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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 03

    苍越孤鸣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的东西又增加了。

    他好像荒山里走失了的书生遇到了狐狸精怪,又或是红衣女鬼,否则为何前一刻还在犹豫要不要质问任凝真是不是图谋不轨,下一刻却默默擦干了手掌托起的青丝上蜿蜒的水滴。

    那轻柔的布巾绝非什么普通材质,轻易就把水滴卷走了,苍越孤鸣看着微微闭着眼睛的脸庞,终于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心情,和当年那一刻的悸动。

    美,纯粹的美拥有着几乎暴力一样直接的力量,不能否认,不能伪饰,而看到这种美的他自然无法不震动。

    就在此时,任寒波突然睁开眼睛。

    苍越孤鸣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时间不动了,此刻任寒波就枕在他的手臂上,身体慵懒的泡在水中,似乎明了一切意味深长的眼神,又有着轻快勾起的微笑。

    然后那双眼睛温柔的闭上了。

    他们没有再说话。

    苍越孤鸣不仅擦干了凝真的头发,还去找了些木柴生了一堆火——他觉得等凝真上来以后,会需要烤一烤湿漉漉的衣服。山里其实很冷,而且这里也有风,容易着凉。

    等火升起来以后,任寒波嘴唇微微动了动,神色凝重了些,好似要叫他的名字,却又叫不出来。

    苍越孤鸣在这场偶遇里唯一一次如释重负,占了上风,笑道:“我叫苍狼。”

    “我用人认人,不用名字认人。”任寒波近乎狡辩一样的眨着眼睛说,苍狼又笑了:“好吧,天快亮了,我也要走了。”

    任寒波没有挽留他,过了很久苍狼说:“凝真,保重。”

    女暴君留下的人检查了几遍,终于确定布置这场刺杀的人已经走了,但是如何回禀坏消息是一门学问,苗王一定会大发雷霆,至少大军行经此地之前,女暴君应该派斥候来检查一遍。

    女暴君踌躇了一会儿,不是很想给自己找没趣,苗王子下来了,她试探的问王子发现了什么没有,苗王子摇了摇头。

    于是女暴君暗暗松了口气,又冷笑了一声。

    让苍越孤鸣提心吊胆了很久的刺杀没有发生,但他其实并不能担心太久。因为他被中原的人抓住了,由于他的心慈手软,万雪夜抓住了他,并且和苗王进行了谈判。

    被送回去的时候苍越孤鸣十分羞愧,别人什么也没说,苗王给了他一个巴掌,反而稍微减轻了这种羞愧。

    和中原人打交道的过程十分艰辛,苍越孤鸣没什么功夫想起那天晚上的偶遇。从他被父王换了回来,到回到王都,到父王把王叔下雨,到祖王叔亲自出山来救王叔,其实不过很短的一段时间。

    想要成就伟业,就要敢于牺牲,牺牲自己的弟弟,苗王是很心痛的。至于为什么不能是儿子——儿子不仅是儿子,还是苗疆正统王族,将来要继承王位,不仅是私情,也是责任。

    苍越孤鸣努力吸收着父王硬压下来的帝王经验,对于如何成为王,他还很懵懂,但对于成为王的必要性,他一点也不抗拒。

    九龙天书事关苗疆未来三百年能不能夺得地气,孤鸣王族为此不惜孤注一掷,哪怕牺牲五分之一的王族也一定要成功。

    千雪孤鸣一点也没退缩的就去了。

    苍越孤鸣和女暴君守在一角,掺和进来的不仅有中原人,苗疆人,还珠楼神蛊温皇,还有西剑流,罗碧……这注定会是一场混乱的战局。

    所以苗王把儿子掖在一角,苍越孤鸣所在的位置是压力最小的,进可攻退可跑,女暴君虽然不怎么好用,至少带王子跑路没什么问题。

    不知有多少人屏息凝神等着战局的新情报传来,对于苗王来说,在看到罗碧的那一刻,毫无疑问是惊讶的。而当罗碧看见苗王,这一架注定无法避免。

    同一时刻,任寒波悄悄走到了其中一角。

    他轻易的抽出剑,摸过两个守卫的脖子,这两个守卫所站之处太过偏了,甚至没发出声音。

    但血腥味对战场上的人无从逃逸,很快就有人警觉地喝了一声,走过来检查情况。

    苍越孤鸣从帐篷里走了出来,疑惑地看向远处。他不知道在远处昏暗的森林里,也有一双眼睛在凝视他。那双眼睛一动不动的凝视着火炬旁边的少年人,女暴君正在和少年人交谈,他们两人的面容都被阴沉的火光闪闪烁烁的淹没了。

