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定一件心事,浊气散了不少。然而扬眉吐气没几天,邹绳祖又找我聚了一次,我以为是船票之事进展受阻,于是匆忙别过王美仁的酒局,赶赴小河沿。不料船票倒卖顺利得很,反而是在白小姐的新春沙龙上,新出席了一位老熟人。
茶杯咣当摔回桌子上,我惊道:“你确定那是依航?!”
邹绳祖抓过抹布,慌忙收拾残局,说道:“我还没老眼昏花,他可是欠过我三万块钱,又是你弟弟,我能看错?”
我骂道:“这臭小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老依家还盛不下他了!居然敢跟我姐夫姓起了赵!”
邹绳祖道:“你先别忙着骂,万一人有啥特殊情况呢,你不还有个化名叫刘可舟嘛!”
我怒道:“那能一样吗,我那是——”忽然一怔,敛去几分怒容,见邹绳祖脸上盘踞的试探,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他也是我这情况?”
邹绳祖重又沏上茶,说道:“谁知道呢,却也不能排除不是?”
我喃喃道:“若果真如此,也算他长出息了。”
探出了小弟如今的住所,我耐心地蛰伏到二月二龙抬头这天,才备上厚礼去往城南大姐家。自从与大姐撕破脸,我们便是逢年过节也不走动,这次为了不省心的弟弟,老子拉下脸皮,亲自去自讨没趣,瞧一瞧歪脖子树长直溜没有。
大姐的心眼只局限于内院,不懂得欣赏长远的风景。她打小就瞅我不顺眼,从没给过好脸色,不过我有阿玛宠着,又占嫡长,身边都是以我为尊的哈哈珠子,因此也不将她放在眼里,但也不是没有过委屈。从前我不懂为啥大姐将小弟当眼珠子护着,也不待见一奶同胞的我;直到有了和刘国卿的第一个孩子,才知晓往事的阴私秘辛,大姐的态度也就合情合理了。
我还在叹息第一个孩子没福气,这厢大姐借口身子不爽利,连个面也没露,只差遣了姐夫待客。我不好跟女人计较,姐夫又老实,因此扯了几句家常,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听闻小弟回来了,一直住在府上,我这做大哥的很是挂念,怎么不见他来?”
姐夫道:“他出去见朋友啦,说晚上回来用饭。现在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先用些茶水。”
我要是留下用饭,大姐一定没胃口,便不讨人嫌,连口茶也没喝,只留了话让小弟得空了,去政府大楼找我。
三天后,咱兄弟俩总算坐在一起吃了顿午饭。
大抵是戒了鸦片的缘故,他精神十足,双眼炯炯,不见病怏怏的浑浊色彩,举手投足也有了男子的阳刚气概。我喜不自胜,对他越发地和颜悦色,问了问他在天津的生活,听他讲初时不易,而后又是如何克服过来,听得我感慨万千:到底是我老依家的人,一个藤上不结两样瓜,就长不出孬的!
我连连夸了两声“好”,依航也矜持地笑,末了对我道:“大哥,我以前不懂事儿,总惹你生气,你别同我计较。”
我笑道:“改了就好,都是一家兄弟,你能独当一面了,我也能安心了。”
依航却叹了口气,换上副窘迫的面孔,说道:“大哥,说起来,我刚回东北,一别多年,许多规矩都不大趁手。我媳妇儿孩子没跟回来,孤家寡人一个,总住在大姐那儿也不是回事儿,我之前的房子也没个人收拾,你看能不能给我安排几个妥帖的下人?”
他这一番请求可难住了我。我自个儿都事事亲力亲为,下人早打发得精光,哪里分得出两个给他?
话虽如此,却又不想在多年不见的小弟面前出乖露丑。我夹口拌肚丝,细嚼慢咽地斟酌回话,半晌说道:“说起来,我还是从邹老板那儿知道你回来的。如果我没去找你,你是不就打算一直躲着我了?”
这话先前只是挑起眉梢,说到后来连带着勾起了眼角,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他微微一愣,复笑道:“哪能啊,我不也是不好意思吗。”
我转过筷子尖点点他,轻笑道:“我怎么还听说你现在叫什么赵什么玩意儿?”
依航摸着鼻子,讪讪道:“大哥,你的消息还是这么灵通。”
“废话,”我笑着嗔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几斤几两重也不自个儿掂量掂量,还和我玩起心眼儿来了,是不是找打?”
依航道:“大哥,你原来总骂我不思进取,纨绔子弟,我现在干正事儿了,你总不能再骂我了吧?”
“哪也得看看你干的啥,跟谁干。”
依航低头挠挠后脑勺,笑了一声:“这个咱有规定,不能说。”
我不悦道:“总归就两个选项,你说吧,”我指指隔着一条街的国民政府大楼,“是这个,还是那个?”
“大哥,我真不能说。”他严肃面容,眉心加深,嘴尖朝前凸起,和小时候受欺负的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我给他夹了块酱牛肉,趁机分了他的心神,轻轻一叹:“得了,大哥不问了。下人的事儿,我再想办法,倒是你那房子,我明天就让人给你捯饬妥当。”
反正是联合政府,有了国家管束,他再翻天还能翻到哪儿去?本就没指望他出人头地。只要是干正经的行当,给谁干不是干。
他总算真心实意地笑起来,举起酒杯敬我:“那就谢谢大哥啦!”
为懂事儿的弟弟操心,操得是甘之若饴。我满面春风地给弟弟操办房子,又分了两个收成最好的庄子给他作嚼用。每日沉浸在兄友弟恭的气氛中,参谋部的工作也得心应手;到了三月,孩子们开学寄宿,小妹带着依宸随邹绳祖动身前往美国,临行前,我们兄弟姐们四人在一起亲亲热热地吃了一顿送行饭。
日子美好得头重脚轻,走一步都在飘。小弟搬回自己家之后,隔三差五还来春日町给我和刘国卿送些酒肉。刘国卿想把酒退回去,放我们这儿也没人喝;我拦着没让,这是我小弟的孝敬,快三十岁了,他终于懂得了哥哥的不容易,不喝摆着看,心里都痛快。
时间进入五月,许是军队有大动作,参谋部频繁地开起会来。只是参谋长标榜自己是一架历史悠久的古琴,讲究声小韵多。韵多没觉得,声小倒是公认,十分有鸦片的效用——瘾头一上来,哈欠连天涕泪长流,醒三秒钟,梦俩小时。令人十分想拍拍他这顶洋匣子,扭大调声音的按钮。
我回家跟刘国卿当笑话讲了,他似乎良心发现,跟我说道:“我们最近也不安定,吉林和黑龙江已经有了小范围摩擦总之,多听多看少说话,自己心里有个谱儿吧。”
这话刚撂地还没凉透,前线传来紧急消息,国军与共军在四平战火激烈,陷入胶着。五月,我随军被派往四平,至此,两个政府终于捅破了窗户纸,彻底撕毁了联合政府的假象。
国共内战正式爆发。
五月下旬,国军四平之战大败共军,共军溃逃至松花江以北。我们正要乘胜追击,中央却下达指令:穷寇莫追。
六月,我回到沈阳,却不见了刘国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