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绾柚接着往后翻,看到一张小司理抱着一本比他身体还要宽的书,席地坐在书柜墙前的照片。
她不由地回想起当初在蔷薇公馆,十次里有八次看到他,也都是以同样的姿势坐在书房里看书的。
席倩怡注意到她停顿的时间有点长,便也凑过去看了看。
见是这张照片,她一边回忆一边道:“司理从小就很不一样,别的小孩三岁的时候都只想着怎么玩儿,他却天天不是抱着本书,就是坐在房间里拆、拼玩具。最神奇的是,他居然真的每次都能把拆掉的玩具重新拼组好!”
“还有当年上幼儿园,去读了还没一个星期吧,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小大人似的来找我和他爸爸开家庭会议,郑重其事地说不想再去幼儿园了。我们问他为什么,他就皱着小眉毛说——学校里的那些小孩子都太吵了,会影响我看书。而且他们连十以内的加减法都不会算,和他们待在一起实在很无聊!”
席倩怡模仿记忆里的小司理把话说完,夸张地摊开手,道:“我当时就很想说,但你也只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子而已欸!”
许绾柚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忍不住哈哈笑出声,她擦掉眼角渗出的泪花,打趣道:“拥有超忆症的小朋友这么酷厚?”
席倩怡本是跟着她一同在笑的,听到这句话却摇了摇头:“弟弟那时候还没有患上超忆症。”
她脸上的笑意慢慢变浅,直至消失:“很多人一听到‘超忆症’三个字,都会下意识以为是类似超级记忆的超能力。但实际上它并不是什么所谓的天赋,而是一种神经疾病,反而会令很多患者备受折磨、痛苦不堪……”
第84章
“……病?”
许绾柚一时没能理解她的话,面上有明显的讶异和茫然。
记忆力好难道也是一种病吗?
席倩怡像是读懂了她没有问出的潜台词,抬起手在自己太阳穴附近轻轻点了点,道:“遗忘,其实是大脑的一种保护机制。多巴胺的分泌阻断记忆的提取,那些沉重的、痛苦的往事,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淡化,人才能往前走。”
她接着举例说:“我们常常觉得从前吃过的某一样东西很好吃,可真的再尝过以后才发现味道其实不过尔尔。你看,遗忘让我们这些普通人美化回忆,过得也更快乐。”
许绾柚听着,想了想,发现确实是如此。
就她自己而言,当年福利院里那些大部分由疼痛和饥饿组成的日子似乎都已经远去了。
印象最深的,反倒是有一次市里来的志愿者组织院里的孩子去游乐场,那一天的棉花糖很甜。
席倩怡想起了旧事,声音变得低落:“但超忆症患者却没有遗忘的能力,他们的大脑就像一台永远不会停止运转的超级计算机,把人生中所有好的、坏的记忆全部记录存档,并且让患者随时随地、不受控制地去一遍遍重历。”
她垂眸看向许绾柚膝上的相册,在三岁的小司理脸上摸了摸,叹息:“照片尚且会泛黄褪色,但他们的痛苦却永远历久弥新……”
虽然司理在很小的时候就崭露出自己异于同龄人的聪颖,但席倩怡夫妇并未因此就对他进行特殊培养,反而更希望他能够和同龄的孩子多接触,拥有一个寻常而快乐的童年。
所以在四岁以前,他过得其实和普通小孩并没有太大区别。
高兴了会笑,摔疼了会哭。
三岁时的“幼儿园反抗战”被父母“强制镇压”后,他还为此生了一个星期的闷气,直到司向荣同意他拆解家中新买的电脑才将人哄好。
事情的拐点发生在司理刚满四岁那年的冬天。
时值司向荣在异地出差,席倩怡也要陪同十岁的司青去P国参加国际少儿服装设计大赛。
她便将正放寒假的小司理送去了于津市养老的公婆处,计划着等回国时正好可以接二老回首都一起过年。
但世事难料,意外和明天,永远不知道哪一个会先降临。
三个丧心病狂的瘾君子,在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闯进了两位老人的住所,也打破了那一年司家人对于即将到来的新年的美好期待。
那是一伙前科累累的亡命人,也是一群被毒瘾驱使的行尸走肉和魔鬼。
蔷薇公馆里除了司远征夫妇外,还有一名照顾二老起居的住家保姆。
但最终,只有司理一个人活了下来。
年仅四岁的司理被人发现时,像只小兽一样窝在伤痕累累、早已冷透的奶奶宋玉华怀里。
贴着冬日凌晨冰冷的土地,小小的身体冻得僵硬发紫,只剩一口气,周围是碎了一地的玻璃和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渍。
后来法医推测,应该是当时已经身受重伤的宋玉华被起火的浓烟呛醒,于濒死之际抱着司理从二楼窗户跳下,这才让他免于葬身火海。
那三个穷凶极恶的罪犯于一周后,在企图逃往缅北的途中被抓获。因犯罪手段过于残忍、情节极其恶劣,津市公安未向大众公布作案过程。
