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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

    太学里是有通铺的,常有外地学生、或是家境贫寒的学子住在学堂里,只是条件未免艰苦些,林徥本就住在京城,林滹又是国子学博士,自然不必住在那儿。只是如今宋氏打定了主意要他离开几栀住着,也无可奈何了。

    林徥忙道:“孩儿受得。”

    “你别怨我。”宋氏哭道,“你这心思,要害了三个人的。我便是再心疼你,也不能拿别人家女孩儿的终身不当回事。”

    虽然几栀早就来家里住了,但林徥也是最近才同她有接触,他到底是个少年人,见了美丽漂亮,又坚定不移的女孩儿,难免心生敬佩同向往,只是不知何时,竟也变了质。他到底是也有过“可惜我没能在定亲前同她说上话”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不敢细想。如今母亲点破了开,他亦是后悔不迭。此事既然母亲知道了,想来也有别人看到了,那两位无辜姑娘的名声该怎么办呢?因而听到母亲的建议,他赶忙应承下来,又想道,这几日想入非非的,并不曾看书,住到学堂里,确实百利而无一害。

    他们母子商议好了, 家里其他人却多有不舍,连林滹都道:“离大试还早, 他虽不是稳操胜券,也是不差的。况他在家读书时也不曾懈怠过, 何必送他去那儿?咱们家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 孩子长到这么大, 也不曾吃过一天的苦, 那儿可没人服侍他,连洗衣盛饭都要自己来,他若适应不了, 比在家里更耽误念书。”又问林徥,“你母亲问你什么功课?你是怎么答的?惹得她这样生气。”

    林徥道:“其实是我自己的主意, 在家里什么都有人给我准备好了, 我固然轻松,只是没有别人对比着, 我难免自以为是, 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况住在学堂里,有先生看着, 再亲眼见着别人悬梁刺股,也更好些,我在家里, 姐妹们玩乐都不尽兴,偶尔组一局,喊我又不是, 不喊我又不是,她们也为难。我出去住,大家也更自在。”

    黛玉笑骂道:“哪儿就你在家里,咱们不能自在了?住得那么远,我们又不怕吵到你。”

    宋氏道:“先去住一阵,回头受不了的话,回来就是了,我单独给你辟个安静的地方念书。”

    她一锤定音了,其他人也不能再说什么了。雪枣哭哭啼啼地给她家三爷收拾衣裳用具,末了林徥还说太多了,没地方放,只带走了一半。

    黛玉却觉得内有蹊跷,送走三哥后,便跟着宋氏到她屋里,也不说话,只抿着嘴冲她笑。宋氏道:“小机灵鬼,又在打什么主意?”黛玉便道:“想着三哥怎么突然要搬呢?”宋氏笑道:“不是说了专心备考么?他在家里,想着考试还早,也不怎么用功。你们顾忌他,也不自在。在学堂里还好些。”

    又是这样的话,黛玉道:“我要是信,今儿个就不来问婶娘了。”

    宋氏大笑道:“我要是有别的理由说给你听,昨儿个不就说了?你三哥哥心思重,容易多想,让他换个环境,没空去想那些事儿。”

    这话也是真的,黛玉也是个容易想多的人,在家里算是最容易理解林徥的了。就算别人不说,他自己也免不了要和上头两个哥哥比较,要说不介意,还真的都是假话。黛玉自己并不是以功名利禄衡量人的,但林徥在意这个,她也就替他可惜难过了起来。

    “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宋氏宽慰了一句,“咱们家人口又不多,我统共就你们这几个孩子,这都养不好,也别当家了。”都说子不教,父之过。林徥相较于其他人家的公子哥儿,已经算得十分出色了,宋氏这么多年来也没替他操过多少心,只是儿女们渐渐长大,以后烦人头疼的事儿总会来的,她也不敢逃避,从今后小心应付着就是了。

    黛玉道:“三哥这么有分寸的人,婶娘怎么就有这感慨了。”话虽如此,她也承认宋氏说的对,倘若迎春当初有人好好教导,把她怯懦的性子稍加矫正,如今处境虽还是艰难,却也会比现在要好一些。况且,自馥环开了先河,据说如今又有两户人家觉得女儿在婆家受了欺辱,接了她们回家,奏请户部断了姻亲联系。礼部有人上书说此风不可开,皇帝还道:“既情意已绝,又何必强留着?”有皇帝这句话在,分明可以让自己硬气些的,迎春却还是那样,只知道哭,连她的丫头都比她有主意。

    但如今荣国府这景况……她叹息了一声,问道:“这几日二哥又忙起来了?”