    任寒波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他知道北竞王打什么主意了——在这里让他杀了苍越孤鸣,毫无疑问这个时候非常理想,没有违背他们之间的交易。至于事后,等他提着苍越孤鸣的脑袋过去,能不能趁乱一击毙命,也许北竞王也在等这一刻剿灭他这个后患。

    他不能按照棋手的意思走,既然如此他就该去找苗王——本来那才是正主。

    突然间,任寒波听见了一声惊叫,他下意识按捺了冲动没有转过身,然后小王子就叫了起来,又惊又怒:“女暴君,你……”

    不愧是北竞王,准备的真够周到。

    任寒波转过身,踏出一步,步子刚刚落地,又不动了。他听见兵戈激烈的碰撞,女暴君的冷笑,以及少年一次又一次说不清楚是惊慌还是疑惑的质问,心里冷笑了一声,垂头看着脚下的泥土。

    最后他没有动。

    喧嚣在中原人突然闯入之后结束了,任寒波松了口气,转身掠向另一处。同时心里快速的分析——敢对苗王子下手,苗王肯定是死了,否则不用急;既然对苗王子下手了,千雪孤鸣也不能活着,也就是说,北竞王狗急跳墙了。

    他靠近祭坛的时候,北竞王漂亮的毛绒绒大氅已经脱掉了,藏镜人和千雪孤鸣都不是对手,轮回劫借力卸力,硬生生把人扔了出去。突然间,藏镜人以内力砸向地面,整个山头都摇晃不止,裂缝崩开,将藏镜人和千雪孤鸣都吞下去。

    北竞王也被这一幕镇住了。

    剑气破开防御之时,他下意识滑档了一下,而后蓬勃的内劲将剑和人都反弹了出去。之后才是痛。竞日孤鸣低下头,下意识捂住了胸口,血漫过了手指。

    他缓缓转过了头:“任先生。”任寒波刚刚站稳,笑了起来:“北竞王。”他们就这样恍若无事的微笑着打招呼,竞日孤鸣叹了口气:“小王今日的惊喜够多了,让小王目不暇接,无力招架,任先生就不能改日再给小王惊喜吗?”

    任寒波笑道:“赶集赶早,何况夙先生很快就会回来,我可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寒光闪烁,不再是当日北竞王府之中简单的招式,任寒波握紧剑柄,铃铛从袖子之中滑出,这一剑忽然夹杂了叮当错乱的铃声,北竞王微微一怔,不容他抢攻,蹂身而上。

    龟裂的地面又裂开裂缝,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遥遥传来的震动之中,诡异的阴气席卷而来。

    任寒波骤然吐出一口血,竞日孤鸣遥遥望向远处,忽然懒懒拉了一下大氅:“想来又发生了什么不可预料之事,任先生请吧,今日可真是一波又一波。小王可没有想到……”

    任寒波急追而上,忽然间,一股更为瘆人的凌厉气息扑面而来,夙站在北竞王身边,淡漠的望了过来。

    魔世通道的开启对周围影响巨大,北竞王不得不暂时离开,急于接掌空悬的权力。夙冷冷看了一眼,连这一眼都引发强行抑制下去的伤势,任寒波又吐出一口血,叹了口气,抹去血污,转身往山下去。

    一击不成,再要动手就难了。任寒波稍加处理伤势之后,远入群山之中,这里部族林立,像他这样的人轻易就能掩去行迹,北竞王没有追击,可能是因为知道这一点。

    任寒波被迫养了大半年的伤势。

    他住在一个名叫铮的小部族,远远的离开了苗疆的中心,甚至有些接近南海一带。这里从前更为平静,两年前铁军卫扫荡了附近的地头蛇,将其收入苗疆版图,血流的周围瘴气冲天。

    铮族的族长已经和他很熟了,让一些老者照顾他。任寒波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缺了牙的婆婆冲他一笑,他想跳起来,胸口钝痛的伤处却阻止了他。

    “我睡了多久了,安婆?”任寒波困顿的喃喃:“怎么是你,苏奴儿呢?”

