠人——情投意合之事,早已不做指望了,但柳暗花明,一程又一程,又来到手里了。

    上了山,闭了雨,那双春水一样温柔淡然的眼睛有了涟漪,频频看他。

    竞日孤鸣喝了参汤,这些天他已经不抱怨难喝,因为卢秤镜真的准备了糖和蜜饯,他不喜欢那么甜,也没习惯这么甜,好似不是他这种人过的日子。

    卢秤镜见他喝完了参汤,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竞日孤鸣抓住他的手,按在胸前:“小王……单某的这颗心,先生瞧一瞧,如今都是先生的了。”

    卢秤镜笑了,凑过去,竟然听了一会儿,道:“王爷惯会糊弄我,明明只有八九分。”

    明知此事无法争辩,竞日孤鸣还是委屈的说:“还有一分,先生漏听了不成。”

    “月满则亏,我倒觉得八九分正好,”卢秤镜说:“太执着的感情没有好处,我只要八九分,也以八九分还你,剩下的,换个长长久久吧。”

    雨后的夜空别有一番滋味,卢秤镜采了药材,拉着绳子上了山崖,竞日孤鸣在上面等他,竟然没有笑,也没有愁眉之色。

    卢秤镜道:“肺腑怎么了,想咳嗽就咳出来。”竞日孤鸣低声道:“还好。”

    卢秤镜拉了他的手,要回到屋子里,竟然没这么矜持。药材装在了竹箱子里,卢秤镜低眉垂眼的收拾完,抬起头看了一眼。

    竞日孤鸣坐在床边,竟然有些茫然。

    这世界,大把的日子和夜晚,都是如此。没有目标,没有意义。只不过是一程又一程,叫你孤影相伴,卢秤镜怜惜大起,又觉得竞日孤鸣这样去想一想,他该让他有这样一些安宁的回味。

    于是卢秤镜也静下来,假装还在弄衣衫和鞋子的尘土,但竞日孤鸣回过神来,道:“先生又知道了。”

    卢秤镜道:“你在我身边,我日日夜夜看着你,怎么会不知道?”

    竞日孤鸣失笑:“当年我最羡慕千雪的,就是你日日夜夜看着他。”

    这句话说起来,卢秤镜和竞日孤鸣都是一愣,卢秤镜叹了口气:“你那时实在很孤独。”

    竞日孤鸣想起了那坛子圣贤寂寞,卢秤镜已经走了过来,把外衣和鞋子都脱下来,露出疲惫之色,竞日孤鸣看着这人走过来,微微倾身亲了亲他的鬓发。

    “你还不习惯,是不是?可人间的好滋味就是这般,明天我们会一早一晚醒来,趁着不冷不热的天气下山,小元一定很高兴,还要缠着你教他下棋。”卢秤镜嘴角弯了起来:“竞日孤鸣,你今日无所事事,明日也是,这一个月都是,只有好事,没有苦事……且慢慢过着吧。”

    这一夜,竞日孤鸣睡的很沉。

    第二天卢秤镜先醒了,去厨房做饭,等他停当,竞日孤鸣还在睡觉,不管这人带了多少面具,在他眼前还是一个人。

    竞日孤鸣睡着了,卢秤镜趁机坐在床边饱览美色,这人从前是可恶的,可恶的时候还是很美。但现在住在他心上,只有美,美得让他忍不住享受这一刻。

    野外有野外的不便,虽有小屋寄身,过了半个月功夫,竞日孤鸣的下巴竟有些胡须冒出来。

    他正在努力适应新生活,比如没有人前呼后拥,比如麻衣粗布磨得皮肤发痛,比如没了真气之后走一阵路还要歇几刻,长出胡须可不比那些麻烦,何况他也看不见。

    看得见的是卢枰镜,起先,他只是多看了几眼。

    之后,他就要忍住少看几眼,虽说北竞王色若春晓之花,但他若为了一点眼福非要如何,那可不是长久过日子之道。

    等到胡子再长一点,卢枰镜受不了了,他觉得自己好像为自己选了一条曲折而不划算的道路——既然是长久过日子,那忍着不说就不是什么好办法了。

    “王……”卢枰镜忽然收声。

    不远处有人正在走来,也是奇怪,这样的荒郊野岭,来得倒是很快。

    那二人竟是一对男女,年纪不过三十余,卢枰镜看着二人,二人也早已注意此处,女子秀美雍容,男子也是玉树临风,只是眼前似有什么妨碍,搭着女子的手臂缓缓而行。卢枰镜下意识微微侧身,竞日孤鸣却是低声咳嗽了一声。

    黄昏日落,光线不足,那男子倏然微微转过头,侧耳微动,柔声道:“诗儿。”女子微微一怔,笑了一笑,那男子丰神俊秀,观之不俗,却似乎有些不足之症,转向竞日孤鸣:“二位,借问此处可是祝融峰?”

