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卿事务繁忙,我并不去自讨没趣,只要他弄来各路史书,有多少,要多少,正史野史、官路子野路子,一定要巨细无遗,全搜罗到我跟前儿来。
接着房门一关,他忙他的,我忙我的。
彭答瑞所说的“大瑞王朝”在正史中并无记载,我便主要去翻阅野史。然,野史亦是基于正史之上的再创作,闷头一目十行的几天,眼前都是花的,依旧没找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魂不守舍地出了房门,刘国卿正在盛粥。他面色疲惫,双目锈然,见到我只得一句:“舍得出来了?”
我大咧咧做饭桌前等伺候,复想到如今是寄人篱下,不好端老爷架子,便去厨房搭把手,却被他请了出来。我不再客气,端碗便吃,三两大口,粥便见了底儿,自个儿去厨房又盛了一碗,转眼看到旁边儿的米缸,只余缸底儿薄薄一层小黄米。
我一大老爷们儿在家不事生产,白吃白喝,连闺女的上学钱都拿不出来,全赖刘国卿养活,心里颇不是滋味儿。当下把粥倒回锅里,背着刘国卿将碗壁细细舔个干净,顺手把碗洗了,待回到刘国卿跟前儿,装作不经意地说:“警署那边儿有啥摆不平的不?”
我想,即使白吃白喝,也不能真就白吃白喝,不如做个食客,给刘国卿出谋划策,这白吃白喝才显得理所应当起来。
刘国卿也是愁了,坦然相告:“说白了,就是没钱,没钱就没粮。如今日本前线吃紧,更不可能管中国人的死活了。”
我笑道:“这还不好办?组织村民吃大户去!”
刘国卿摇摇头:“不仅是吃的,还有住的,安顿好了,还得分土地。”
“这种赈灾的事儿,从前都是宪兵队充大头,这回他们是不管了吗?”
“以前赈灾,哪次赈的不是富户?这次都是些贫苦村民,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宪兵队得不到好处,横沟也不在意,这才轮到警署去端屎盆子了。”
我眼珠子转两圈,转出个阴损招:“倒是有一计,可一石二鸟,就看你下不下得去狠手。”
刘国卿有些战战兢兢:“你一肚子坏水,我不大敢听。”
我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总要有人来做铺路石,你就是对外人心软。”
“你在埋怨我对内人心狠?”
我心道,对冯虚,你还真不狠,至始至终,你只对我一个人狠罢了。却又不敢触他霉头,转而说道:“方法很简单,叫村民去宪兵队大门口闹去!”
他难以置信道:“这就是你想的招?那宪兵队都是带枪的,几个村民能成什么大事,只能做得枪下亡魂!”
“这叫孤注一掷,不闹也是要饿死,还不如放手一搏。到时候叫几个外国记者在门口守着,拍下照片来,发到外国报纸上,日本正在前线上腹背受敌,若再臭了名声,对我们不是大大有利。”
刘国卿掀开我的胳膊,赤脚在地板上来回地走,忽而抬手指过来,道:“什么时候,你能把你脑子里高低贵贱的那套统统扔出去,什么时候,咱们才能统一战线。”
老子火了:“什么高低贵贱,老子好心好意给你支招,你他妈的爱用不用,但我可告诉你,刘国卿,你就这么拖着,不仅一个都救不了,死了都没处儿埋!”
“他们可都是中国人!”
“就因为他们是中国人!若是日本人、老毛子他们,还臭不了日本的名声呢!”
他又是负手踱步,脚停下来,一摇头:“不行,我做不到,他们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汉,是我们的同胞,真要送他们去送死,你行,我不行。”
我冷笑一声,心凉了半截:“自个儿都是尊泥菩萨,还担心着别人。”
刘国卿盯盯瞅着我,说道:“要说古人讲究‘门当户对’四字,你是做大少爷做惯了,看谁都是下人,死一两个也不足为虑,甚至是当着尽忠。我却是在胡同里窜大的,胡同里三教九流,市井凡夫,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你却要我亲手杀了他们?”
这下子心全凉了,口上却道:“我在跟你说日本,你却和我讲阶级,既然是你提起来的,那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所信奉的共产主义,你真的信吗?它真的能实现吗?”
共产主义是什么,是要消除私有制,但只要有人,人还有心、有头脑,就必定有私心,如何能消除私有制?简直是可笑、可悲、可叹!
刘国卿道:“一个主义,不是让所有人信服,只要让他们中的大多数信服就够了。‘华胥氏之国’的愿景,只能存在于黄帝的梦里,现实中,我们都清楚,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你所在的资产阶级,都是富人,可中国有几个富人?多的还是穷人。人,在大家一样穷的时候,才能讲究平均,因为零除以任何一个数字都是零,你可以说我们画大饼,但饿得眼冒金星的时候,谁能分辨出饼是真的假的?”
我被他的不要脸反驳得哑口无言,若真如他所说,那么我甘拜下风。
遂冷哼一声,不再答话,回房继续查找史料。
却又被他叫住:“说完了我,该说说你的进展了。”
我回过身,实话实说:“完全没进展。”
刘国卿沉吟一番,道:“你说的‘大瑞王朝’,恐怕在书里是找不到的,不若再想想,你可还有什么代表性的东西?”
经他这一提醒,我眼睛一亮!代表的东西,一是彭答瑞,再一个,不就是玉佩!
只是这玉佩遗落在了小河沿,不知马姨有没有给我收好,看不到实物,就没了细节,如何能得着线索?
如此,便只得劳动刘国卿跑一趟,可我又不愿刘国卿再与我家有啥牵扯,加之上次日本人逮捕我时,刘国卿也在其中,恐怕不会给马姨留下什么好印象,由他去找玉佩,全是自讨没趣。
最好还是我能亲自走一趟——这便又要从长计议了。
遂与刘国卿说道:“你那边儿赶紧整完,然后跟我去趟东陵。”
刘国卿脸色微沉:“那时间可短不了。”
我又是冷笑:“少他妈废话,你要是不行,老子自个儿去!”
说的自然是气话,然刘国卿心思重,几天没给老子好脸色。我自是忍不了的,以往都是我给别人甩脸子,人家还得供着顺着,哪有像刘国卿——简直是恃宠而骄!
转而打量自己的境地,火气再大也只是气自个儿,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刘国卿、人,一旦没有了经济、自由的掌控,便不再有地位了,以前后院的娘们儿不就是这样?忽想到与邹老板对着干的布匹店,那老板正是个小娘们儿,年纪还不大,老子竟连个娘们儿也比不上了!
心中郁郁不已,不愿与刘国卿多话,一时家里气氛僵持不下。刘国卿绝口不提与我去东陵,我也不提。他又忙了起来,不知在忙些个什么,晚上是老晚才回来。我不会做饭,挨饿等他,这般几日,再受不住了!老子一大老爷们儿,岂有坐以待毙的道理?每日怨妇似的等他回来,自个儿都嫌恶心!
我便打算待到下晚,寻一辆黄包马车,自去东陵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