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慕走出这一方小天地,并非易事。我暴躁的脾气在等待时间缓慢的流逝中消磨殆尽。这一年的生辰,刘国卿居然搞到了一些白面,并不多,将巴一碗。他煮了面,清汤寡水,水面上只飘着一根青菜,味道却不错。我给他拿了双筷子,说道:“咱俩一块儿吃。”
刘国卿道:“长寿面,代表寿数的,哪能和别人分。”
我骂道:“废话恁多呢,叫你吃你就吃,分你我乐意!”
他不缺吃,但警署发下的粮食定量,他一人绰绰有余,加上我,就闹了饥荒。他许久没有吃过一碗面了。
刘国卿借着勺子喝了两口汤,便说死不再碰。我一根根地唆啰着来之不易的白面,这是我吃过的最慢的一顿饭。
最后一滴汤水下肚,刘国卿说道:“按西方的规矩,许个愿吧。”
“能准吗”
“想个好点儿的,好兆头嘛。”
我想了挺长时间,然后认真说道:“我今年三十六了,我希望在四十岁之前,能给小鬼子打跑,结束战争,然后给依宁寻个好婆家,亲自送她出嫁。”
刘国卿对日本人有着矛盾的态度,做着赶他们的事,却似乎又希望他们能长久地在中国做客。我不点破,因为我的心理与他一样。但我的牵挂比他多,我们出生在这个时局,是我们的不幸;可如果儿孙辈出生时,中国仍旧是这个时局,那就是我们的无能了。
刘国卿勉强支个笑脸,说道:“马上到年底了,警署事情多,我知道你想看依宁,咱再等等,元旦那天放假就去。你要是实在呆不住,我看看元旦能不能也偷摸带上你。”
那真是再好不过!我喜不自胜,日日掰着手指头盼新年。一九四三年的最后一天,我瞪着眼睛迎来新年的第一缕阳光。
哪知计划有变,宪兵队昨夜在西郊处决几个反日的激进学生,中途却意外地发生了枪战,宪兵队伤亡较大,学生被救出了一个。刘国卿连夜赶往警署善后,元旦之行随之泡了汤。阳光洒进眼睛里,化成了满满的遗憾。
转眼春节。日本人不过春节,但在中国盘桓多年,也放不下可以堂而皇之懒惰的十五天。他们懒惰的方式与中国人确有不同,我们过节讲究阖家团圆,他们则不与妻儿含饴弄子,而是到酒馆、艺妓馆肆意横行。我做署长时,没少接到他们的邀约,除了几个不能得罪的,其余统统让柳叔挡了回去。
刘国卿如今是警署满系官员之栋梁,又为日本所看重,同样接到了请帖。他的妻子尚在千里之遥的北平,因此没有婉拒的借口,只有苦着脸对我道:“今晚怕是回不来了,你早些睡,别等我。”
我一指外面,外面鞭炮齐鸣,震耳欲聋,无奈道:“早些睡这我哪睡得着?”只是寻常抱怨,我又不是无知妇人,怕他多想,便紧跟上一句,“你去你的,不用管我。”
他应了一声,又从腰间摸出把枪递过来,说道:“近来外面不太平,宪兵队抓人抓得快走火入魔了。这枪里有7发子弹,我知道你的习惯,但这回别任性,不许把子弹拿出来,7发足够你自保了。”
我接过来来回翻看。久不碰枪,乍一入手,竟不大会使了。这枪是花口撸子,不是警署给满系官员的配置,那便是刘国卿私人购买的了。
他这一手绷紧了我脑袋里的一根弦——自从跟他回来,我没踏出过房门半步,我的消息全部来自于他。这个时候,他给了我一把枪,又轻描淡写地说外面不太平即便是个傻子也会察觉到事情不对。
直来直去地问他,他一定不会说。我压下心中忐忑,问道:“晚上去的人都有谁啊?”
刘国卿报了几个名字,我都没听过。他解释道:“你走了之后,警署大洗牌,横沟一系的人占据了要职。顶替你位置的,也和横沟有些渊源,是他妻弟手下的中国人。”
横沟的妻弟就是福山,俩人一丘之貉,狼狈为奸。不过今晚的聚会,他二人却不在名单之列,其他的人又没见过我,心思便活泛了起来。
我问道:“你们在哪儿聚?”
