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卿乘着如帘幕拂面的春风取回了通行证。这是个稀罕物件,从前没见过,觉着稀罕;见过了,又不是人手皆有的,又觉稀罕。双重的稀罕叠加,通行证成了重点保护的文物,我俩眼珠子成天粘这么张不起眼的薄纸上,看咱家那堆字画都没看它来得紧;刘国卿更恨不得时刻揣头生儿子似的揣怀里,与藏宝图一起,不加妄动。
是日花香盈窗,胐胐不耐香气,喷嚏连连,刘国卿仿佛被几个喷嚏打得开了窍,跟我说:“你看,通行证下来了,你我还僵着,僵到啥时候是个头?每拖一天,都是给日本时间,一想到安喜前景未卜,我就心惊肉跳,晚上直做恶梦。”
我说道:“我又何尝不是?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见邹绳祖?”顿了一会儿,他忽然问,“甚至不惜拿安喜来威胁我?”
我张了张嘴,百口难言。争执没有意义,强压下被质疑的恼怒,我回道:“因为我相信他。把安喜交给他的那一刻,我就只有相信他。”
刘国卿的手攥成拳头,几乎痉挛。俄而慢慢松懈,他惨笑道:“你这话说的直戳人心窝子啊”
我别过眼,硬起心肠,说道:“如今我寸步难行,你处处掣肘,若是再起分歧,我们分道扬镳吧。”
他扬手扇了我一巴掌。
我们打架不止一次两次,素来毫不含糊。这一巴掌尤重,脸颊立时红肿升高。我却没有还击,大抵是心里也不自在的缘故。
他怔怔然落了泪,半晌,轻声道:“我都听你的。不要再说分开了,好不好?”
“对不起。”
他像只受惊的兔子,耳朵机警地竖起来:“什么?”
“对不起,我不会再说分开了。”我摸着挨打的地方,龇牙咧嘴,“离开你我哪儿也去不了,除了你,还能有谁心甘情愿给我饭吃。”
他煞有其事地点头应和:“就是。是你说,我们得纠缠一辈子的,你怎么能先退出?”
我敏锐地察觉到他在害怕,如惊弓之鸟般,“分开”二字是张成满月的弓弦。他对弓弦充满了仇视厌恶,却敌不过惶惶不安。
不知不觉,他爱我这么深了。
或许连他自己也想不到,初见时一逞匹夫之勇的丘八,真的会一步一步地走进他心里去。
我郑重道:“对,我们还有一辈子。一辈子没过完,上了奈何桥,老子也把你抓回来!”
无意间踩到了刘国卿的七寸后,他格外地通情达理起来。只不过邹绳祖是日本人的掌上明珠、大家闺秀,见上一面难如登天。刘国卿倒是时常能见到他,然,豺狼环伺,即便摩肩,也不免失之交臂。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没等刘国卿开口,邹绳祖从袖口抽出一封信,给了过去。刘国卿晚上回来,与我头挨头,逐字阅毕,难得说了邹绳祖一句好话:“此番看来,他应当没说谎。”
信言简意赅,记述了邹绳祖对舟水日记的总结:辛亥年初,东北瘟疫肆虐,亡者众。感染复痊愈者,唯我与阿玛。时洋大夫司督阁以救人为本,为研究疫苗抗体,抽取我父子二人的血液样本,却在有重大突破之际,样本与研究数据皆不翼而飞,下落不明。
而日记中明确写道,样本和研究数据被日本偷走了——之所以明确,是因为我这个日本爹就是主犯。
心情难以言语。我说道:“阿玛不是写了,有传言这场瘟疫是日本捣的鬼,司大夫——就是司督阁吧,不是还斥责传言荒唐来着?他似乎与日本交情还算不错,结果到底是被小鬼子给摆了一道。”
刘国卿横我一眼:“你管你爸叫‘小鬼子’?”
“我姓依,又不姓舟水,跟他也没有什么父子之情可言,叫‘小鬼子’怎么了?我阿玛眼睛瞎了才会跟他个大忽悠搅到一块儿去,我都我都替他憋气!”
刘国卿适时转移话题道:“如果日记记载的是这些,那么上交给日本也无所谓,反正都是他们已知的事情对我们倒是有些帮助,”他的眼睛在我身上游移,“日本锲而不舍地尝试细菌战,但一不留神就会伤人伤己。要是有了疫苗,就不怕了。”
我冷笑道:“老子这身皮骨血肉金贵得很,那帮蚊子要是板不住嘴,老子挨个儿给他们掰折了!”
刘国卿摇头笑了一声:“口舌之快要不得,你记着自个儿金贵就行了。”又道,“这事儿我给办得还算漂亮吧?你能把安喜的位置告诉我了吗?”
刘国卿想金屋藏娇,我是半点没给他留脸。他对“分开”一事尚存阴影,倒也没过多争执。于是在一个春日的清晨,我和他带着胐胐,顺利地出了奉天城,直奔铁岭。
我心里激动,脑海中勾画着安喜的模样。他三岁了,小孩子一天一个样。我记忆里,他的五官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虽然秀气深刻,却没个形状。转眼三岁,正是个能看到老的年纪。他在庙里呆久了,会不会想当个小和尚?
