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穿着一身浅绯色长裙,腰间束着金带。万俟引看了她一眼,倒是丝毫不觉得意外。为了拉拢朝中一些新贵士族,他在登基之前就一直想办法和楚州墨家交好,墨家这些年在平卢赚的盆满钵满,在朝堂上反而不思进取,墨桁故去之后,他的两个儿子都丁忧回乡,只剩了孙女墨怀袖一人任从五品的梧州长史。万俟引为显恩宠,将她调入繁京做了正五品的中书舍人。这其中,自然也考虑了墨怀袖的出身,还有她和孟月池之间似有似无的交情。孟月池的背后太干净了,想要讨好她真的太难。见事情渐渐转向了对封康平二人的口诛笔伐,有些人着急了。户部尚书范徐说:“陛下,两位将军敢上书朝廷,也是一片为国之心,若是朝中畏惧太尉之威将两位将军定罪,臣只怕以后朝中众人见‘孟’而生畏,只怕到时……”范徐没有将话说尽,话头却已经指向了孟月池的威势太过。他也是先帝指给陛下的“师傅”之一,说出口的话陛下也得细细思量,见他亲自开口,立刻有人摩拳擦掌,准备跟上。孟月池一个在外的节度使,跟朝中众臣没有什么往来,却能让群臣为她说话,这不正是她依仗平卢之威干涉朝政?这等人,她要是真有一日生出了不臣之心,朝中又如何防备?算起来,平卢节度使为大启征战十余年,名声倒是一直没好过,从前有人说她凶悍过甚,后来又说她拥兵自重,现在,连不臣之心都出来了,范大人的话让本相实在是听不懂,怎么一个人在朝中被人说两句好话,也成了罪过?封康平、吴崇茂二人既然可以无证据就说平卢节度使是心有不臣,那旁人说他们两人是为了抢功而构陷上官,倒也不错。若要查孟月池,先查封康平和吴崇茂,这才说得过去。梅舸的双手拢在袖中,站在了群臣之前。先帝去后,陛下加封她是太傅,如今在朝中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察觉到梅舸出来只说了几句话,就压下了朝中的暗涌,范徐等人就算心中不忿,也不敢与她争锋。没有人再说什么,梅舸退回了朝臣之中,手依然拢在袖子里,如今的朝堂上到处都是看着她的目光,她却好像毫无察觉。两朝为相的梅大人,比起远在淮水的孟月池,她才是现在朝中许多人的心腹大患。“既然如此,传朕旨意,令封康平和吴崇茂二人听从太尉安排,平乱安民,待战事了结,再行问责之事。”对于这个结果,朝中想要拉下孟月池的人不满意,想要护住孟月池的人也不满意。至于孟月池本人,她并没有等到朝廷给结果。封康平二人的折子还没呈到御前,从繁京送给她的密信已经陆陆续续上路了。“八份……”看着这些密信,这辈子程,入城之后不掠民、不抢粮,这次进了凤城也是如此。封康平和吴崇茂二人自称军粮不足,军心散乱,想要带兵入城“略作添补”,被她直接拒于城外。二人心生不忿,这才有了此次之事。此时,凤城内有平卢军四万人,凤城外有封康平和吴崇茂的主帐加起来六万人。“咱们的军粮还有多少?”“大人,从兖州调来的十万石军粮两三日后便能到凤城了。孟月池点点头。去告诉两位将军,我打算分义武、武宁两军将士一些军粮,让他们来见我。”古莲娘看向自家的大人,却只见她眉目间有淡淡的笑意。“是,大人。”吴崇茂得信之后立刻去寻封康平,自从那本折子送出去,他每天都在做噩梦,梦见孟阎罗派了厉鬼吃他身上的肉。“封将军,她这个时候要给咱们分军粮,是不是知道了咱们干的事儿了?”封康平比他淡定多了。新帝登基,女官早晚要被赶出朝堂,像孟月池这等手握兵权的女子早就成了朝中几位大人的眼中钉,他那份折子送上去,自然有人会对孟月池群起而攻之。日积月累,积毁销骨,早晚有一天送这个孟阎罗下地府。“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哼,还能砍了咱俩的脑袋?既然她给了粮草,咱们就要。那些平卢兵穿的棉衣,要是能弄些来更好!”第二日,两人带了上百精兵入了凤城。穿着淡紫色的短衣绣裤的当朝太尉,刚刚年过三十的孟月池对二人礼敬有加。“石灰填得足一些,省得送去了繁京,旁人认不出两位将军。”“是。”替陛下传旨的兵部郎中匆匆赶到淮水后的第二日,平卢军的快马已经把来自淮水的两匣子重礼送到了政事堂。
