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犬(15)
安格斯遇到奥德莉之前,活得不比路边的烂石头好,谁见了都能踢他一脚。他不懂什么叫衣食无忧,生来低贱,赤脚淌进恶浊烂泥里也不觉得有什么。
后来奥德莉买下他,摘下他颈上沉重的奴隶项圈,带回金碧堂皇的庄园洗干净养好伤,才算勉勉强强有个人样。
安格斯虽是从角斗场中杀出来的,却也防不住冷刀暗箭。他刚开始替奥德莉做事的那两年,身上添了不少疤。
他并不惜命,自小在泥沼里挣扎存活的野草意识不到自己的命有多珍贵,骨子里生来藏着野性,厮杀求胜只是与生俱来的野兽本能。
教他暗杀技巧的老师是奥德莉母亲留给她的一名女侍从,她曾对奥德莉说,安格斯看似不声不气,实际是个血流干了也能挣扎着把敌人摁在自己的血泊里淹死的人。
她不止一次提醒奥德莉,那小奴隶太烈了,脖子上没有烧红的铁索拴不住他。
奥德莉每次都只是一笑了之。
她就是要养一条不叫的烈犬,若不完全信任他,又如何令其心甘情愿地伏在她脚下。
奥德莉做到了,安格斯毅然决然地抛去所拥有的一切,成为了她手里最趁手的一柄无形的利刃。
他只在意她所看重的东西。奥德莉野心勃勃,欲求权贵,他便无怨无悔地替她铲除脚下的挡路石。
事情本该如此。
可当某日安格斯忽然意识到他的主人十分看重他的时候,自初见便埋在他心底的那颗无人问津的腐烂种子便一夜间生出了欲壑难填的果实。
他见惯了污浊,本就不是心境纯粹的好货。只是他的小姐太过信任他,没能看清这一点。
安格斯像看不清容貌的幽灵一般隐匿在奥德莉身后,替她做见不得光的脏活。每次任务,都会约定五日为期的时限。为掌握局面,即使任务未完成,安格斯也许在第五日传递给奥德莉讯息。
一般而言,安格斯很少有五日已过还未完成任务的情况,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某次安格斯外出五日毫无消息,奥德莉察觉有异,待夜深人静、侍女歇下时,孤身推开了安格斯的房门。
两扇一人多高的木门徐徐打开,在安静的夜里发出尖锐的咯吱声。奥德莉透过缓缓开启的门隙,一眼便看见屋中浑浊月色里,歪靠在窗下的血人。
浓烈的血腥味涌入鼻尖,奥德莉心神一凛,险些未认出屋中人是谁。
木窗半掩,月光从安格斯头顶泄入半抹,堪堪照亮了他的模样。染血的白纱布和药瓶凌乱堆在手边,身边立着一盏不知何时熄灭的烛台,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衣裳破烂,满身血污,垂着头背靠墙面,似乎陷入了昏迷。
奥德莉关上门,提起裙摆朝他快步走去。
高跟鞋踩在坚硬的地面发出钝沉的声响,安格斯察觉有人,倏然抓起手边的短刃戒备地抬起头,他面色苍白,瞳眸深暗,像一只濒死状态下强撑着保持警觉的野兽。
奥德莉脚步不由得一顿,但只有端端一秒,很快又拧紧眉心朝他走了过去。
安格斯在看清夜访者是奥德莉的那一刻,面上遽然浮现出震惊之色,他似是对奥德莉的到来显得尤为诧异,不可置信地动了动唇,无声唤了一句小姐?
但很快,他又垂下头,面色慌乱地看向了地面,他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却又狼狈地摔了回去。
你胡乱动什么!奥德莉提着裙摆,随手拿过桌面上将熄未熄的灯烛,厉色道。
安格斯眨了下眼睛,低头不语。他从未在奥德莉面前受过这样重的伤,往常身上即便在流血,只要能动,一贯洗干净换身衣服无事人一般往她书房里钻。
此刻,他似是不想被奥德莉看见这副虚弱无能的模样,徒劳地抬起手捂住伤重的左腹,抿紧唇眼神闪躲。
他是奥德莉手里最锋利的的一把刀,如果一把刀砍卷了刀刃,变钝了,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安格斯害怕从她脸上看见任何厌恶的神色,不愿让她看见自己这副窝囊的模样,更不想被她舍弃。
但他又忍不住抬起头,看她向他走来的身影。他很少有机会正面看他的小姐,更多的时候都只能在身后偷偷看她的纤细笔直的背影。
温热的血液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涌出,润湿了他干燥的指缝,失血过多令他眼前发黑,头晕目眩,流入眼角的血液染红了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视野。
安格斯一只手死死撑着地面,却仍旧歪斜着身子无力地往下倒去,鞋底踏在石板上的声音越发近,安格斯恍惚倒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奥德莉低低闷哼了一声,伸手费力地揽住他,十九岁的青年已经不再是从前那副瘦弱的模样,她需得苦苦支撑才不至于叫她们两个人摔倒在地。
走近后,奥德莉才发现他黑色的衣服都给血浸湿了,地上像是有人拿毛笔沾着红墨胡乱划过,在灰色的石板地面留下道道干涸的深红色血迹。
繁复精美的裙摆扫过脏污的地面,安格斯在混沌意识中,伸出手拾起了她的裙摆一角。
奥德莉德莉未发现他的小动作,,肩头抵着他的臂膀,一把抓过身边的纱布,捂住他腹前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
奥德莉察觉他快陷入昏迷,掰过他的脸,低声唤他的名字试图唤回他的神智,安格斯!?