他警惕地瞅我一眼,说道:“你别乱动心眼,在家老实呆着。横沟虽然不去,但是浅井会去的。”
他跟我在一起久了,真是越发的聪明。我本想跟在刘国卿后面假扮个下人啥的,探听下警署现今的状况,或关于邹绳祖的内-幕——日本人喝完酒都好信儿得很,一问一个准儿。
既然浅井要去,我便去不得了,但不代表我会束手就擒。刘国卿走后,我乔装成普通百姓的模样,避过封路和宵禁的地段,绕了大远,凭借模糊的记忆,来到了小盗儿市场后身。
小盗儿市场鱼龙混杂,逃犯土匪地下党比比皆是,因此交往时心照不宣,不会言及彼此身份。小盗儿市场的幕后老板是邹绳祖,因此附近居住的,大多是给邹绳祖做工的伙计。他们群居在市场后身的一排简易平房里。多年不见,平房日益破落,断无往日之风采,大抵与老板的潦倒有关。
我挨屋走过去,坑洼的道路当间有一群小男孩儿在放鞭炮,一个小女孩儿躲到房檐底下,好奇又害怕的样子。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她捂上耳朵连连后退,挤在墙根蹦跶着哈哈笑。
鞭炮放完,我过去她身边,蹲下问她:“丫头,你知道李四家怎么走吗?”
小丫头不怕生,一甩辫子,指向右边:“第三家就是!”
“谢谢。”说完从兜里摸出来一个钢镚,连带着掉了一颗糖。
小丫头把糖捡起来,恋恋不舍地还给我。我把钢镚和糖一并给她,笑道:“过年快乐。”
她笑起来的眼睛有点儿像依宁,都是大大的,弯弯的,像一道漆黑的月牙。
我按照指示进了李四家的院子。相比它院的张灯结彩,李四家没多少过年的喜庆。院里有条打蔫的大黑狗,见了我起了精神,嗷嗷叫唤,若不是有绳子拴着,恐怕会跑到我身上作威作福来。
我绕开它,敲敲堂屋的窗户。李四大概早听到狗吠,见到我,神色讶异,立刻开门请我进去。
外头冷得很,我便没推辞,进去混了口饭,又喝了热水。水足饭饱后,李四打发走老婆孩子,留我和他在堂屋说话。
我这才问道:“你可有你们邹老板的消息?”
李四道:“依先生,您这话问得晚了。顺吉丝房那头儿目前全赖太太的人手打理,我们去不去都一回事儿,哪还能知道老板的消息呢。”
我敲敲桌子,又问:“他也没回过小盗儿市场?”
“没有,没见着过。小盗儿市场这边倒是个日本人在管。”
我合计合计,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这日本人不会叫福田正雄吧?”
谁知李四说道:“就是这人!”
我的心沉了下去,赵巽这小娘们儿真不简单,这才几年,就把邹绳祖架空,帮着日本牢牢掌权了。
爆竹声还在持续,李四的几个小儿子在院子里放二踢脚,两个小女儿玩呲花,盖过了将我们的谈话声。李四不好意思,要出门去撵,被我拉住了:“难得过个年,小孩儿喜欢玩就玩去,我也要走了。临走前想问下,你知道邹绳祖送安喜去的那个娘娘庙咋走吗?”
李四一愣,说道:“您说小少爷?小少爷在铁岭,具体的老板也没吩咐。不过要说娘娘庙,县城南头倒是有一个。我就是铁岭出来的,那娘娘庙香火不旺,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送安喜去时,邹绳祖还有些闲钱,估计正是看中了这个庙香火不旺,平日没人来,捐笔钱,老主持还能用心帮衬照顾安喜和他那个什么姨。
我心中有数,不再多留。李四一直送到胡同口,才被我劝回去。知道了安喜的所在,我就惦记着拿回玉佩,有可能的话,还能央刘国卿带我去看上一眼。
再过不到一个月,就是安喜的三岁生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