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醒了?”
“嗯。”
“你感觉怎么样好点了没?”
“嗯。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
己亥这年的三月,京城名流圈中因为一个消息炸开了锅。
皇帝将泾阳公主指婚给了温宁侯家的嫡次子。此人姓方名铭,族中排行第五。按理说以方家的身家门第,大房的嫡子,倒也配得上公主之尊。这都不算什么,可彼时的方家小五尚且年幼,仅仅九岁。
虽然京中一部分闺阁痴女登时就松了口气,她们的梦中情郎好歹没有被胡乱配了个傻的。
但这事在明眼人眼中没有不觉得奇怪的——自古嫁娶都是注重长幼之序的,哪有越过了哥哥让弟弟先成婚的道理?
何况那方家二少虽然在外名声是浮薄孟浪了些,落得不少风流名,但也算得是芝兰玉树,一表人才。况且方氏家风严谨端肃,这些年方钰身上风流逸闻虽是不绝,断没有听说他辜负谁家的姑娘,更没有什么女子带着娃娃上门讨要说法的丑闻。这方二要不是真心做事滴水不漏,就是他本身其实比旁人想得要洁身自好得多。
可那方家小五在旁人眼里就是一介黄口小儿,毛都没长齐,而且其顽劣程度在方家的结交圈子里也算是小有名气了。现在他还小,外人看来他哪懂什么是男女情爱?等过几年心窍开了,万一跟他哥哥一样,信马由缰整日流连花丛这泾阳公主本就大他一截,还是个痴儿。到时候,就可怜咯!这皇帝陛下是怎么就放心把自家闺女托付给这么个毛头小子的?
旁人想不明白,就连当事人自己恐怕也不怎么明白。
(二)
身为东宫,卫珞其实比所有人都要先得知这个消息。
那时圣旨都还没拟出,还只是皇帝的一道口谕。
卫珞听后登时大惊,赶忙吩咐人手尽力拖延。卫国素来尊崇孝道,身为人子自是不能明着违抗父亲的意愿,得想法子让父皇取消这份旨意。
顾不了许多,一路疾行。想了想他还是先来到了卫玫殿中。
彼时他的阿玫一如往常,状似出神,就那么静静坐在那里,面朝窗外。外面是一派初春景象,海棠比半月前开得更艳更浓了,庭中的桃树也三三两两地抽苞了。
就好似置身于风暴中心,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就算赐婚的圣旨真的颁下来了,她还是会一如既往地乖巧安静,不会吵闹更不会哭叫吧?
她会一直,如入定般端坐某处,似早已不在人间。
这一刻,仿佛能够持续到地老天荒。
卫珞愣住,甚至有点不忍打破这片刻的安宁。因为,马上他就要用一道会改变她今后生活的惊雷把她拉回这喧闹纷扰的人世,说不定还会将她所有的美好都撕碎殆尽。
可是,他还是得说。
如果必须有人举起屠刀,他反而希望是他,希望这会是最后一次。
他的阿玫,牺牲已经够多的了。
“阿玫。”他艰涩开口,将视线投向屋外,生怕对上她掉转的目光。
平日里的卫玫,好似一个会动的玩偶,无论外人如果摆弄都无怨无尤,确切的说,是不会报以任何的回应。
服侍她的宫人帮她穿衣用膳甚至如厕,她都乖乖的,让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难听点说已是到了随人摆布的地步。
好在,除去必须要有人照顾引导这点,平时生活中只要派个信得过的人照拂一二,就也不必太过担心。小孩子能做到的事她都能做到,甚至可以说完成得还不错。
如果非要说她在哪方面异于常人,那只能是——她基本上从不主动对身边的人和事做出任何回应。
哪怕,是突如其来的惊吓。
她的目光从不会落在自己抑或是旁人身上,只是出神地望向某处,仿佛穿过人本身、洞透了某种本质。
正如她此刻凝望着窗外的春景一般。
她真的是在看那花么?好似又不尽然。
也不是没有例外。
皇帝是一个,贵妃是一个,他卫珞自然也是一个。
简言之,她只有遇上特定几人的言语行动时才有所回应。
至于今后还会不会有别人谁知道呢?
剩下的时间里,不说话也不乱动卫玫就像一尊极其精致的细瓷人偶。华美无俦却没有魂魄。
卫珞一直觉着,她是能听懂的,并会以她自己的方式一直记得。
此时的卫玫真的因他这声呼唤偏过头来。然后她便望着他,一动不动。
屋外阳光明媚,透过窗棂、照进门扉。因他立在门口逆光而来,神情有些看不真切。光线射得卫玫眼睛微涩下意识眨着眼,却还是不肯低下,依旧望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下文。
“阿玫,听我的,过段时间无论父皇说什么,你都不要答应。”踟蹰再三,他终于开了口。
她微微歪了歪脑袋,似是不解。
“阿玫!”他大步迈进屋来,一把持住她的双臂,蹀躞上的薄银系垂摇摆碰撞,久久未能平息。
终于可以看清他面容,她抬起手想要抚上他几乎扭结出“川”字的眉头。而他却在即将被触及的一刹松了手,转身背向她。
不过很快,他再度恢复了一位帝国继承人应有的冷静与沉稳。
“答应我好么?”