    “奴儿嫁人啦,她刚刚生了两个女孩儿,”婆婆竖起一根手指:“两个,两个,夜神保佑啊。”

    任寒波苦笑了一声,彻底放松了力气,婆婆又将切好的参片塞进他嘴里,任寒波嚼了一会儿,断掉的骨头插入了内脏,能活过来都是一种运气,他不该要求更多了。

    北竞王果然难缠,也许他什么都不做,孤鸣王族自相残杀都比他费尽心思效率更好。

    外面的门敲了敲,俏丽的少女推门走了进来,嚷嚷了起来;“凝真哥哥,你醒了!吓死人了,你都睡了两个月了!”

    “苏奴儿,你小点声儿,”随后走进来的青年笑着点了点头:“凝真哥,你看她吵得要死,我们生了两个女儿呢,她还是这么爱吵爱闹。”

    “没关系,”任寒波慢慢提起气来,尽力忽视疼痛:“夜神保佑,你们在这里生了孩子,铮族的人就不会再说什么了。”他的脸色苍白极了,苏奴儿连忙又挑了一些参片喂他:“要不是凝真哥哥给他们这么多的盐……”

    他时而昏睡,醒来的很少,过了两个多月,骨头渐渐不痛了,消息从很远的地方传了回来。北竞王的继位不够顺利,因为苍越孤鸣没死,王族之争闹得沸沸扬扬,而天阙孤鸣的出现直接火上浇油。

    任寒波临走前,去找安婆卜卦。

    安婆只是叹气,不愿意替他卜卦。在年长者看来,他们这些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残余之人,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去向王族复仇只是一种十分不明智的举动。但是任寒波不听这些话,任寒波把他们从中毒昏迷之中救醒,藏在了夜族一个不大起眼的地下室里,铁军卫在上面扫荡,带走了榕烨,他坐在地下室里仰起头,有灰尘渗过了细缝簇簇落在眼睛里,一直在刺痛,从未停止过。

    没有人知道夜族还有这些活人,只要他不说,连铮族的人都以为他们是一个很小的巫族的遗民。安婆本来是族里的祭祀,负责主持生祭,如今也不愿意提起旧事了。

    任寒波不肯放弃,道:“卜不卜卦,我都要去的,如果我知道会发生什么,至少我有所准备。”

    安婆愁眉苦脸道:“凝真啊,你走了,就回不来了。”

    这是看了起来。

    屋子里又恢复了沉默。

    无论是谁问出的时候,任寒波还在闭目休息,原来这个人睡着的时候是这么安静,不动不言,神色还有些严肃模样。

    烛花忽然一闪,陷入了黑暗。任寒波倏然睁开眼,神色冷淡的扫过周围,一瞬间,他的体内便因枯索的真气泛起反噬的寒冷,寒意流转之下,任寒波忍不住抱住手臂。

    “凝真?”

    苍越孤鸣站了起来。

    任寒波低声道:“没什么,无需担忧。是不是该送我下去了?”这样看了几个时辰,也不说话,不如让他回去呆着。

    “孤是苗王,”苍越孤鸣淡淡道:“让你留在身边,原来也不难。”

    任寒波一时没有言语,苍越孤鸣推开椅子,走到了他身边,任寒波一阵哆嗦,触手就是冰冷,苍越孤鸣握住他的手,内力传入其中,过了片刻,只听任寒波低声道:“留我在你身边,你会后悔的。”