    宋氏知她是想打听荣国府的事儿,便道:“这事儿可不比你二表姐的事儿,你二表姐,若是她狠得下心,同孙家脱离关系,你帮她一把,也使得。你三表妹……”

    黛玉道:“我又何尝不知呢?别说三表妹了,二表姐的事儿略提了提,已遭了埋怨,若真的插手了,先别说孙家,外祖母家先视我为仇人了。三表妹这事儿,是他家考虑多时的‘无奈之举’,更容不得我多嘴

    了。只是我到底与三妹妹相识一场,当年一起在珠大嫂子那儿学针线,姊妹之中,唯她肯静下心来和我一起读书识字——一晃也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若真的要走,又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再见。我好歹去送送她。”

    宋氏沉默了一会儿,忽地笑道:“她不走,你就不能去看她了?我陪你一块儿过去就是了。”黛玉苦笑道:“那儿那么容易,如今那边怕是听到我来了,就如临大敌,生怕我把二表姐的事儿告诉外祖母呢。”

    “反正我脸皮子厚,人家不欢迎我,我也去得,你去不去?”宋氏笑吟吟地道。

    黛玉听她这么说,不禁也笑了,道:“好啊,咱们就去罢,要是被赶出来,以后也不必来往了,省了一家的年礼。”

    宋氏虽确实不想和荣国府来往,不过那是黛玉的外祖母家,只要贾母还在一天,就不能真的断了来往,否则,对黛玉的名声不好,遂道:“那我去给史太君下帖子,看她们怎么回我。”便叫来崔云启,让他拿自己的名帖去一趟荣国府。

    贾母看到林家的名帖,面上倒是笑着:“是了,他家二少爷在御前拟旨的,三丫头的事儿哪里瞒得过他们家,她和三丫头姐妹一场,来看看她也是应该的。”遂命王夫人设宴款待。探春笑道:“既然是来看我的,不如就在园子里摆一桌吧。自姐妹们各自离去,这园子里也渐渐萧条了,等我再一走,又更安静了。不如趁着来客人,大家一起在园子再热闹一回。”

    她虽是笑着说的,但贾母、宝玉等人听了,都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还要探春安慰他们:“我都还没哭呢,你们怎么都眼睛红了?”

    王夫人叹道:“好孩子,就依你说的办吧,这宴摆在哪儿为好?”

    探春道:“潇湘馆不是一直空着?之前老太太还说,那院子有江南情调,只林妹妹住得。不如就摆在那儿吧。”想了想又笑道,“我记得宝玉当时被老爷叫去给园子题字,在潇湘馆中提匾额‘有凤来仪’,潇湘二妃又是帝舜之妻,如今竟一语成箴了。可见老太太说的‘只林妹妹住得’,实在是有先见之明。”

    大家想起黛玉即将到来的泼天富贵,一时都有些沉默。唯有宝玉想起自己昏迷时梦到的幻境,感叹万千。

    宝钗一听说黛玉要来,便一直提防地看着宝玉的脸色,见他没什么异样,也稍稍放下心来,笑道:“若真要说起前因来,三妹妹也合该做王妃了。”

    其实蛮国的王妃,和当朝的太子妃,哪里会是一个等级的?但为了不让大家伤心,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荣国府有心热闹一回,便特特地在潇湘馆内摆了两桌,然而到了宋氏和黛玉来访的那日,便是叫上了尤氏婆媳,也没坐满两桌。贾母坐在上首,看着稀稀落落的坐席和秋天的竹林,也不免觉得悲凉。黛玉也是难得到他家园子里来,在潇湘馆逛了一圈,笑道:“确有江南园林的风采。”也不细说,只是握着探春的手,良久说不出话来。

    探春看了看坐席,忽地问道:“赵姨娘呢?”

    侍书忙道:“在她自己屋里吃饭呢。姑娘找她有事?”

