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犬(40)
头次药熬得重,再加上昨夜疲惫过度,奥德莉在房间里用过饭后,很快便抗不住袭来的困意,慢慢又睡了过去。
她先前斥问安格斯那番话似乎并不为一个答案,听见安格斯苍白的辩解,奥德莉也只是神色冷漠地看着他。
他的主人已经在心里判定了他不忠的罪名,安格斯深知这一点,于是他默默地住了口,不再徒劳解释。
他出门,叫人送上来备好的餐食,女仆端着杯盘进进出出,感受到屋内压抑的气氛,皆颌首低眉,噤若寒蝉。
奥德莉并不容安格斯近身,只要是他递上来的东西,她碰也未碰便叫人撤下去。
偌大的房间里,她独独视他为无物。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奥德莉心思难测,昨日还带在身边的人今日便又厌弃了。
独安娜知晓一二内情,侍候得无比周到。
安格斯明白他的主人正在气头上,没敢再凑上去火上浇油,却也不肯离她太远,像块石头般立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默默看着她。
等用完餐,等奥德莉翻着书靠在床头睡着了,安格斯才敢走近,肆无忌惮地凝视她静谧的睡颜。
安娜小心翼翼地扶着奥德莉躺下,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识趣地退开,将位置让给他。
安格斯弯下腰,理了理被子,动作轻柔地从奥德莉手里取下书,放在她枕边,而后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管家盯着家中掌权的夫人看,无论谁见了都要惹得非议,可偏偏安格斯做得如此理所当然,叫安娜觉得他本该就守在哪儿。
他面上神色很淡,阳光裹挟着纤尘照落在床脚,光影将他切割成块,从安娜的角度看去,他整个人灰蒙蒙的,似座蒙了尘的黯淡石像。
安格斯半张脸没入阴影中,唇线微微抿紧,如同被迫闭口的蚌。莫名让人觉得他是想对面前睡着的人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安娜在炉上温了壶热茶,余光瞥见安格斯忽然缓慢地动了起来,他挑开奥德莉脸颊上一缕银发,背着光俯下身,旁若无人地吻在了她额间。
缱绻温柔,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安娜心神一震,放轻动作,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安娜离开后,安格斯点燃蜡烛,关上窗户,动作轻柔地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解了奥德莉的衣服替她换药。
宽大手掌轻轻分开她的大腿,长指冰冷的温度惹得奥德莉蹙起眉,不太舒服地嗯了一声。
安格斯立马停下手上动作,躬着的背脊瞬间僵得发硬,像是怕极了她会醒过来。
他抬目看向奥德莉,见她面色渐渐缓和,并无清醒的迹象,才继续挑出一块触感软凉的药膏,往她身上破皮肿胀处涂抹。
粗糙指腹按着红肿处揉了一会儿,又换下一个地方。
白皙身躯上青红印痕斑驳得惊人,有好些地方安格斯都不记得自己昨夜是怎样弄出来的。
不怪他的小姐如此恼他,他的确该死。
换完药,安格斯又替她整理好衣裙,盖上软被。
房间外,家中仆从忙碌地收拾着昨夜风雨吹打的狼藉,而身为管家,安格斯却好似无事可做,只管守在这间屋子里,站在奥德莉身侧垂眉静静看着她。
她睡着时很安静,整个人陷进柔软的被子里,银发雪肤,窈窕身姿在薄被上拢出柔软起伏的曲线,好看得像是从教堂的壁画上走下来。
此时或许是因为生病难受,她面颊泛红,眉心轻敛,安格斯伸手试图抚平,却怎么也抹不平。
他的小姐从来只在气极时叫他莱恩,眉眼冷如冰雪,锋芒逼人,却也漂亮得惊心。
如同她赐给自己的那把短刀,华丽精致的刀鞘下束着劚玉如泥的利刃。
安格斯遇到奥德莉前活得浑浑噩噩,对莱恩这个名字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从哪里来。
可他独独不想从他的主人口中听见她这样唤自己。
安格斯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每想起他的小姐叫他莱恩时冰冷的神色,慌张情绪便不受控制地从安格斯心头涌上来,如细密茧蛹瞬间将他紧紧束缚住。
他告诉奥德莉昨夜诺亚身上那股异香催发了他野兽的本能,血液和药物共同作用令他失控。
他所言不假,但却并不是想为自己辩解什么。
他也从未想过在他的主人面前隐藏自己低劣的本性,他只是简单地希望以此来取得她的原谅。
但未能成功,反倒让她更加厌恶自己......
