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一来一往沾了寒气,胸腔便不大舒服,咳了一整宿。堪堪打了个小盹,刘国卿就回来了。
他回来得晚——早——已经快中午了。酒喝得多,回来抱着马桶吐个好歹,连带着趴马桶上睡了囫囵觉。我捏着鼻子给他收拾干净,心里嫌弃得很,却因着小九九而耐住了性子,还给他烧了姜糖水。
姜糖水滋味儿如何,我是没敢尝,倒是刘国卿醒来喝了之后,又吐个底朝天。他既然醒了,我便没收拾。屋里酒气熏天,味道不好闻,他也自觉,把窗户开个小缝通风,还洒了香水。
当他和房间都恢复整洁芬芳,他拉着我爆出个大新闻:“昨儿我见着邹绳祖了!”
我掏掏耳朵:“你说什么?”
刘国卿道:“邹绳祖已经向日本投诚,那本日记是他自愿上交的。”他凑近了些,双手按住我的肩膀,用了十足的力道,“依舸,我知道你跟他好,但你们不一样,他到底——到底还是个日本人!”
我甩开他的手,似乎鞭炮声听多了,脑袋炸出了烟花,不假思索道:“不可能。”
不是说邹绳祖不可能向日本示好,而是我绝不相信他真心实意地投靠日本。正如刘国卿所说,邹绳祖是老狐狸,鬼点子多,也许这只是缓兵之计,刘国卿太小题大做了。我尝过日本对待叛变者的手段,没人挺得下去,当时我不也假模假样地示弱了吗。
刘国卿却道:“你别忘了,他是靠什么起家?他贩卖鸦片,害得多少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不要因为他在你面前装出一副亲善模样就——他对你什么心思你不知道吗!”
“他对我什么心思,我跟他也不可能假戏真做,我还要脸呢。”我按住他因激动而扭曲的手掌,轻声慢语地讲道理,“他卖鸦片,说不好听点是谋财害命,但当时是日本当局制定的政策,邹绳祖作为‘中日亲善’的表率,没法子以卵击石。”
刘国卿逐渐冷静下来,却还是将信将疑:“我和他接触不多,即便你这样为他开脱,我也没法相信他。而且安喜在他手里,他也知道安喜的身份,浅井一直抓不着你,难保会把脑筋动到安喜身上”
当初过继咱儿子,还是求人家邹老板的,刘国卿也是关心则乱,话说得便不大动听。我坚信邹绳祖不会倒戈,却改变不了刘国卿的想法,只好耐着性子道:“那你什么打算?”
刘国卿道:“我想把安喜接回来,可是我不知道邹绳祖把安喜藏哪儿了。我去赵巽那儿做过客,她就一直没见过安喜,更没问过!”
赵巽不知道,我知道呀。
他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我舒展开眉毛,嘴上敲打他:“你不信邹老板,就能信赵巽了?最该提防的就是那娘们儿!你还傻乎乎凑上去!”
“他们俩我谁都没信,”刘国卿道,“安喜要是被邹绳祖卖出来,我也在劫难逃。要我说,你还是先回翡红馆去,或者或者去山上躲一阵儿”
我拍拍他瘦削的脸蛋,扬眉道:“少杞人忧天,别说邹绳祖干不出这事儿,单说你总让我躲起来,我躲哪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老子又不是属王八的,早他妈躲够了!你不是想接安喜吗,我知道安喜在哪儿,要不要跟我做个交易?”
刘国卿皱眉道:“你这话我不爱听,我们之间做什么交易”
我打断他,说道:“我带你去接安喜,前提是你安排我见邹绳祖一面。”
“不行!”
我循循善诱:“邹绳祖是交了日记,但他说了什么多余的话吗?他研究日记那么久,他能没研究出个四五六来?你就不想知道他憋了什么秘密吗?”
刘国卿沉默下去,眉头拧成个疙瘩,半晌不情不愿道:“他可不是那么好见的”
我笑道:“别求快,确保万无一失才可。”
我想念安喜,却不担心;我担心的是日本搜寻宝藏的进度,还有刘国卿对邹绳祖的敌意。
所以我不能完全依赖刘国卿。
破五这天,刘国卿又被叫去宴饮。我留了个心眼,偷瞧了帖子,上面写的地点在平康里的红叶馆。
红叶馆是日本人惯常去的,里面的艺妓个顶个才貌双全。我是欣赏不出鬼似的白脸和血似的红唇哪里有貌可言,但几个台柱子的三弦和歌喉还不错。
翡红馆就在红叶馆对面,要说监视,翡红馆是当仁不让之选。然而得知了翡红馆与刘国卿的千丝万缕,我万不想被刘国卿数落,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红叶馆斜对面的花烟馆。
照例要去后院翻墙。摩拳擦掌之际,一个大而圆的毛团子蹦了下来。我接住它,小家伙又沉了,嘴里还叼着封信。胐胐毫不自知,眼里滴溜溜转着喜色,把信撂进我手里,尾巴翘老高。
信封上有一圈湿润的牙印。本还担心会模糊字迹,拆信来看,却是寥寥几言:
山中地震频频,万不可归。
没有落款,但是彭答瑞无疑。山上会写字儿的,我也只认得他。
不对,还有一个。
我蹲下来问胐胐:“这信谁给你的?老彭?还是老祖宗?”
胐胐歪个脑袋,“呜”了一声。
“老彭?”