    探春眼神闪烁,竟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她自记事起,便一直是跟着王夫人过,尊王夫人为母,还因为庶出的身份难过过。赵姨娘自己也不讲究,一直在给儿女们添堵,环儿的一身毛病,几乎都是她养出来的。可如今她就要远行,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还没有机会再见到十月怀胎生她的人,如今她在荣国府里的日子也没几天了,贾母、王夫人只觉得有愧

    ,她所求者,总是尽力满足的。可是此刻她想叫赵姨娘来席上一起吃顿饭,却还在顾忌王夫人的心情。

    黛玉见她脸色不对,忙问:“三妹妹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探春勉强地笑了笑,“上次林妹妹来家里说的事,太太没管,你也别怪她,如今家里的情况是一天不如一天,太太就是想管,也管不了了。”

    黛玉知道她说的是迎春的事,低头沉默,只看这席上,原来最是意气风发的凤姐,也有些提不起兴致来似的心不在焉。整个潇湘馆里虽然乐声不绝,觥筹交错,但人人都有心思,时时便有突如其来的沉默。宋氏也知道这样的日子,他们也高兴不起来,倒也没特意讲那些活跃气氛的话。

    贾母先是贺了林家生了孙女,又问上次迎春出门,宋氏怎么不一道过来。宋氏笑道:“当时家里也是乱糟糟的,我便是有心来,也腾不出功夫。玉儿跟我说,她来自己外祖母家,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想了想也是,就让她自己过来了。”

    迎春的婚事办得委实不够体面,但比起宝玉和宝钗的亲事来,也算正儿八经地出门的。贾母见她没提那事,黛玉今天也没带紫鹃、雪雁,而是带了两个生面孔的丫头,不觉脸上一红,笑道:“她们姐妹一场,如今还惦记着彼此,我心里也知足了。”

    话说到这里,探春忽然举起酒杯,冲黛玉道:“我敬林姐姐一杯。”黛玉忙双手举杯,同她碰了一碰,道:“三妹妹这么客气做什么?不知是什么事?”

    “二姐姐生性不争不抢的,我总怕她要挨欺负,等我走了,林姐姐若有空,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探春道。

    黛玉却是没料到探春会说起迎春来, 暗道不是荣国府这边不让她提么,因此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王夫人。王夫人果然略有些着急地摇了摇头, 她遂也不言语。倒是贾母,听到探春这么说, 叹了口气:“是了, 应该把迎丫头也叫回来送送她妹妹的。”

    凤姐忙道:“太太都记着呢, 昨儿个就想去接, 只是那边小夫妻,新婚燕尔的,二丫头上面又没有婆婆, 她新媳妇上门,哪儿能经常回来, 底下的下人也会说闲话。久而久之, 就管不住人了。你看薛家的宝琴妹妹,嫁了梅翰林的公子, 虽说在天津, 离京里也不远,这都多久了, 也没敢回来看看,女儿家嫁了人,想再回娘家就难了。要不姑妈怎么把宝钗嫁给宝玉呢, 还不是图亲上加亲,能经常见着女儿?”

    贾母道:“是这个道理。我记得我当初嫁过来的时候,从重孙媳妇做起, 连那年过年都没能见着我母亲。还是后来我自己也做了婆婆,才和娘家来往多了。也是叫小辈,云丫头她爹妈,还有云丫头,来我这儿,几时回去过呢?”

    宋氏笑道:“你们大家子,规矩自然与我们不同。我却是不顾忌这些的。我做媳妇的时候,我爹爹还在京里当官,有时我还叫上我婆婆妯娌,一起去我家玩。等我做了婆婆,我也不管。我家大媳妇是命苦,没有娘家,不然我说不定还带上她小姑子,一起跟着去玩呢。”

    王夫人道:“也只有你家敢这样了。”宋氏甚至敢把嫁给郡王府的侄女儿都接回家去,普天之下还有谁敢这么蔑视礼教?也就他家仗着有太子撑腰,不把王府放在眼里罢了,偏别人还奈何不得他们。待十几年后,她家孙女儿说亲时,看着人人避之不及时,不知道还敢不敢这样呢。其实为人父母的,谁愿意女儿委屈?但谁不委屈呢?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委屈过来的,怎么偏就你家孩子受不得这委屈了?

    贾母心里倒是有些佩服林家这样敢说敢做的风格的,只是如今的荣国府,却是没这个魄力能力了,故而道:“像林太太这样的,也是难得,我这外孙女能有你这个婶娘,也是她的福气。”这话却是真心实意的了,黛玉能有现如今的好姻缘,确是到了林家才有可能,若是还留在荣国府,哪怕是荣公还在的鼎盛时期,要做一朝太子的正妃,也不可能。

    宋氏笑了笑,推了推黛玉:“敬你外祖母一杯。”黛玉依言去敬贾母,贾母就着她的手把酒饮尽了,忽地道:“玉儿啊,幸好你去了你叔叔家啊。”

    她话中颇有悲凉之意,黛玉强笑道:“外祖母何出此言?”