    让你走,孤会更后悔。苍越孤鸣在心里低声回答,缓过了这口气,任寒波被他拉了起来,苍越孤鸣指了指屏风后面,道:“明日孤与军长有事要议,今日你就在此度夜。”

    说到了铁军卫,任寒波心中一动。

    屏风后面有一处小床,铺了厚厚的被褥,睡过这样的被褥,再去地牢就很难习惯了。任寒波又看了一眼苍越孤鸣,这么小的地方显然是不够两个人的:“地牢更安静。”

    “地牢里有人,”苍越孤鸣道:“你不必太惦念。”

    任寒波不由笑了,道:“原来如此,只见新人,不见旧人。”他刚刚说完,苍越孤鸣也微笑了起来,过了片刻才道:“凝真,孤喜欢看你笑。”

    这一夜任寒波没睡好。

    比起上一次在地牢里,苗王变得不同了。他说不明白那种不同在哪里,短短几日……十几日……还是一个月,任寒波眉头渐渐紧皱,翻了个身,铁链又一阵闷响。

    的。

    离火无忌贪上喝酒,是半年后的事。有一天,他把房门关紧了,喝得晕晕乎乎。第二天晚上有弟子伤了脚,来拿金创药,才发觉师叔喝醉了酒,在屋子里呼呼大睡,竟然睡了一天一夜。

    但喝酒这事,倒是让千金少松了口气。

    打这一日之后,每隔一个月,离火无忌就喝醉一次。他怕误了事,那一天便特地交代了别人,喝醉了也就在屋子里,千金少曾想陪他喝,离火无忌却不肯要,说:“再怎么你也喝不醉,一起喝酒,岂不是没完没了,少来。”

    千金少便知道,二师兄原来还是那么伤心着,只是渐渐好了。伤口好起来,比挨着的时候还要痛些。于是他便当不知道,别人再说起来,只是笑着说:“啸刃峰别的不多,酒鬼最多。”

    骆千秋和姚百世下山去了,涂万里想着新年要不要回去,很是烦恼。金刀仙翁想让心爱的弟子在这个新年默默用功,超过宗主,将来一举当上新宗主,每当这个时候,涂万里就沉默。

    他比两个师兄多一点矜持,这么荒唐的话题,还是会有所保留的。

    但别的上面,在神啸刀宗固然有时间练刀,好过回家要迎亲送友的麻烦,但是……

    两个炮仗在外面炸响,一阵小孩子笑声,涂万里皱了皱眉。他没有呵斥外面的弟子,大过年的,外面都是这样的声音。

    “这个没响,是哑炮了?”一个说。

    另一个说:“可别看,炸了怎办,宁师叔交代了的。”“怕什么,你怕你躲开!”

    希希索索,涂万里忍不住了,推了门就要出去驱赶,只见戚寒雨站在两个孩子身后,欲言又止,这怂样惹怒了涂万里:“戚师兄,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努力控制,还是说得阴阳怪气。两个小弟子赶紧正经起来,戚寒雨微微笑了:“万里师弟,我……我只是路过。”他看着那两个小弟子,神色很柔和。

    涂万里道:“在这里放炮,烧了怎么办,宁师叔没交代吗?”

    两个小弟子苦着脸,戚寒雨赶紧往前走了一步,道:“快回去吧。”

    夜里的雾气白蒙蒙的,涂万里的无名暗火也被这雾气悄悄模糊了,戚寒雨低眉耷眼的走了,他就该这样子,又叫人讨厌,又叫人看不起,涂万里转身去了。

    这一夜雾气来得很突然,可离火无忌惯于啸刃峰往来行路,下山时也没有慢了多少。

    长孤溪太远了,他约了一个不那么远的地方,可这一次,霁寒霄比他来得还要晚一些。起初,离火无忌以为是雾气太大,有些后悔约得远了,可血腥气和雾一起飘来,他本该摆出薄情的面目,将东西托付给霁寒霄就走,到底心里还是颤了一颤:“霁师兄,你来了。”

    霁寒霄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来。

    离火无忌将怀里的药扣在手心里,道:“你去看过云儿,怎么还会受伤?”归海寂涯这样的胸怀,总不会过几年再来为难霁寒霄,他伸出手,刚把瓶子递过去,反手扣住了霁寒霄的脉搏,霁寒霄冷笑一声:“谁要你可怜我!便是路上一条狗,你都要问一问是不是?”