他点点头。
只恨胐胐不能口吐人言,无法将山中情状细细道来。我把信贴身收好,打开后门放他进屋,说道:“你乖乖的,我一会儿就回来。不许上床!你爪子忒埋汰。”
胐胐乖巧,更比小黄之流精明,懂得审时度势,不会在节骨眼儿上浪费时间,值得嘉许。我怀着满腹心事,轻车熟路地爬墙,躲避过纷扰的人群,前往平康里。
花烟馆我不熟,却因依航而熟。平康里的花烟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却因进口之烟膏、上等之烧工,受烟民喜爱。有通炕、有雅间,以此区别身份。
烟馆与妓馆的氛围天差地别,没有花枝烂颤,畅叫扬疾,只有慵倦无力,仙雾缭绕。檀香枕、银丝盘龙灯、红玛瑙嘴的老烟枪,一处规避烦扰俗世的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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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生面孔,堂倌却格外亲切,听闻我要了楼上靠窗的雅间,登时笑得人面桃花开:“爷,您来得忒是时候!咱这儿刚来了新伺候的,您看,要不咱尝尝鲜?”
“哦,”顺手拎过烟枪,往他脑瓜顶子一磕,磕出了抹儿烟灰,“又从哪儿划拉来的娘们儿,爷稀罕脸白条顺的,你给推荐推荐?”
堂倌嘻嘻哈哈搬正帽子,殷切道:“要说脸白条顺,那就得数白俄女人!长得那叫一个好看,还会跳舞,那股子骚劲儿哟——”
“有没有温顺点儿的?”
“诶,爷您这眼光!”他一拍大腿,竖起大拇指,贼眉鼠眼一瞟四周,鬼鬼祟祟附耳道,“咱这儿有几个日本女人,都十六七的年纪,长得个比个的带劲!就是这价钱嘛”
我呷口茶,慢悠悠道:“你跟爷谈钱?坏了咱的身价,你他妈也别想干了。”
我是打肿脸充胖子,一分一厘用的都是刘国卿的。不是自个儿的钱,花起来不必手软,刘国卿也不计较,可心里总不是滋味儿。
堂倌装模作样扇自个儿几巴掌,陪笑道:“是、是。日本女人都是咱掌柜的特别请人调-教的,最拿手的是一出‘风搅雪’。爷,咱先楼上请,人马上就来!”
叫日本妓-女,我也有考量。俄国话,我不会说,却精通日文。若有不方便出面之事,可以令日本女人代为之,与俄国女人,只会鸡同鸭讲罢了。
堂倌带了俩女人上来,一个日本的,一个朝鲜的。我以清净之名,退回了朝鲜女人。日本的姑娘不多话,老老实实烧烟泡,我用日语问她:“你叫什么,来满洲多久了?”
日本姑娘不料听到熟悉的乡音,手一抖,坏了一出‘风搅雪’。她红了眼眶,跪在我脚边,匍匐请罪。
我不去瞧融化的烟膏,拿脚勾起她的下巴,又问了一遍。
她不敢看我,垂首温呢软语:“我叫绫子”
我笑了下:“东京的?”
“是。”
“东京东京好啊。”
她偷偷摸摸挑起眼皮,轻声道:“先生也是东京人?”
“我在东京念过书。”
不欲多话,我将打火机塞她手里,拍拍她细嫩的小脸,叼上为‘风搅雪’预备的普通香烟,让她点火,吐出一口烟雾,方说道:“我抽不惯烟膏,你不用烧了,过来跟我聊聊天。”
小姑娘的心事全写在脸上,不外乎想故乡、想情郎。她家在乡下,穷,便被家人卖到了满洲,至今已有两三年了。离家前有一个两情相悦的小伙子,与她门当户对,却给予不了她家帮助,遭到家人反对,如今音信全无。
我跟她聊她的故乡和满洲的天气,不多时,她与我大胆亲近许多。雅间门口立着一座琉璃屏风,沿窗置一口天青瓷鱼缸。鱼缸里没有鱼,水面上浮枯槎败着两片荷叶。灯照水,水映灯,半黑半黄,泾渭分明。窗户开着,雅间清醒,冬风可冷。
我收紧身上的貂皮披风,连连咳嗽。小姑娘要把窗户关上,我阻止道:“别关,透透气。”
她说道:“我给您沏壶热茶。”
我一点头,放她去忙,不多时叫她:“绫子,你去过对面吗?”,
她翘首望了望:“您说红叶馆?我没有钱去学习,无法成为艺妓,红叶馆不要的。”
“这么个街坊,你就没个认识的?”
绫子垂眸道:“没有”
“你会说满洲话吗?”
“略懂一些,说得不好”
我心下稍安,下巴一抬,又道:“瞧见二楼凭栏,穿白裘衣的那位爷没有?他欠我个宝贝没换,躲了好些天了,你去给我带句话,可好?”
她有些犹豫,我给她几块钱,说道:“碰上堂倌,你就说给我打酒去,我只喝高粱酒。多余的钱赏你们便是。”
她说道:“谢爷赏。您让我带什么话?”
“你跟他说,‘亲兄弟,明算账,你不还,还得儿子还。’记得住吗?”
她不明所以,重复了一遍,有几个音说不准确。给她纠正了一遍,揽着她的腰送到门口,临走道:“打完就回来,回来再叫些点心,要日本的,尝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