他都小姐讨厌野蛮暴虐的怪物,可偏偏他生性如此。
安格斯望着奥德莉,忍不住再次在她唇角落下一吻,冰凉双唇轻轻含过饱满艳红的唇瓣,久久未曾分开。
明媚秋光破开紧闭窗帘泄入屋中,长长一道亮光从窗棂一路延伸至正对的门墙,房间被光影分割成两半,沿墙点燃的烛火幽微昏黄,外界已经是天光大亮。
多名贵族一夜间被暗杀的消息在短短几日里传遍了整座海瑟城,一时之间,城中人心惶惶。
城主一边出面安抚民心,一边有条不紊地继续收拢大权。
巨网束紧,困鱼挣扎,前夜宫廷城堡外爆发了一小场乱局,很快又被骑士团镇压下来。
几大家族暗中联合反抗,也皆以失败告终,至此,海瑟城数百年的分裂局面终于初步稳定下来。
可隐隐地,奥德莉总觉得有根线悬在顶上,迟迟未落下。
她有时看见安格斯那只琉璃般的金色瞳孔,总觉得城主所求并不止如此。
庄园里接连几日死气沉沉,惶恐情绪如同一团厚重黑云积压在众人头上。
奥德莉身体不适,安格斯也整日阴着脸。
家中仆从渐渐都发现了管家失宠一事,往日半步不离夫人身侧的管家如今连夫人的身都近不得。
但也仅仅是近不得身而已,奥德莉所在的地方,总能看见安格斯安静孤僻的身影。
这日天热,奥德莉午睡醒来,就见安格斯站在床边一声不响地看着她,低头垂目,像一只被棍棒打折了骨头的狗。
看似孤独可怜,可奥德莉却深知他骨子里野性难驯。
奥德莉已经好几日未同安格斯讲过话了,时而四目相对,也只当看见了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一秒也不在他身上多停。
但此刻她撑坐起来,却神情恍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安格斯见此,不由自主的朝她的方向走了两步,低声唤道,......小姐。
他平日话少,鲜少与人交谈,奥德莉不搭理他,他一日更是说不了几个字,安静得像是个哑巴。
此时骤然开口,嗓音嘶哑,如同铁锯缓慢锯过实木,有些刺耳。
他显然也察觉自己声音难听,只唤了一声,便又默默闭上了嘴。
奥德莉方才做了个梦,久违地又以安格斯的身份梦回了他的曾经。
梦境依旧真实,是以此刻醒来,她心头还残留着梦里感知到的属于安格斯的情绪。
她梦见自己前世死后,亲眷医者将她包围在中间,安格斯站在人群之外,像此时这般沉默无言地望着她。
仿佛觉得她还会醒来。
可梦里的奥德莉知道,自己真正地成了一具不会再睁开眼的尸体。
梦中人与此刻安格斯的身影相重叠,恍然间,奥德莉忽觉胸头压抑得钝痛,心脏犹如被湿布紧紧裹缠浸入凛冬冰河之下,叫她有些喘不过气。
安格斯察觉他的异样,立马上前在奥德莉腰后垫了个软枕,倒了杯温水递给她,面色担忧道,您......梦魇了吗?
游散思绪逐渐回笼,奥德莉没有回答他的话,她平定呼吸,拂开了他的手,冷声道,下次再随意进我房间,这管家你就不用当了。
安格斯一怔,垂下眼睫,安静良久,才从喉中吐出一个字,是。
奥德莉今早收到了莉娜来信,怀胎十月,昨夜终于平安产下一子。
她不似初为人母,反倒十分嫌弃自己的孩子,埋怨说他皱巴巴像泡了水,没有继承她半分美貌,十字不离丑。
两人久未见面,奥德莉下午得闲,携着礼物准备去看望她。
城中贵族大多定居在宫廷附近,莉娜所居的地方与斐斯利庄园相隔不远,往返只需三小时左右,所经之路皆是大道,是以奥德莉只点了六名侍卫一同出门。
城中局势方定,奥德莉此前为城主谋事,得罪了不少人。安格斯忧心她安危,打算跟着一起去,意料之中地被奥德莉拒绝了。
他站在马车旁,看着扶着安娜的手弯腰钻进马车里的奥德莉,心知自己劝不了她,便又点了六名侍从贴身保护她,并命安娜一同前往。
安格斯心中总觉不安,可城中近来加强的守卫却又仿佛在嘲笑他的多虑,他嘱咐安娜道,照顾好夫人,如果出现意外,我要你以性命保护她,明白吗?
