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不清爽,东陵的山风却清爽,拂面而来,一股子活泼泼的气息。这与在土匪窝那荒郊野岭是不同的,风不很冷,只是爽快,可以把烦恼一并带走的爽快。
吹了会儿风,依靠着天上的星辰勉强辨了东南西北。许久的不来,路途竟有些记不大清楚了。我又没有带上玉佩,也不知小黄会不会来接,也不知他长得有多长了。
通往山上的路,在山脚依然是寻不见的,彭答瑞又神秘,没有他或小黄的引路,我也找不着,不过我甫一进山,他就有法子知道,便从一处山势较平坦的地儿走进了。
才踩上草稞子不多时,草丛里便传来熟悉的响动,手腕一凉,滑腻而沉甸的触感攀了上来,重量重了不少,几乎把我坠下去,抬腕子都不成,低下头看去,正是那张傻乎乎的蛇脸,除了长肥了,似乎并无多大长进。
我把小黄扒拉下去,道:“别腻歪,快带路。”
小黄耸眉耷眼,朝我一吐信子,扭着大肚子在前面开路。
越看他越着笑,我说道:“蛇都是细细长长的才漂亮,哪有你这般,都圆成个球了!可怜你这身漂亮的皮,撑变形了,哪天被人逮了去,倒叫人家狠赚一笔!”
小黄尾巴啪啪地拍打地面,说得他不高兴了,还张嘴露出了尖利利的毒牙。
不由朗声大笑,笑声远远在山林里传开,多日阴郁一扫而光。缘溪流向上走不过百米,拨开横枝密叶,正看到彭答瑞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面前铺满了一石桌绿油油的山核桃,他正在给核桃削皮。
见我来了,他放下手中刀刃,我却只顾盯着核桃淌哈喇子。坚果一类,于我而言,可有可无,但架不住经年的不吃,嘴巴里无甚味道。可与土匪厮混,只是勉强果腹,回了奉天,便是刘国卿这样的高官,也渐渐少了粮食,坚果更是没有,这厢一见,便露了饕餮之相。
当即不与他客气,大大方方攥了几个,左右看看没有小锤子,便坐在门框上,拿门轴子挤。这门也不过是普通的木门,挤了四五个,就栽歪了膀子。
面上讪讪尴尬,彭答瑞倒是不在意,老神在在地削完了核桃皮,双手一兜,全送到了我跟前,附赠一柄锤子。
我边敲核桃边说:“忙活完了?”
他一点头,席地而坐,细观我面色,皱眉道:“面色苍白,口唇发紫,是为心肺受损。”
我遗憾道:“正是,不能与你喝酒啦。”
他眉目皱得更深刻:“应在湿润温暖之地疗养。”
我笑骂道:“你脑袋就他妈长一根儿筋,要是能去南方,我不早去了,还来看你?”
说完把砸好的核桃分他几个,他没拘束,只一点头,便接来吃了。
我靠着飘摇的门框仰头看星星,口中道:“彭答瑞,我愁啊。”
彭答瑞却道:“少主安好?”
我一愣,才回过味儿来,他问的是安喜。
于是回道:“我把他送人了。”
彭答瑞手一顿,默不吭声。
我指着天上,接着说:“才为世出,世亦须才。彭先生,你是神人、奇人,是不世出之英才,人间万事似乎没有你不知道的,想必占星巫卜也不在话下。那你抬头看看,这战事,究竟何时是个头儿?究竟谁输谁赢?我所做的,究竟有没有意义?”
彭答瑞果真看去天上,说的却玄虚:“善恶有报,天道轮回,世间大势所趋,岂是几颗星星所能透露的?”言罢拿眼看我,目光、言语皆真诚,“您学屈原先生做‘天问’,却没他做得好。”
我哑然失笑:“我肚子里那点儿二巴颤子的墨水,哪能和屈原比,简直是贻笑大方。”
彭答瑞蓬蓬扎扎的脑袋垂下来,安安静静地吃着核桃。
他这般八风不动,看得我心中焦急,想问的太多,只得一件儿一件儿的来,顺序也是大有讲究,需得循序渐进。彭答瑞有他自己的原则底线,碰着了,就化身顽石,任凭抽打,也蹦不出一个屁来。
遂状似闲聊道:“既如此,我视你做智囊,如今恰有疑问,还望彭先生不吝赐教。”
彭答瑞单膝跪下,行了一礼,低声道:“臣愿效犬马之劳。”
我拉他起来,一拍旁边,叫他坐:“我可不是什么土皇帝,只想和你聊聊,你却一再整这出儿,弄得我浑身不得劲儿。”
彭答瑞从善如流,坐了回来,接过小锤子,换成他来敲核桃。
我也不吃了,将核桃拢一块儿,往他跟前儿一推,说道:“我放在心尖尖儿上的人,因着一件事情的处理,与我产生了分歧。他道我铁石心肠,我却觉着他妇人之仁,不若你来给评评理?”
不等他回应,继续讲了下去,把赈灾的事儿如此这般地说了,又道:“现在因为这么个事儿,他和我谁也不服谁,依你看我有错吗?”
彭答瑞道:“某不敢言错,不过,采取愚民政策以暴制暴,只可称枭雄,非明主所为。然,一再拖沓,行事懦弱,更不可取。”
“依你看,该如何是好?”
彭答瑞却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何解?”
我又是一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这真是您的想法吗?”
自然不是,当初背论语,学到这句时,恰以为说的正是“愚民”,如实说了,还被迂腐的老先生打了手板。
我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刹那间豁然开朗,想我与刘国卿两块儿榆木疙瘩,居然还因此而吵架,真是可笑!
我起身相拜,彭答瑞避而不受。了却一桩心事,身心都轻了许多,笑意盈盈又吃了几个核桃,只道给自己补补脑子。这时篱笆外的灌木从动了两动,我以为是大黄回来了,打我上了山就没见着她,却不想窜出一物,直不楞登地撞上了篱笆桩。
那东西脖子上毛长,连着条厚密的白尾巴,迷迷瞪瞪一抬头,像只肥头大耳的狸猫,却又不完全像,是个没见过的动物,看它体型尚不算大,或许只是幼年,长相倒是惹人喜爱。
那东西清醒后,钻进院子来,一身的毛支楞八翘,性子却活泼亲和,主动跑来我怀里,呜呜地蹭着,给它理了理毛,竟舒服得眯上了眼。
我问彭答瑞:“这是你养的猫?”
彭答瑞许久才道:“此名胐胐。”
他难得说话犹豫,我便笑道:“是哪两个‘胐’?”
“月出之‘胐’。”
“月出胐,意味天将明,这名字你起得好——”
话音刚落,蓦然一惊——
“胐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