在那之后,席倩怡和司向荣均接受了长达三年的心理干预治疗,才慢慢从悲痛中走出来。
而亲历了一切的司理,情况则更加严重。
没人知道他在那天晚上到底看到了多少,自苏醒后他便因为心理障碍无法再说话,并且持续需要依靠药物才能入眠。
但即便如此,也总是深陷梦魇。
还有随时可能发生的应激反应。
他会毫无征兆地尖叫颤栗、疯狂挣扎,会趁人不注意偷偷把自己藏进床底、衣柜等一切能够藏身的地点,等被人找到的时候,往往已经将自己的双手啃咬的鲜血淋漓……
席倩怡夫妇当时几乎带着司理将国内外的知名专家看了个遍,但他近乎本能地抗拒治疗,自我封闭的状态令所有医生都束手无策。
在常规治疗手段收效甚微,而司理已经全然没法正常生活的情况下,他们甚至采纳了后遗症不明的屏蔽记忆催眠疗法。
然而多次尝试却均以失败告终。
这之后,他们才经由一位知名神经科专家得知,司理患上了极为罕见的超忆症。
任何一点相关的信息,甚至包括只是远远听到一声杯碟摔碎的声响,都会令他的大脑自动关联检索出那一晚的记忆,具体到任何细节。
也就是说,自悲剧发生以来,司理可能一直在反复重历那骇人听闻的一晚。
而他却甚至没法将这种痛苦说出口。
“这就是超忆症,无法选择,无法遗忘。因为太过罕见,连成因都至今无解,也无法治疗,患者一辈子都会受其困扰。”
这段回忆的末尾,席倩怡这样说。
许绾柚抓着相册的手指不自觉用力,指尖泛白,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撞的心口有些发疼:“可他和我说是过目不忘,我以为……我不知道……”
说到这里,她猛地停下来。
司理其实在一开始就说过的。
他说医学上将超忆症归为一种异象病症,还在她说羡慕的时候,很严肃地和她说“不,你不要有”。
只是她并没有放在心上,自然也没有多想,如果真的是令人歆羡的天赋,为什么要被称为“病症”?而之后也没有拿出哪怕一点点时间,打开网络去查一查。
许绾柚突然觉得胸口更闷了。
席倩怡抬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苦笑一声道:“他就是这样的,他什么都不会和我们讲……”
司理的早慧,注定他无法像普通的小孩一样,轻易被大人们善意的谎言所蒙蔽,也令那些如影随形的痛苦无法被修饰、也无从回避。
更让他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些不可控的情况,对于整个家庭所造成的影响。
所有的刀具、绳状物都被藏到看不到的地方,被精心呵护了多年的花园一夜之间全部铲平,和蔷薇公馆有一点相关的物件全部被清了出去,甚至连做饭都不再用明火。
母亲常常躲起来哭泣,父亲身上总是浓浓的烟味,头发都愁白了,而仅比他大几岁的姐姐不知背后被告诫过多少次,看到他总是小心翼翼,连话都不敢多说。
曾经总被欢声笑语包围的家,如同他不能再发声的嗓子,也一并哑了下去。
司理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伪装,伪装自己在好转。
得益于卓越的天赋和智力,八岁时他已经能够利用从书中习得的知识,配合加量服用治疗药物去控制应激反应,来伪装出积极的治疗反馈,去应付心理医生的定期评估,让家人相信他在逐渐往前走。
但只有司理自己知道,他一直都被困在悲剧发生的那一晚。
走不掉,逃不脱。
无论评估结果有多好,身体永远不会撒谎。
司理始终没法说话,也做不到真正和正常人一样融入集体去学习生活。而他的内里,也在众人甚至是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逐步溃烂。
十五岁那一年,司理做出了决定。
他决定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彻底结束这场纠缠自己十一年的噩梦。
一开始听到司理提出想回蔷薇公馆住一段时间,席倩怡和司向荣自然是不愿意的。
他们十年如一日,如履薄冰地替司理创造出一个尽量无害的生活环境,好不容易才看到他慢慢好起来,如今还能够用纸笔和他们进行日常沟通。
即便蔷薇公馆早就重建过,和当年已经大相径庭,司理的应激障碍相较于最严重的时期也有了很大的好转,他们仍害怕让孩子重置于过去的阴影之下。
但就算心里再不认同,他们也始终没法坚定地对司理的意愿说不。
毕竟这十年来,“让司理高兴”已经成为了司家所有人的共识和习惯。
更别提司理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让心理医生也主动向席倩怡夫妇提出了暴露疗法,建议他们可以在患者不排斥的情况下,尝试回蔷薇公馆进行一段时间的系统脱敏治疗。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向、席两夫妻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