    “正是,”竞日孤鸣微微一笑,道:“天色已晚,两位若是不弃,可以往前再走二里,有一木屋足以落脚稍歇。”

    男子微一怔忡,笑道:“多谢先生指点,还不知两位如何称呼?在下别小楼,这是吾妻李剑诗。”

    “在下单小楼,这位是,”竞日孤鸣略一停顿:“卢先生。”

    因着天色日晚,李剑诗和别小楼匆匆而去。

    卢枰镜神色淡淡,在山上绕行片刻,就走入一处洞穴,竞日孤鸣不快不慢走在他身后几步,只是入了洞穴,卢枰镜也担忧他看的不清楚,取了火折子来,这条小路几无人知,出了山洞,月明天南,竞日孤鸣忽然柔声道:“先生何故不快?”

    卢枰镜走在前面,闻言略顿了顿,道:“如今你……我的武功,实不如方才那两人。”

    竞日孤鸣不由笑了,道:“我见那两人倒也郎才女貌,想来是不会仗势欺人。”

    卢枰镜微微撇过头,松了口气,道:“前面便是我说的温泉了,一会儿……”竞日孤鸣还在看着他,一时竟然未接上话来。

    在山上月余,虽然偶有沐浴,自然比不上从前精细。卢枰镜特意准备了木勺,舀了水为竞日孤鸣打湿头发,一时间心里眼里便都是眼前人了:“这里下去半刻是我从前歇脚之处,前几日我来收拾了一番。沐浴后不可受凉,免得伤了身,不若我来……”

    竞日孤鸣泡的身体发热,卢枰镜说什么都很模糊,等到他低下头来,头发披散,热水浇得闭上眼睛,那双手便摸索了上来,先摸了摸胡子。

    原来如此,竞日孤鸣忍住浮起的笑意,只装作不知。

    卢枰镜用准备了的皂角搓出了泡沫,手疾眼快的把胡子刮了去,才松一口气,假模假样的为弱不胜力的情人沐发。

    他握住了一握青丝,缓缓揉搓,微妙的好似情事里交缠一般,连心脏也跳得不知了。竞日孤鸣起初只是顺着他,后面却是轻轻喟叹,慢慢沉进了池子里。

    卢枰镜柔声道:“我今日见那对夫妇玉貌花容,恩爱情笃,难免想起你说的那个……才有些不快活。”

    竞日孤鸣在水中动了一动,几个泡泡冒上来,卢枰镜连忙拽了他一把。

    不料竞日孤鸣反手扣住他,五指相扣之中,卢枰镜沉下水去,眼睛紧紧闭着。

    火光照亮了狭小的屋子,卢枰镜把晒得干燥的兽皮做的毯子盖住了竞日孤鸣。

    因泡了温泉,竞日孤鸣竟然早早地困得不行,上岸后半闭着眼睛,叫他一路牵了回来。卢枰镜原以为是自己体力更好,但见竞日孤鸣似乎睡得十分绵长香甜,一时间也不做他念,把铺盖都整理了,又点燃了炉子,坐上一只药壶,将人参切了片,投入半温的药壶里去,又撒了一把粮食平和药性。

    且等一切都安定下来,卢枰镜盘膝运气,将内功心法走了一回,只这一回,疲倦之意尽消。此时再看竞日孤鸣,竟是微微蹙眉,不胜痛楚之色,卢枰镜一怔,情不自禁去抚他的眉头,却被竞日孤鸣抓住手腕,低低道:“母妃……”

    似有一点若有似无的泣音,十分恻然。卢枰镜一时沉默,他只坐在那里不动。

    有时,他也怀疑自己能不能真的忘记过去的种种,但爱和恨不能同时拢在手里,他说服了自己,到底选择了对前尘轻轻放过。

    这个笑颜如花的男人心里有无穷无尽的憎恨和不甘,不被人看出来是一种本事,是一种从幼年就不得不学会的本事。

    卢枰镜暗暗想:如今才八九分好,只怕再过一些时日,他恨不得要用十二分的力气去怜爱这个要命的男人。

    清醒一点,莫忘了他曾是多么可恶。

    可那可恶,如今不也消磨得干净了吗?

    心里种种念头交织,卢枰镜到底控制住了自己,把手抽了出来,去看药壶里熬着的滋补的粥。

    外面天也亮了,这几日秋高气爽,如果不去采药,下山找个地方窝着,日子也很好过。

    秋天的螃蟹很肥,也不知道小元念书念得如何,竞日孤鸣若是喜欢,附近有些部落的祭典很热闹,他们还能混进去享乐一番,若是他不喜欢,那么就去偏北的地方尝尝那里的桂花酿。

    卢枰镜把药粥和小菜都准备好了,竞日孤鸣还没有起来,他擦干净了手,很有些疑惑,走到了铺盖旁边。又下意识的捞起一束头发——昨日擦的半干,难道还是着了寒。

    “书卿”,陪小王再睡会儿……”

    卢枰镜愣住了。

    半晌,他缓缓吐出了口气,到底还是顺着那人耍赖一般的力气,小心的脱了鞋子和外袍,才一躺下,一只袖子覆在他脸上,手指从鬓发边摸索。

    卢枰镜心里一颤。

    “如今除了书卿,”竞日孤鸣声息轻如薄烟:“小王是一无所有了。”

    卢枰镜刚要说话,竞日孤鸣忽然笑了:“先生莫急。我是想说……”

    “直到今日,”他又说:“我身边才有了一个人交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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