    他这样骂,离火无忌一时哑然。霁寒霄趁机又捏了捏他的手,才说:“儿子归了归海寂涯,剑宗要是薄待他,我必不罢休,打得他这个宗主面上无光。”

    离火无忌叹了口气,道:“过年了,你少说这些话吧。里面有个红包,是云儿的压岁钱,你与他好好说话,莫要……”他不说下去,霁寒霄已经有几分不耐烦了,冷冷道:“莫要惹他生气是不是,谁是老子,嗯?”

    与霁寒霄一见到底不欢而散。如今四宗来往还算正经,但总不比多年前那样走动了,离火无忌在附近村子里借了一夜落脚,等到天亮时才回了长孤溪。

    给苍苍的压岁钱,早就捂好了。不过这压岁钱本来又是压祟,图的是个好兆头,今年星宗大概也会给,只是不知道苍苍是不是从颢天玄宿那里接过来的。

    那个聪明的星宗师兄,看着苍苍的时候,难道不会想一想么?

    离火无忌捏着红包,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恼怒,他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因着千金少把他劝回去了,这两年不得不说,到底好过了不少。

    好过的时候,当年的委屈也能看淡一些。到底走到了这一步,他也不是全无过错。

    在长孤溪住了两天,离火无忌还是去了一趟星宗山脚下。等了一夜,丹阳侯来了,只是他也忙着星宗过年,脚不沾地,拿走了离火无忌准备的红包和肉干、蜜饯、衣服和玉佩,皱了皱眉:“只为了送这些,还专门走一趟。”

    离火无忌不敢太得罪他,只得忍气吞声道:“我想见一见苍苍才来的。”

    丹阳侯嘴角刚起了一点弧,忽然又收了:“我知道了,你三月再来吧。”忽然又道:“三月路滑,到四月。”这样竟然是走了。

    霁云过年换了宗主叫人给他和飞渊定做的新衣服,可里面的内衫略有些紧,飞渊看了倒有些笑他:“你爹送来的,难道是他自己做的?”霁云脸上一热,道:“我怎么知道。”但因为是爹亲特意送来的,他便觉得稍有些小了也是无妨,把别的衣衫都收了,还把送来的药分了一半给师姐。

    仙舞剑宗很热闹,晚上喝酒时聚在一起放烟花,飞渊看着看着就飞上了墙头,归海寂涯眉头一皱,就要说话,旁边执剑师不失时机的递过来一杯茶水,顺利的救师妹于唠叨。

    戚寒雨洗好了碗,西江横棹在屋子里等他。

    酒是温热的药酒,西江横棹喝了几口便不喝了,戚寒雨以为他喝不惯,解释道:“这是二师叔酿的……”他又忽然停下来,偷偷看了爹亲一眼。

    唉,傻孩子,既然是二师叔,你爹怎么会不知道。千金少若是在这里,必然要说这话来。但这一刻的千金少,坐在屋顶上,接过了硬硬的纸包、

    “新年新岁,万事顺遂,处处平安。”离火无忌坐在他身边:“师弟,又一年了。”

    是麦芽糖。

    麦芽糖是甜的,压岁钱是响的,烟花忽然飞向夜空,好似美梦将夜色照亮。千金少喝了一大口酒,酒囊递过去,离火无忌接过去喝了一口。

    新雪飘然而落。

    离火无忌望着月亮,轻声道:“明年定是好过今年。”