他伤势严重,无力地依偎在奥德莉身上,即使相隔这般近,奥德莉也几乎快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他犹如溺水之人,牢牢抓着她的手腕,压在皮肤上的手指冷得发青。
他全身上下伤口足有十数道,但都不致命,唯独腹前那道深长的伤口血流不止,如不尽快止血,怕是熬不过今夜。
为了隐藏,安格斯住在庄园偏远处,奥德莉此时出门去叫医者都来不及。
奥德莉抬头看见他涣散的神色,伸手扶着他的头,快速道,别睡,安格斯,看着我!
异色双眸短暂地聚焦在她脸上,他艰难地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在落针可闻的夜里,奥德莉没有听见一点声音。
只从他的嘴型辨别出,他似乎在喊小姐
奥德莉难得放柔了声音,看着他的双眼,回道,我在,安格斯,你得保持清醒,告诉我要怎么做,明白吗?
身边是处理伤口常用的伤药和工具,药盒锁扣上染着血,药罐药瓶倒在地面,奥德莉按在他腹前的手掌糊着一手黏糊的药膏,看来他之前是在处理伤口时昏了过去。
奥德莉小心地扶着他靠在墙上,拿过剪刀利落地剪开他的衣服,在一团狼藉里找到了穿好细线的细长骨刺。
奥德莉以前看过别人处理刀伤,她并不需要安格斯教她,那样说只是为了让他别保持清醒,尽量别昏死过去。
她伸手扶着他的肩膀,说着忍一忍,而后拿起药液一点点冲倒在了他的伤处。
安格斯根本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只觉腹前传来一股剧烈尖锐的疼痛,他闭着眼,重重捏住她的手腕,喉咙里发出一声痛极的呜咽。
奥德莉骨头都要给他捏碎了,忍着手抖替他冲洗着伤口,口中生疏地安慰道,你做得很好,忍着别动,一会儿就好了
安格斯浑然已意识不清,额上颈项冒出汗水,体温却是凉的,他浑身发着抖,痛极时下意识弓着身把脸埋进了她的肩头,湿透的额间抵在她温软的耳廓,他开张嘴,咬住了贴在唇边的头发。
奥德莉头皮被扯痛,愣了一瞬,抬手轻轻抚了抚他汗湿的脖颈,继续柔声同他说着话,用药液冲过骨刺比划了几下,而后硬着头皮缝合着他腹前那两片翻卷开的鲜红血肉。
一针又一针,安格斯眼前灰暗一片,耳中犹有蜂鸣不止,依稀听见耳边有人温声同他说着什么,只是他已经听不清楚。
彻底失去意识前,刻在记忆中的,是一股浓厚的血腥味里,闻见的一抹浅淡而熟悉的馨香。
伤口即使在睡梦中亦跳痛不停,像是碎成渣的刀片裹在他的伤口里面。安格斯在短短昏睡了几个小时后便疼醒了过来,天色依旧黑沉无边,身前立着几盏微弱的灯烛。
他侧身睡在地面,上身赤裸,头枕在奥德莉腿上,身上披着一条薄软的灰色毛毯。
身上的伤都已经处理过,肋骨下缠了一圈又一圈纱布,为避免再次流血,纱布将伤口勒得极紧。
奥德莉屈腿靠坐在墙边,闭着眼,已经睡着了。她一只手搭在他脖颈,另一只手的手腕被他死死攥在掌心,一直没松开,白皙纤瘦的手腕上此时已是青淤一片。
安格斯怔怔松开手,将那细瘦的手腕握在手里轻轻揉压着。
奥德莉显然并不习惯坐在地上休息,眉心微蹙,不太舒服的模样。睡梦中察觉他动了动,搭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轻柔地抚过他的后脑,似是安抚。
安格斯睁眼直直看着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的的确确枕着奥德莉的腿在休息,侧脸压着裙摆布料底下腿部柔软的脂肉,鼻尖一片软热浅香。
那是她身上的味道
安格斯已经许久没有近身闻到过她的味道,距上一次他离他的主人这么近,已有十四个月的时间。
他悄悄地将掌心里的那只手拉近嘴边,欲吻下去,却又在看清自己手背上干涸的尘灰与血迹又停了下来。
安格斯捂着腹部轻声坐起来,脖子后的那只纤瘦的手掌顺着肩膀滑下去,被他轻轻接住。本是执笔的手此时染上了血液与药膏的味道,深色的血印在白皙的手指上,仿若泼在雪地里的红墨。
安格斯眼里的奥德莉总是与各种各样的红纠缠在一起。她润艳的嘴唇、染了丹蔻的指甲、发怒时烧红的肤色,和此时被血液玷污的手指
平稳顺长的呼吸声响在身侧,安格斯脑子里一瞬晃过数个相背而行的念头。他看着奥德莉的脸,轻轻叫了一声小姐,声音消散在静谧无边的夜里,过了许久,没有听见任何回应。
最终,他低下头,用他干燥的唇瓣,将那根手指含进了带着血腥味的口中。
湿热的舌面触及柔软指尖,围绕在鼻尖那难以捕捉的香气,在他轻轻咬住的那一刻化作了实质。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