她低下头点了点,没有作声。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即离去。
时间真的不多了。
而之后的一天里,她继续保持着俯首低眉的姿态一动不动,就地凝成了一尊无心无神的塑像。
皇帝的旨意到底还是下达了,并且还请国师了悟对了二人的生辰八字,简直是天作之和。连良辰吉日都定下了,只等方家小五元服一过二人便可完婚。
传言东宫想要阻拦此事,被禁足了一月有余。
这下整个京城权贵的社交圈里立马炸开了锅。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再次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泾阳公主,那个出了名的连日常起居都只能任人摆布的痴儿——居然自发前往,在太和殿前不吃不喝、不发一言整整跪了三个时辰。最后还是皇帝自己看不下去,命人把公主带下去好生休养。
卫琛暗暗喟叹,他这一双好儿女,真是没一个让人省心的。也不知那臭小子下了什么迷魂药,居然连一向乖巧的阿玫都敢来御前忤逆了,自己果真是老了么?
消息一出,连温宁侯本人都觉得此事不妥,希望陛下能够收回成命。
然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皇帝仿佛铁了心一般,不予反对。不仅驳回了不少这类劝谏婚事的折子,他甚至还削了几个妄议天家事的言官几年的俸禄,果然朝堂之上无人再敢提起此事。
不过,据有心人推测,这方二现下在朝中述职,品阶虽说不高,却颇受太子依重,堪得上左膀右臂了。皇帝年事渐高,但目前看来依旧龙体康泰,自是不大愿看到东宫那边势力过于膨胀。再说回这方家小五,虽然年幼,却乃是他方钰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圣上此举既是敲打也是示好。圣旨一出,怕是京城里的风向又要变几遭了。
然而,爱闻风而动那是墙头草的事。历来天家之意,该明哲保身的就继续作壁上观,敢险中搏求富贵的,此时也已经站好了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骑墙派,自诩灵活多变两头讨好,实则只能跟在老饕后面拣点残渣果腹,真要遇上什么事也是最容易被拿来开刀的。
一时间朝中暗流涌动,不少人在等着看别人行差踏错,闹出些子笑话来。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三)
三月三,曲江水畔,游人如织。
这一天是个与民同乐的好日子,城中不论男女老少都会来到水边进行袚禊,去宿疢、拂不详。
后来也就渐渐发展为一个水边宴饮、郊游踏青的节日。
无论皇室还是其他京中权贵,都会在这一天以织锦为帷幕在水边择一块好去处,遍赏时令风物与景中人。
贵女们则三五成群,纵情欢愉,有些性格爽放的,还会解下裙衬挂作帷帐。谁家风流子乘轻舟登画舫,从水上大可览尽芙蓉面。一条条红艳艳的石榴裙,不知勾去多少的目光,惹无数心旌荡漾。
静观青山,物我偕忘。
卫玫这一处倒算个清净地,面朝远山,正对湖光。
徐徐风过,掀起帷裳,摇落花雨纷纷,随水波飘荡。
一叶轻舟驶过,划破一池春水。
“哎哎,船家船家停一下!”
“对对对,前面就行!快些快些~!”
很快就听见桃林里,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哐当——!”一声巨响。
“什么人?!”
她身边的侍从立马被这声异动引到了别处。
而她正襟端坐,目光仍凝视着远山。
一个小小的身影鬼鬼祟祟从帷幕间钻了出来,径直溜到了她身边。
她侧过脸,望向这位“不速之客”。
“仙子姐姐,我们又见面啦!”也不知他从哪携来一只桃花开得秾艳,献宝似的递与她跟前。
她怔了半晌,似是终于回想起了些什么,启唇唤道:“五儿?”
本来举了半天花枝都快有些泄气的小人儿被这一声轻唤激得喜笑颜开。
就知道,我的仙子姐姐还记着我呢!险些当她的面手舞足蹈起来。
不过他到底还是忍住,生怕自己的一惊一乍惊扰到她,然后她就真回返天宫去,再也寻不见了。
“诶,笑了笑了!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像你这么漂亮的人,就应该多笑笑嘛!”
“嘿嘿,我知道许多有意思的地方,改天一定带你去!”
为首的大宫女眼见公主身边多了个陌生的毛头小子,先是暗暗为自个失职懊恼不已,预备出声喝止。
但今日,除去东宫与当今圣上,这位万年“目中无人”的泾阳公主居然对一个陌生的毛头小子有所回应、还相谈甚欢!(虽然大半时间其实都是方铭在自说自话╮ ̄▽ ̄╭)
要知道,虽然东宫那位虽然怜慈胞亲,却也公务繁忙没法常来探望的。所以公主十天半个月不曾开口说一句话乃是常有的事。
她刚来服侍之时,还暗自揣测过这泾阳公主莫不是个哑巴呢。
在她身后一位新来不久的小宫女见她欲动未动,也开始有些举棋不定了,毕竟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稀奇事!