一想到小豆丁顶着个秃瓢,便哈哈大笑。
刘国卿没带副官,由他自己开车。出了奉天,人也开朗许多,见我笑得开心,饶有兴致道:“笑啥呢?”
“我在想咱儿子当小和尚会是啥样儿。”
他一皱眉,一撅嘴:“我可不想让咱儿子当小和尚。”
我瞥他:“那你想让他生娃娃?”
“”刘国卿的面部有一瞬间的扭曲,“你想得太远了。”
我仰靠在座椅上,双手交叉垫着后脑勺,说道:“一点儿都不远。你看依宁,当时才那么大点儿,感觉就一眨眼,虚岁都十三了,过几年就该嫁人了还有老大,一直念书,也没想给他娶媳妇儿的事他一心想去日本,因为我,去不成了,学校也念不了,不知道搁家干啥呢。”
刘国卿也发出几许感慨。途中略有颠簸,你一言我一语间,竟恍然未觉。途次村庄,在小饭馆吃过午饭,再上路,夜幕临近时,已进了铁岭县城。
我伸头瞅瞅街道,见到巡逻的宪兵队,就把脑袋收回来,对刘国卿道:“娘娘庙在县城南边,咱是不是走过了?”
刘国卿道:“好像是。大晚上也没个路灯,黑灯瞎火啥也看不着。左右不差这一晚,咱先找个旅店住下,明早再说。”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转悠转悠,绕了点远路,可算窥见娘娘庙一角。
娘娘庙庙小瓦破,屋檐结了厚厚的蜘蛛网。大门敞开,却门可罗雀,着实是香火不旺。
胐胐打头,我与刘国卿随后踏进门槛,正是天浩日融,春风淡淡。庙中静极,色彩亦淡雅。一进院便见桃花灼烁,梨花扶疏。桃花树的枝杈上坐着个小不点儿,眼泪八叉的小模样,招人疼到心坎里去。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小不点儿嘴巴嗫嚅,呸呸吐了一身粉白浆汁。我冲他招招手,叫他:“安喜。”
他低头瞅瞅我,又放目看向刘国卿,小奶声还带着哭腔:“你们是谁呀?”
我没回答他,而是说:“你下来不?坐上头多危险啊。”
“我唧己能下来。”他说话利索多了,撅着小屁股,洋剌子似的从树干上蹭下来,最后还来个飞跃,落地之前让我接住了。
刘国卿的车牌是公家的,连带着我也穿上了久违的军装。安喜不懂客气,小手抓着我的肩章可劲儿薅。
同样是男孩儿,他分量比老大、老三三岁时候轻多了,和依宁差不多。老大老三打小没吃过苦头,好吃好喝供着,一对比,不禁偏疼起安喜来。
他嘴角还挂着口水。这真是自个儿肚皮里出来的,也不嫌埋汰。我给他擦干净,手指头染上了粉白的浆汁,好奇道:“你吃什么了,蹭满嘴。”
他手一伸:“花。”
小手不大,三朵垂头丧气的桃花盖满了手掌。
我又问他:“你吃花干啥呀?饿啦?”
安喜黄鹂鸟似的,叽叽喳喳地解释,话说得颠三倒四,什么“蜜蜂坏”“蝴蝶可怜”“吃不着蜂蜜”“桃花苦的”“梨花不知道”。我没听懂,倒是刘国卿上前几步来,笑道:“你吃苦,蝴蝶可不觉着苦。”
安喜瞪起眼睛:“你们是谁呀!”
“我是你二叔,他是你三叔,”我将他抱得紧了些,“你还记得你爸不?长得跟我有点儿像。”
他冥思苦想一会儿,扭头向殿里喊道:“奶奶——奶奶——”
应声出来一位灰衣灰帽黑布鞋的老大娘。大娘虽老,却慈眉善目,周身香火缭绕。我刚要迎上去,却被刘国卿拉住,回过身来,他给我整了整歪掉的肩章,方道:“我跟你一起。”
安喜挣扎着下地,扑进老人怀里,含着手指头,转脸盯着我俩。
老人拍拍安喜的小脑袋,对我们躬身施礼,说道:“二位施主可是来上香的?”
民间对官衣官帽的人并不友好。我以为,即便是出世的庙中人,也会对我和刘国卿“一视同仁”,因而做足了心理准备。乍见老人神态平和,倒令人吃了一惊,顺口说道:“对,来上香的。”
老人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里面请。”
大人动弹了,小孩却不动。安喜直勾勾盯着胐胐,胐胐也直勾勾盯着安喜。我轻轻一踢胐胐,说道:“去跟他玩啊。”
胐胐仰头看我一眼,方扭腰摆臀来到安喜面前。安喜摸上了胐胐的毛,“呀”地叫了起来,笑得不能自已,抱住胐胐,爱心泛滥地吵着给他找水。
刘国卿含笑叮嘱道:“你俩好好玩,我们跟奶奶说会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