巧的是,这一天政事堂里当值尚书正是户部尚书范徐。在打开匣子的一刹那,他发出了一声惊吼。封康平和吴崇茂,他们的头颅还维持着他们死前的狰狞。“臣孟月池启奏,封康平、吴崇茂二人于军务上贪功冒进、不思退敌,一年来几番欲纵兵劫掠淮水百姓,臣身为太尉,奉旨平乱安民,此二人不听劝阻,任意妄为,臣不得已以军法惩之。”干净有力的行书落在折子上,一看就是孟月池的亲笔。她的这一手字,十几年前她被称作“庐陵明月”的时候就被人盛赞过,现在,人们看她的字,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背后冒出。这么干净的字,是怎么写出这么冰冷的话的?什么叫“不得已”?看看这两颗人头!看看他们死前的样子!太尉大人您不得已什么?您的不得已是嫌弃他们死的不够惨,还是装他们的盒子不够气派?听闻孟月池竟然看了封、吴二人还把他们的人头送来了繁京,宫中很快就派了人来将人头取走了。又过了许久,死一般的政事堂里才终于有了些许人气儿。“大人,此事决不能这般就算了!”范徐看向说话之人。那人大声说:“大人!那孟阎罗想用此举震慑朝堂,我等断不能让她如意啊!定要让世人知道她的狂悖妄为……”范徐的脸色仍然泛着青白,见此人慷慨激昂,他拍了拍此人肩膀:好,你去写折子,就写她狂悖妄为,再来一句“嗜杀成性,有不臣之心……”那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连杀两位将军,朝中该给太尉议罪才是。”先帝时候最爱用的内殿又被封了,如今的陛下召见臣下用的是文远堂,站在文远堂内看着那两颗人头,被召来议事的梅舸神色平静。听见梅舸说要给孟月池议罪,万俟引没有说话。另外几人也都是他的亲信,此时叽叽喳喳窃窃私语,显然都拿不出什么稳妥主意。“要是给太尉定罪,太尉……带兵回了平卢怎么办?”“陛下,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此次造反的刘参等人号称是要“平均田亩”,在淮水一带很是得人心,平卢军南下之前,朝廷十数万大军真的是被压着打。比起封康平和吴崇茂的两颗人头,这些朝臣们考虑更多的是天下的安危,繁京的安危和自己的安危。看着他们的模样,万俟引没说话。过了半个时辰,其余人都走了,万俟引叫住了梅舸。“梅师傅,若是朕当机立断申饬他们二人,是不是反倒能保住他们的性命?”梅舸摇了摇头:“陛下,你让人把那份折子在早朝的时候拿出来,从这时起就错了。”万俟引默然不语。梅舸袖着手,走出了文远堂。陛下想用封康平和吴崇茂的折子试探孟月池的底线。孟月池却用这二人的人头试出了朝廷此时的虚弱无能。路过内殿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抬起头。又是一年梨花盛开之时。她的陛下,没有等到。“梅大人,兰姑姑带着几位女官,已经辗转到了平卢。”宫女说话的声音又快又低。梅舸站着不动,任由传话的人从自己身侧离开。走吧,都走,等人走光了,这摇摇欲坠的王朝,就应该倒下了。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三)刘参比当年的屠勋要难打,这是平卢军上下一致的看法。当年屠勋作乱,既有他们身为武宁戍卒出身当地的地利之便,又有他们一路上以同乡之说招徕兵马的人心之利。刘参出身私盐贩子,他所招徕的都是在三年大灾之后无路可去的失地百姓,一句“平均田亩”,为他招来了人心,灾荒不绝的中原,则是他的天时。面对这样的敌人,首先经受挑战的就是平卢军原本的“从犯无罪”之策。因为平卢军抓获的俘虏只要把他们放了,他们中的很多人就会想办法回到逆军之中,又因为平卢军军纪严明,对俘虏也优待,造反的军队中有不少人竟然打着“先去平卢军里混两顿干饭,再回来跟着将军干”的主意。交战不过两月,有人已经被抓了三四回了,甚至能带着自己整小队的人一块儿进平卢军的俘虏营混饭吃。“吃咱们的粮,杀咱们的兵,大人,以后这些俘虏抓了之后放不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