    贾母摇了摇头,心里却似明镜似的。不只是家里如今的景况不如林家,当日宝玉成亲之际,她一心只想着宝玉能恢复,求神拜佛的,甚至不惜使出“掉包计”来,难道她不知这可能会损害到黛玉的名声?只是当时只想着宝玉能好,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此刻宝玉恢复了清明,她再见这个昔日最疼爱的外孙女时,难免有些愧疚。毕竟当时她心里真的觉得,只要宝玉能好,倾她所有也可以,哪怕别人会因此丧命,她也顾不得了。这个“别人”里,有宝钗,也有黛玉。人有亲疏,虽是无可厚非,但她如今看到黛玉,却还是想着,得亏她去了她叔叔家,否则,就冲宝玉对她的这份心思,可能这丫头就要被自己牺牲了。

    如今迎春出嫁,宝玉和宝钗成亲,蘅芜苑、怡红院、紫菱洲都空了,若再等到探春也走了,便只剩李纨带着惜春在园子里住着了,最多再加个栊翠庵的妙玉,偌大一个园子,不用看也知道要变得没什么人烟了。

    探春有心劝王夫人不要放着大观园空在那儿,好歹着人看护着,一来能加紧守卫,二来,那些花花草草的,她代理家时确实弄出了些银子,虽然不多,但是也是笔收入。只是转念一想,若论生意,宝钗作为薛家女儿,

    自然是最懂不过的,她又在园子里住过,若是要安排园子里的事儿,王夫人少不得要派给她,但凤姐理家这么多年,舍得把这权力让出来?再者如今家里削减开支,那些没签死契的下人也辞了许多,人手确实没以前充裕了。况她也是要走的人了,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便就是交代得再细致,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个即将出闺的小女儿的戏言,不必太认真地听的。就像迎春的事儿,她何尝没劝过王夫人稍管一管,别让孙家欺人太甚了,只是哪里有用?还不如指望以后黛玉动了恻隐之心,去帮扶一把呢。

    同黛玉说完迎春之事后,她一时也觉得有些痛快。笑着问宝玉:“二哥哥如今又读书了?我听说兰儿现在手不释卷呢,二哥哥做叔叔的人了,总不能输给侄子。”宝钗亦道:“这可是你妹妹劝你的话,该听的。”

    李纨笑道:“兰儿也不过是瞎琢磨,哪里比得上他叔叔呢。”

    宝玉如今病虽好了,对功名利禄却仍不放在心上,只是如今探春要走,他也不愿扫她的兴,遂道:“兰儿若考得了功名,不也是一样光宗耀祖?何必也要我也往那水里淌。”一面又偷偷看了一眼黛玉,只见黛玉还依着贾母,似乎是没听见这儿的话,不觉一叹,想道,林妹妹就从来不问我读书考学的事儿,可惜终究无缘。

    因李纨提到贾环也在和贾兰天天上学堂念书,待席毕,探春便请示王夫人,把贾环、贾兰也叫过来,一起喝茶论诗,热闹一回。王夫人不乐意见到贾环,只是虽可用有黛玉在场、男女大防的理由拒绝,但贾母却是一早就叫了宝玉在这儿的,况探春也是要走的人了,这次和亲,说来说去,都是荣国府对不住她,她便是临走前,想和自己的亲妈、亲弟弟亲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所以便命人去叫贾环,又道:“看看赵姨娘在做什么,若得了空,一起来坐坐,席上又不满,她来也不碍什么。”

    探春要强了十几年,不愿别人提到赵姨娘是她亲生的母亲,如今到了这时节,倒也放下来了。庶出的嫡出的又能如何呢?到了蛮国,谁还管她是谁养的?都不过是南安王府战败后送去换俘虏的干女儿罢了,她也不是没读过书,战败和亲的公主都没什么好下场的,何况是她?皇上甚至连给她封县主的表面功夫都懒怠得做,直接放手让南安王府处理此事。她这番牺牲,到底能不能救贾政于水火,也不好说,甚至可能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又能有什么办法?都到了这时节了,还得罪南安王府不成?如今什么太太生的、姨娘生的,都没什么用,赵姨娘那天闹腾的时候,只说“都只会欺负我的女儿,若她是太太生的,你们还舍得送她去那么远不成”,其实也没几分道理。家里到了现在,除了宝玉,谁牺牲不得?只是赵姨娘这一闹,她倒是想起亲妈的那几分好来,心里道:“好歹走之前,说上两句好话,别回头再也见不着了,还惦记着‘我亲妈是个不讲道理的’,委实可悲了些。”

