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之后,中国人的气焰就像热带的植物疯狂生长。
浅井就是这些热带植物深恶痛绝的蠹虫。那日在东陵被男学生围殴了之后,他尚不能消化白云苍狗的变迁。我和刘国卿没有对敌人一视同仁的菩萨心肠,并不做停留,也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
日本人一夕间成了过街老鼠,各国的公民地位与过去的十三年大调个儿。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中国人刚一迁到河西,不待落地扎根,先要载歌载舞,抒情吟咏,和斗胜的公鸡朝太阳喔喔叫没区别。东北俨然是一场物极必反的动\乱,基于民众高昂的情绪,除了媒体,一切社会活动停摆。没有黄包车,我们又堪堪力竭,无法依靠双脚走回市区,只好暂留东陵老宅,直到社会恢复秩序。
日本撇下个烂摊子,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两党的争端逐渐浮出水面,明里暗里互不相让。东北短时间内没有政府接管,恢复秩序只能靠老百姓叫饿的肚皮。
我们花了半天时间,在东陵老宅安顿下来。第二天,各大报纸的头版浓墨重彩地渲染了中国人民的胜利,将整个东北高涨的情绪汇流的浪潮推送成汹涌磅礴的海啸。傍晚出门与附近的佃户换粮食,他们打趣道:“今年啥玩意儿都跟着乐呵,早起来牛都直咧嘴。今年有大喜事儿啊,老天爷保佑,明年粮食能收更多!”,然后执意往我的粮袋子里多倒了五斤白花花的大米。
近距离地感受到老农欢喜从心,我和刘国卿却反其道。老百姓都开心了,他们开心是因为种的地不用再供养外国人,自己能吃上大米白面了,却不需要在乎接下来的后续工作;而我和刘国卿显然不是质朴的老农,我甚至升起了“日本人走得太利索”的怨恨。
日本人败北下台,他们发行的满洲国钱币大幅贬值,不过一夜,便无法流通。涉及到钱,人们都有了执着不懈的精神。即使银行大门紧闭,不再营业,门口也是人满为患,还需自备干粮,是个难讨好的差使。幸而老宅保险柜里尚有我从老鬼那拿出的些零碎金豆子,路边卖报的小童倒还认,便在回家的路上,用一颗金豆子高价换了一张销路紧俏的报纸。
除日本投降之外,报社评论编辑也十分详尽地讲述了投降的前因后果。我这才知道,美国于本月朝日本长崎、广岛投下了两枚导弹,间隔仅三天,日本也是民不聊生。如今依诚应已身在日本近一年,听说是在东京念土木工程的学科,不知此事对他有无影响。不过战后重建,需要大批他这样的人才,想来日后不会短了钱财。
除此之外,苏联军队也已进入东北,不日便会抵达奉天。文章大力赞赏了苏联军队作战的高效骁勇,难怪一路上所见俄国毛子的下巴都高高在上,原来是娘家来了人撑腰,流浪狗找回了亲娘。
最后,仅在末版右下角豆腐块中,报道了昨日在奉天火车站发生的枪战。
火车站枪战,昨天半夜听邻居训孩子时便了解了大概,说是全市一些中小学的校长教员组织学生们到火车站迎接苏联红军,不料在火车站后面的苞米地里,埋伏着一队绝望的日本兵。这队日本兵无法接受兵败的事实,选择在人口流动量最大的火车站进行最后的杀戮。他们杀红了眼,日本也从未怜悯过老幼妇孺,一声枪响后,枪林弹雨粉墨登场,具那被吓魔怔的孩子叨咕,好像死了不少人。
我和刘国卿蹲在他身前,一边安慰,一边仔细询问了参与的学校的名称。孩子回忆了几个,其中便有依宁和依礼的学校。我和刘国卿忧心忡忡——就依宁那尿性,她不去凑热闹才怪!
然而报纸上,对这场事故的描述,不过小字四行。
我坐在马路牙子上歇脚,给报纸捏出了满脸褶子。昨晚我俩心里都装着事儿,没人能痛快,一时竟相敬如宾,睡觉都是分房睡。早上我找人去给柳叔递信儿,叫他有时间来见我,主要是想问问依宁依礼,顺便给他些金条应急。而刚起身去打水洗脸的时刻,正瞧着刘国卿已经吩咐完了。
他一回身,见我傻站着,便说道:“我去做饭,家里没米了,你一会儿洗完脸,记得出去换点儿米。”
除了米,还打了两瓶子高粱酒。我存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眼儿,所以酒还没喝,却也醉个底儿掉,脚踩筋斗云,一路是腾云驾雾地回了家。
进了门,刘国卿正在厨房煮苞米。家里灶台下还是柴火,他手里摆弄着一张旧报纸,笨拙而徒劳地试图在呛鼻的浓烟中诞出火星来。我拎着酒瓶子倚门大笑:“日本鬼子滚蛋了,咱这些老臣的笔杆子没了用武之地,哭都来不及,你竟在这儿效仿秦始皇焚书坑儒,是要改武行了吗?哈哈哈哈!”