    往后年年,都好过从前。

    竞日孤鸣断断续续养了半年的伤。

    他不似从前有内力护体,咳嗽起来是真的咳嗽,亏空也是真的亏空,一时半会儿还没练起原来的功夫,便成了个病歪歪的闲人。

    可这个闲人,竟然很有几分骨气,不肯让人瞧出来。

    卢秤镜教小元,俨然不再是当年的那般好好先生,竟然很有些严厉。

    但小元对先生仰慕崇拜,哪怕先生跟一个男人做了夫妻,在山野里隐居,小元也觉得是这个世道没给先生光明正大成亲的路子,是世道不好。

    竞日孤鸣去了几趟采药人的家里,日渐学会了怎么买卖老参,又到了怎么弄来贵重的好药。

    作为一个博学的书生,卢秤镜毫不吝啬的跟他分享了如何找到药材的地理知识。

    从前和千雪到处玩乐,并没有什么一定的去处,其实千雪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大夫,如果他们一起去采药也很合情理,但是那时候都很年轻,乘着春色到处玩乐远远比过日子要紧。

    如今就不同了,走到一半下了雨,卢秤镜就赶紧催着身边人去树下,又解下了带来的伞。

    “这样大的雨,遮与不遮也没差什么。”竞日孤鸣柔声说。

    卢先生粗暴的把他拉过来,挨在自己肩膀。

    伞罩着两个人,竞日孤鸣哎呀了一声,起了玩笑心思:“不如书卿抱紧了我……”我来举着这伞。

    话还没说完,卢秤镜挪出了一只手来,挨着他的腰轻轻一揉。

    竞日孤鸣心生诧异,怎么这人就知道了,卢秤镜一边揉一边说:“这雨下不了多久,停了我们就去山上,雨后星野一定绝世无双,今夜晚些出门去看。”

    竞日孤鸣按住了他的手。

    装腔作势正当其时,但他突然卡壳,卢秤镜稳稳的举着伞,一动也不动,只声音如贴着竞日孤鸣的耳边一般:“一到下雨,你这里就难过是不是,不要以为我瞧不出来。”

    竞日孤鸣轻轻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耐心的猎人,苦心的农人,是花了许多心思养花的匠人——情投意合之事,早已不做指望了,但柳暗花明,一程又一程,又来到手里了。

    上了山,闭了雨,那双春水一样温柔淡然的眼睛有了涟漪,频频看他。

    竞日孤鸣喝了参汤,这些天他已经不抱怨难喝,因为卢秤镜真的准备了糖和蜜饯,他不喜欢那么甜,也没习惯这么甜,好似不是他这种人过的日子。

    卢秤镜见他喝完了参汤,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竞日孤鸣抓住他的手,按在胸前:“小王……单某的这颗心,先生瞧一瞧,如今都是先生的了。”

    卢秤镜笑了,凑过去,竟然听了一会儿,道:“王爷惯会糊弄我,明明只有八九分。”

    明知此事无法争辩,竞日孤鸣还是委屈的说:“还有一分,先生漏听了不成。”

    “月满则亏,我倒觉得八九分正好,”卢秤镜说:“太执着的感情没有好处,我只要八九分,也以八九分还你,剩下的,换个长长久久吧。”

    雨后的夜空别有一番滋味,卢秤镜采了药材,拉着绳子上了山崖,竞日孤鸣在上面等他,竟然没有笑,也没有愁眉之色。

    卢秤镜道:“肺腑怎么了,想咳嗽就咳出来。”竞日孤鸣低声道:“还好。”

    卢秤镜拉了他的手,要回到屋子里,竟然没这么矜持。药材装在了竹箱子里,卢秤镜低眉垂眼的收拾完,抬起头看了一眼。

    竞日孤鸣坐在床边,竟然有些茫然。

    这世界,大把的日子和夜晚,都是如此。没有目标,没有意义。只不过是一程又一程,叫你孤影相伴,卢秤镜怜惜大起,又觉得竞日孤鸣这样去想一想,他该让他有这样一些安宁的回味。

    于是卢秤镜也静下来,假装还在弄衣衫和鞋子的尘土,但竞日孤鸣回过神来,道:“先生又知道了。”

    卢秤镜道:“你在我身边,我日日夜夜看着你,怎么会不知道?”