    赵姨娘难得到席面上来,却没有别人料想得洋相百出,她往常最厌恶别人只奉承着宝玉、凤姐等人,忽略了她的,今日却是闷着头不吭声。王夫人等皆啧啧称奇,道她一把年纪了,总算懂事了些。

    黛玉之前在荣国府住着的时候,也是领教过这位姨娘的胡搅蛮缠的,现在见她闷闷不乐的,眼角还微微泛了红,心里也明白。可怜天下父母心,便是再没文化、再不堪的人,亲女儿要走,她难道能得意洋洋、不看场合不成?探春让侍书给她倒了酒,依次从贾母、两位客人、邢王夫人、李纨凤姐等敬下来,最后又到了赵姨娘和贾环处,倒也没多说什么,只叮嘱道:“环儿好好读书,

    姨娘……也别净争那些没用的,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也抢不到,好好过日子吧。”

    贾环斜眼看了一眼,见赵姨娘也没似往常那样冷嘲热讽地犯浑,便难得乖巧地同姐姐碰了一杯。赵姨娘却忽然嚎啕大哭,扯着探春的袖子道:“好姑娘,他们都不心疼你,要拿了你当筹码去换他们宝贝孙子的前程,你怎么就不懂啊!”

    贾母忙喝道:“又在说什么胡话。”示意两边的丫头。凤姐道:“姨娘发昏也不看看场合,三妹妹要走,大家难得凑在一处,吃酒逗乐,想让她高兴一会儿,你做这态度又是给谁看的?三妹妹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探春见生母在地上撒泼打滚,被家人嫌弃的模样,原该觉得丢脸、丑陋,此刻却忽然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该扶她起来,还是斥她出去。

    最后,到底是心一横,上去拉住赵姨娘说:“你不是还有环儿么?就当没有生我,把环儿养成人,也不枉你这么多年了。”

    她以前从不敢在王夫人面前说起贾环的成人成才,如今有一天没一天的,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从荣国府回去后, 黛玉心里也是沉闷不已,长吁短叹。后来又听说春绿园的药堂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 钱家老太爷说以后到他家院子里的外人会变多,遂把春绿园通往林家的那处小门锁死, 免得有心怀歹心的通过他们家药堂进林家去。以后几栀虽还是住在和林家一墙之隔的地方, 要来林家却要从别的门绕, 不比以前方便了。况她医馆开起来后, 也难有时间再来吃茶说话了。不过她一心从医,如今总算是迈出了第一步,黛玉也替她高兴, 纵使不舍,也只得埋在心里罢了。

    馥环帮着钱家打点了几日, 如今算是清闲下来, 黛玉原担心她又要多想,特意去畅意居陪她说话, 谁知她见了黛玉, 倒是先苦笑了:“你外祖母家的表妹是这几日就要走了吗?”

    黛玉一愣,随即想起来, 是了,蛮国使臣三日后便要动身回国,探春也由南安王府的护卫队送到南海边上, 换了云家父子,而后便前往蛮国,与国主大婚。云嵩与云渡能回来, 她倒是愿意替馥环松一口气,可一想到他们是用探春的一辈子换回来的,便什么也不愿意说了。

    她虽然不说,馥环又怎么看不出来呢?她笑道:“你在我面前还怕骂南安王府行事不地道吗?或者你一向文静娴雅,不会骂人,我替你骂。”

    黛玉啐道:“何止是不地道?我从未见过这么歹毒的?只他家的孩子是人,别人家的女儿就是草芥,可以随意践踏不成?”又想到荣国府最后还是答应了,更是气愤难当,一面替探春不值,一面怨那些人心狠。只是话说出口,想想馥环还对云渡有情,不免又有些后悔,怕自己咄咄逼人,伤到馥环的心。

    馥环却早猜到了她的激动,反而道:“你说的是,我若是吃了败仗,知道自己堂堂八尺男儿,竟要靠家里坑蒙拐骗,用别家的弱女子来换自己的命,肯定没脸回来见人的。”

    黛玉冷笑了一声:“他们就要回来了,回来了以后,还是高高在上的辅国公,多少人趋之若鹜呢。”