刘国卿一扭花猫脸,我笑得更欢。他抹把脸,手里做引子的旧报纸烧成了和他脸色一样的黑灰。刘国卿道:“邻居给咱烧火的,你别笑话我,这柴火湿了,压根儿点不着!”
我摇摇头道:“点不着就不吃吧,我一点儿不饿——你饿吗?”
他也摇摇脑袋,便放过柴火,转而去与水井作对。不待他洗净手面,我先一步去了书房。他昨夜在书房打的盹儿,此时被子还没收,我也不管,坐到书桌前,排上俩酒瓶子,对着空白的宣纸,记忆里嫣红的牡丹从犄角旮旯连蹦带跳地窜出来。那红简直要发烧,花朵大得畸形,且近在眼前,满面皮痒找挨打。
刘国卿踏进门槛,未待他说话,我手忙脚乱地抱起高粱酒拍拍,定定神说道:“除了米,还特地买的它,打酒的伙计特地多打了几两,说是今儿是个大好的日子,全东北的人都开心。”
刘国卿笑道:“巧了,我也有东西要给咱俩。”
“什么东西?”
“你打开抽屉看看。”
抽屉里最上层是他刚写的字,周边围画了一圈喜鹊登梅。纸是好纸,墨是好墨,墨尚未干,依稀能闻见松香。
他呈起来给我看: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没有主婚人,没有介绍人、证明人。我一字一字细细看完,刘国卿含笑问道:“我写得好不好?”
“好”,我点头,小心翼翼地,“咱俩想一块儿去了,今儿这么好的日子,结婚证书也有了,想就拜了堂吧,这次可不会有什么岔子了;可惜什么都没准备,只有这两瓶高粱酒,咱喝个交杯酒,也算拜堂了吧。“
“好,我去拿杯子。“
“别介,“我拉住他,”别麻烦了,就这么喝吧。“
我往刘国卿手里塞了一瓶,他说:“你悠着点儿,浅尝辄止,你身体不好。”
“别叨叨了,”我们的手臂交叉、环绕,“今儿是个大好的日子,我高兴。”
“好。”
“结婚得有结婚照片吧?”
“没人给我俩照。”
“没事儿,我给你照,你给我照,贴一块儿不就得了。”
他目光温柔如水,轻轻应道:“好。”
我俩情不自禁地对着笑起来,既甜且酸,一口酒喝了大半瓶。我摸摸脖子,那里本来是那枚在上海订做戒指,只可惜我落进了日本人手里,它也落进了日本人手里,倒是尽了忠君之事。
便遗憾道:“我老早前准备了戒指,但是没留住,弄丢了。”
刘国卿道:“不打紧,我们有结婚证书了。”
一封不具有法律效益、照猫画虎的结婚证书。
我转转眼珠子,眼珠子直犯迷糊。放下酒瓶子,我也抽出一张纸,在上面大大咧咧、龙飞凤舞地边画道儿边说:“你等着,我也整个结婚证书。我俩的结婚证书,得是跟别人的都不一样,得独一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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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国卿由着我胡闹,黄白的纸上晕痕斑驳,却字迹峻峭: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刘国卿道:“好,你这个好。我那个咱俩签名字,你这个咱俩按手印。”
我脑袋发癫,收不回来,兴高采烈地连声说好。胡闹了一会儿,刘国卿道:“明儿个柳叔没准能赶过来,咱得起个大早,把祠堂收拾了。”
“老胳膊老腿儿的,他赶不过来。“我笑嘻嘻地,搂住他脖子亲没够,”今晚洞房花烛夜,小娘子,别害羞嘛”
我太高兴了,1945年8月16日,双号日子,日本投降的第二天,我们行了合卺礼。
遣怀书共酒,何问寿与殇。今日事今日毕,明日愁来明日忧——明日便是刀山火海、狼腹虎口,我也是力大无穷,神挡弑神,佛阻杀佛的浑天大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