    竞日孤鸣失笑:“当年我最羡慕千雪的,就是你日日夜夜看着他。”

    这句话说起来,卢秤镜和竞日孤鸣都是一愣,卢秤镜叹了口气:“你那时实在很孤独。”

    竞日孤鸣想起了那坛子圣贤寂寞,卢秤镜已经走了过来,把外衣和鞋子都脱下来,露出疲惫之色,竞日孤鸣看着这人走过来,微微倾身亲了亲他的鬓发。

    “你还不习惯,是不是?可人间的好滋味就是这般,明天我们会一早一晚醒来,趁着不冷不热的天气下山,小元一定很高兴,还要缠着你教他下棋。”卢秤镜嘴角弯了起来:“竞日孤鸣,你今日无所事事,明日也是,这一个月都是,只有好事,没有苦事……且慢慢过着吧。”

    这一夜,竞日孤鸣睡的很沉。

    第二天卢秤镜先醒了,去厨房做饭,等他停当,竞日孤鸣还在睡觉,不管这人带了多少面具,在他眼前还是一个人。

    竞日孤鸣睡着了,卢秤镜趁机坐在床边饱览美色,这人从前是可恶的,可恶的时候还是很美。但现在住在他心上,只有美,美得让他忍不住享受这一刻。

    野外有野外的不便,虽有小屋寄身,过了半个月功夫,竞日孤鸣的下巴竟有些胡须冒出来。

    他正在努力适应新生活,比如没有人前呼后拥,比如麻衣粗布磨得皮肤发痛,比如没了真气之后走一阵路还要歇几刻,长出胡须可不比那些麻烦,何况他也看不见。

    看得见的是卢枰镜,起先,他只是多看了几眼。

    之后,他就要忍住少看几眼,虽说北竞王色若春晓之花,但他若为了一点眼福非要如何,那可不是长久过日子之道。

    等到胡子再长一点,卢枰镜受不了了,他觉得自己好像为自己选了一条曲折而不划算的道路——既然是长久过日子,那忍着不说就不是什么好办法了。

    “王……”卢枰镜忽然收声。

    不远处有人正在走来,也是奇怪,这样的荒郊野岭,来得倒是很快。

    那二人竟是一对男女,年纪不过三十余,卢枰镜看着二人,二人也早已注意此处,女子秀美雍容,男子也是玉树临风,只是眼前似有什么妨碍,搭着女子的手臂缓缓而行。卢枰镜下意识微微侧身,竞日孤鸣却是低声咳嗽了一声。

    黄昏日落,光线不足,那男子倏然微微转过头,侧耳微动,柔声道:“诗儿。”女子微微一怔,笑了一笑,那男子丰神俊秀,观之不俗,却似乎有些不足之症,转向竞日孤鸣:“二位,借问此处可是祝融峰?”

    “正是,”竞日孤鸣微微一笑,道:“天色已晚,两位若是不弃,可以往前再走二里,有一木屋足以落脚稍歇。”

    男子微一怔忡,笑道:“多谢先生指点,还不知两位如何称呼?在下别小楼,这是吾妻李剑诗。”

    “在下单小楼,这位是,”竞日孤鸣略一停顿:“卢先生。”

    因着天色日晚,李剑诗和别小楼匆匆而去。

    卢枰镜神色淡淡,在山上绕行片刻,就走入一处洞穴,竞日孤鸣不快不慢走在他身后几步,只是入了洞穴,卢枰镜也担忧他看的不清楚,取了火折子来,这条小路几无人知,出了山洞,月明天南,竞日孤鸣忽然柔声道:“先生何故不快?”

    卢枰镜走在前面,闻言略顿了顿,道:“如今你……我的武功,实不如方才那两人。”

    竞日孤鸣不由笑了,道:“我见那两人倒也郎才女貌,想来是不会仗势欺人。”

    卢枰镜微微撇过头,松了口气,道:“前面便是我说的温泉了,一会儿……”竞日孤鸣还在看着他,一时竟然未接上话来。

    在山上月余,虽然偶有沐浴,自然比不上从前精细。卢枰镜特意准备了木勺,舀了水为竞日孤鸣打湿头发,一时间心里眼里便都是眼前人了:“这里下去半刻是我从前歇脚之处,前几日我来收拾了一番。沐浴后不可受凉,免得伤了身,不若我来……”