就在她小心翼翼准备开口征询时,为首的大宫女吩咐道:“快去知会殿下,便说公主与人搭话了。”
“是。”
“好。孤,知道了,下去吧。”
卫珞微微颔首,那人俯身退出到帷帐外。
他的眼风越过席间,只见觥筹交错,宴饮正酣。
有人提议行酒令,一经上位同意,大家立刻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好不热闹。
要问哪处呼声最高,必是那投壶的地方。看来,胜出者是谁已经毫无悬念了。
举手间,沐风舞雩,无不是宝树芳华,气韵风流,似有些浪荡不羁。
京城之中,除了他方二、方子珏还有何人?
若为男子,遇之不是倾盖相交一见如故,便是意气难平,要与之一争高下。
若为女子,怕是要痴情空待,春闺怅惘了。
真是个妖孽。
他本身心性倒没有那些老夫子驳斥的那么恶劣,顶多是玩世不恭罢了。
投壶已至决胜局,很快即可分出输赢。
不过,收到了来自某人的眼刀后,他立马识趣道,今日饮酒甚欢,现下有些不胜酒力,要去一旁吹吹风休整片刻。
架不住众人挽留,又是告饶了几番方才脱身。
刚找了处空地席地卧下,就听见有人在自己近旁坐下。
“听说有个浑小子闯了阿玫的营地,还与她言谈甚欢。”
“臣不知。”他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不远处起座欢腾的众人,又阖上眼帘。
“哼,少在这跟我装傻充楞,瞧你带出的好弟弟!”卫珞拂袖。
方钰微微翻了个身侧卧,用手臂撑住脑袋,似乎这样更舒服些。
“臣听闻曲水东南景美林幽,自是个散心的好去处。殿下可能不知,这小子最近整日在家念叨什么‘神仙姐姐’。圣旨下来时,要死要活的,甚至还绝食相逼誓死不娶呢。闹腾得府上鸡飞狗跳,老爷子也被他气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臣也是为了家宅安宁才将他带了出来,至于他如何行事,这就不归臣管了啊。”他一脸无辜。
“你也不怕他冲撞伤到阿玫?我可是听闻温宁侯家的五公子秉性高洁,哪怕权势相迫,也誓不娶我卫氏的‘老、姑、婆’呢!”看着他方二好整以暇的模样,卫珞气不从一处来,这“老姑婆”三字咬得极重。
“得之啊,关心则乱。你哪都好,就是这护短的性子得收敛收敛,好歹别让外人觉察。不然,以后对阿玫是大大的不利。”方钰转过头来,“小五那小子野得很,就是在御苑里也敢上蹿下跳东奔西跑的。那日园中凡是参加的贵女我都私下调查过了,根本没几个见过他的。更别提香花赠美人了啧,也不知这小子从哪学的这招。”方钰扶额。
卫珞忍不住觑了他一眼,又道:“笑话!那日苑中除去宗室、官宦女眷,光是服侍的下人都有上百,万一你弟弟脑子一热看上谁家的婢子呢?”
方钰以一脸你当我弟弟是傻子么的表情看着他,然后正色道:“其实,五儿从那天回来之后就总爱叨叨,句句不离他的‘仙子姐姐’如何如何,我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瞧他吹的天花乱坠的,肯定有所夸张。但光从他对那女子相貌的描述上来看,我猜十有八九是阿玫。后来的调查只是更加印证了我的想法而已。”
“所以都是误会,让他再见阿玫一面问题肯定都能迎刃而解。”
见他还是面有不忿之色,方钰坐起身,“你知道五儿平日最是顽劣的,连我拿他都没辙。可他打那日回来后,就转了性子般,整天跟着族学里的先生讨教,进步一日千里,连平日里最不待见他的先生都颇为咋舌。爹还挺高兴的,以为他终于开了窍,难得喝了个大醉。本来我也不预备管这事,但他后来央我请位丹青圣手教他作画,我才发觉出了问题。”
“原他只为了将他神仙姐姐的笑颜留驻笔端,并在画旁题诗一首,好往后日日瞻仰。”方钰深深叹了一口气,“现在我都不敢跟爹吐露实情啊,生怕他老人家一口气哽上来人就过去了。”
见卫珞面色稍霁,他才又道“这小子看似顽劣非常,但只要认定了某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所以你完全不必担心小五会不会辜负阿玫。退一万步”
“这天下你都守得,还护不住自己的妹子么?”他唇角勾出一丝狭促的笑意,最后这句就近似于有点耍无赖了。
绕了这么半天,原来在这等着他。
相处多年,卫珞太了解这方家老二的为人了,礼数什么的,也就人前端个样子,实际根本拘不住他。
从太子侍读到翰林编修,一般人敢这么玩官路怕是早就到头了,他倒满不在乎。
天底下敢在御前耍赖的,估计也就他方子珏一人了。
好在,他办事还是相当可靠的,私底下卫珞也就随他去了。
“但愿如此!”
桃林芳菲,远山流翠,曲水沿岸十数里,数不尽的男男女女,满载欢歌笑语。
多好的人间三月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