    这话其实也是实话,京里的青年才俊总共就这几个,云渡比起别人来,算得年轻有为、风度翩翩了,虽这次同蛮国说和,赔了不少家底子进去,但还是郡王府,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原先南安太妃觉得夏金桂配不上她孙子,以后找个“配得上”的,不就人财双收了?若说原先黛玉还因为馥环的缘故,对云渡有些怒其不争的体谅同情,此刻便都成了埋怨。

    馥环微微一怔,而后苦笑道:“你说的是。”

    她远远地看着窗外不停地叫唤的雀儿,不知在想些什么。黛玉随她的视线一道往外看去,只见两只蓝绿色的小鸟儿亲昵地追逐嬉戏,互相梳理羽毛。当年馥环刚嫁进去时,想也与云渡有过这么亲密无间的几年?只是如今劳燕分飞,云渡还丢了最后一点体面,真正意义上的丢盔卸甲,面目全非。

    姐姐当年嫁给了一个少年英杰,如今他跪着回来了,人虽然还活着,但当年那个顶天立地的少年豪杰却死了。

    她们姐妹二人正相对无言,紫鹃过来叫黛玉:“姑娘果然在环姑娘这儿,太太叫我来找姑娘拿钥匙,说是钱家医馆要开张了,她想去翻找翻找,若是有什么药材还能用的,给钱姑娘送去。”

    黛玉忙解下钥匙给她,又笑道:“你先过去,我上个月才清点了婶娘的库房,列了个本子的,一会儿去找了来,给你们送过去,省得你们再东翻西找的。对了,我前几天整理出来那箱子书你送给几栀没有?”

    紫鹃道:“还用姑娘问?那天就送去了,就是那天钱姑娘在忙,钱老太太硬是不肯要,我好说歹说,她才收下。”

    “钱老太太顾忌忒多。”黛玉笑了一下,“要是真是我自己珍藏的那些书,我也不会给

    原本给她。都是我用不着的、钱妹妹又喜欢的,她如今立业了,我自然也要有所表示,只几本书而已,有什么收不得的?”况也不全是她的书,那日她整理的时候,林徥也在场,晚些时候,也派人送了两本医术来,请她转交了。要真说起来,她送的那些书,市面上都还有,反而是林徥的那两本,大概率是孤本,比她的难得得多。只是林徥却不要她提自己,只说全以她的名义送过去。她本不愿抢别人的功劳,但仔细一想,三哥毕竟是定了亲的人了,同姑娘家有东西往来,要是被不怀好意的人知道了,难免要多想,索性便认了下来。

    紫鹃带着钥匙去宋氏那儿了,黛玉也要回去拿账本,馥环笑道:“你们都准备了贺礼,显得我今儿个得空手去了。”

    钱家医馆从布置到人员安排,都是馥环帮着打点的,这次钱家请客,主要就是请的馥环,他们都是顺带着的,黛玉笑着摇了摇手指:“我看啊,今天钱老太爷恐怕得请你上座,姐姐先想想到时候怎么要说才好呢。”她揶揄罢,怕馥环打她,笑着跑了出去,却忽然听见馥环在她身后轻叹了一句:“妹妹放心,我从此不会再想云家的事了。”

    黛玉一怔,只是不知该怎么回她才好,只得佯作没听见,脚步不停地回去了。

    宋氏听说黛玉那儿有记录,笑道:“也难为你,我这里杂七杂八的东西这么多,半年整理一次都嫌烦,你还记下来了。”

    黛玉道:“上次给昭昭摆百日酒的时候顺手记的,婶娘那次送了不少东西出去,也比从前好整理些。今年婶娘库房里进进出出的东西太多了,要是不记下来,回头人的脑子难免记岔了,说不准会有疏漏。”

    宋氏的库房和林家公中的库房不在一处,林家库房里的东西更多,不过宋氏给那处都归纳收整好了,黛玉便学着她的法子把家里剩下几个库房都归整了。

    钱家的正厅已经被布置成了医馆,钱老太医到底没敢放心让孙女小小年纪就独当一面,还是打算亲自坐镇医馆搭把手,张姓夫妇是早就被馥环派来跟着几栀的,以后自是继续在医馆里头帮忙。林家众人又看了一遍医馆的布局,挂好扁鹊、华佗像,才至后头用了饭。因次日一早医馆便要开张,钱家几人必得早起,故而众人也不曾多留,早早告辞了。临走前,林滹又笑道:“可惜我家几个儿子今儿个都请不得假,只我们几个过来,不够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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