    竞日孤鸣泡的身体发热,卢枰镜说什么都很模糊,等到他低下头来,头发披散,热水浇得闭上眼睛,那双手便摸索了上来,先摸了摸胡子。

    原来如此,竞日孤鸣忍住浮起的笑意,只装作不知。

    卢枰镜用准备了的皂角搓出了泡沫,手疾眼快的把胡子刮了去,才松一口气,假模假样的为弱不胜力的情人沐发。

    他握住了一握青丝,缓缓揉搓,微妙的好似情事里交缠一般,连心脏也跳得不知了。竞日孤鸣起初只是顺着他,后面却是轻轻喟叹,慢慢沉进了池子里。

    卢枰镜柔声道:“我今日见那对夫妇玉貌花容,恩爱情笃,难免想起你说的那个……才有些不快活。”

    竞日孤鸣在水中动了一动,几个泡泡冒上来,卢枰镜连忙拽了他一把。

    不料竞日孤鸣反手扣住他,五指相扣之中,卢枰镜沉下水去,眼睛紧紧闭着。

    火光照亮了狭小的屋子,卢枰镜把晒得干燥的兽皮做的毯子盖住了竞日孤鸣。

    因泡了温泉,竞日孤鸣竟然早早地困得不行,上岸后半闭着眼睛,叫他一路牵了回来。卢枰镜原以为是自己体力更好,但见竞日孤鸣似乎睡得十分绵长香甜,一时间也不做他念,把铺盖都整理了,又点燃了炉子,坐上一只药壶,将人参切了片,投入半温的药壶里去,又撒了一把粮食平和药性。

    且等一切都安定下来,卢枰镜盘膝运气,将内功心法走了一回,只这一回,疲倦之意尽消。此时再看竞日孤鸣,竟是微微蹙眉,不胜痛楚之色,卢枰镜一怔,情不自禁去抚他的眉头,却被竞日孤鸣抓住手腕,低低道:“母妃……”

    似有一点若有似无的泣音,十分恻然。卢枰镜一时沉默,他只坐在那里不动。

    有时,他也怀疑自己能不能真的忘记过去的种种,但爱和恨不能同时拢在手里,他说服了自己,到底选择了对前尘轻轻放过。

    这个笑颜如花的男人心里有无穷无尽的憎恨和不甘,不被人看出来是一种本事,是一种从幼年就不得不学会的本事。

    卢枰镜暗暗想:如今才八九分好,只怕再过一些时日,他恨不得要用十二分的力气去怜爱这个要命的男人。

    清醒一点,莫忘了他曾是多么可恶。

    可那可恶,如今不也消磨得干净了吗?

    心里种种念头交织,卢枰镜到底控制住了自己,把手抽了出来,去看药壶里熬着的滋补的粥。

    外面天也亮了,这几日秋高气爽,如果不去采药,下山找个地方窝着,日子也很好过。

    秋天的螃蟹很肥,也不知道小元念书念得如何,竞日孤鸣若是喜欢,附近有些部落的祭典很热闹,他们还能混进去享乐一番,若是他不喜欢,那么就去偏北的地方尝尝那里的桂花酿。

    卢枰镜把药粥和小菜都准备好了,竞日孤鸣还没有起来,他擦干净了手,很有些疑惑,走到了铺盖旁边。又下意识的捞起一束头发——昨日擦的半干,难道还是着了寒。

    “书卿”,陪小王再睡会儿……”

    卢枰镜愣住了。

    半晌,他缓缓吐出了口气,到底还是顺着那人耍赖一般的力气,小心的脱了鞋子和外袍,才一躺下,一只袖子覆在他脸上,手指从鬓发边摸索。

    卢枰镜心里一颤。

    “如今除了书卿,”竞日孤鸣声息轻如薄烟:“小王是一无所有了。”

    卢枰镜刚要说话,竞日孤鸣忽然笑了:“先生莫急。我是想说……”

    “直到今日,”他又说:“我身边才有了一个人交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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