安娜摆出一副认真表情,点头如啄米,我会的。
午后街上热闹非凡,十数名侍从跟在马车前后,浩浩荡荡穿梭于闹市之中。
相比其他权贵出行,奥德莉已算低调,城民对贵族出行也已是见怪不怪。
街道上商贩吆喝声不绝,一声赛一声响,花果清香丝丝缕缕钻入马车,时而能听见巡城的守卫经过马车时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奥德莉翻着书,见安娜不停往风吹起一角的帘子外瞟,出声道,想看就看吧。
安娜面色一红,摇头道,我的任务是保护您,不是来玩的。
奥德莉觉得好笑,安娜年岁比她还低,或许身体要比她健康一些,却怎么看也不像是能保护她的体格。
奥德莉翻了页书,问道,保护我?管家同你说的么?
安娜观察着奥德莉的神色,见她并没有因管家两个字而露出任何厌恶神情,才眨了眨眼睛,嗯了一声。
奥德莉微微颌首,盯着书不说话了,一时马车里又安静了下来。
马车驶出闹市,转入一条泥泞街道,车外人群交谈声骤然安静不少,车轱辘滚动着淌过湿泥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安娜觉得奇怪,抬起帘子朝外看去,一下就对上一个凶神恶煞的眼神。
一名穿着破烂的男人蹲在巷口,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车看,看见安娜从帘后探出个脑袋,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扯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贪婪的神色几乎要从眼中溢出来。
街上一股黏厚的臭味钻入鼻尖,安娜皱了皱鼻子,立马放下帘子隔开那股粘腻恶心的味道,将窗户封得严严实实。
奥德莉看了她一眼,道,这条街以前开了家远近闻名的角斗场,后来有关角斗的禁令颁布后,街道也渐渐没落下来,如今做着奴隶买卖、赌坊和下等皮肉生意,九流三教,什么人都有,极度混乱。
安娜想起方才街上被一串铁链牵着走的奴隶,疑惑道,活下来都成问题了,也还要去这些地方寻欢作乐吗?
奥德莉道,越穷的人越喜欢往鼠窝里钻,或是寻个地方赌,输完了钱就找个短期的活,浑浑噩噩,有一日过一日。
安娜震惊地看着她,您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奥德莉翻书的手一顿,淡淡道,我从莱恩哪儿听说的,他幼时流落于此,也是从这种地方出来。
安娜闻言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有想到庄园里说一不二的莱恩管家竟也是奴隶出身。
奥德莉岔开话题,问她,你是被谁卖来做女仆,父母吗?
安娜摇了摇头,我还没记事的时候就被一家人买去了,并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长大后那家人本想把我卖给妓院,恰逢斐斯利庄园需要人手,出价高,便就把我卖到了这儿来。
奥德莉唔了一声,算是幸运。
安娜偷偷看了眼奥德莉,抿唇笑了笑,颊边漾开一个梨涡,正打算说些什么,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异响。
车外侍从高呼一声,保护夫人!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拔刀声。
马车一震,陡然停在街道中间,奥德莉面色一凛,利落地从长靴里拔出一柄匕首,并未着急朝外探头,而是出声低问道,发生了何事?
侍卫沉声道,巷道里突然钻出二十多人,手持兵器,正冲着马车而来!
奥德莉蹙紧眉,冷静问道,看得出是谁的人吗?
侍卫背靠马车,盯着逼近的来人,道,看起来像是家养的私兵,但辨不出来自哪一家族。
刀剑相击声轰然响起,街上人群如惊弓之鸟四散逃开,众人高声惊惧尖叫,来者像是发了疯,不相干的人也不放过,刀过之处一片血迹,瞬间马车周围便倒了一圈尸体。
这般残忍的屠杀方式,看来他们没打算活着离开。
奥德莉努力沉静下来,顾不得对方为何而来、又是如何知道自己的行踪,脑中只快速思索着逃生的办法。
此处距闹市不算太远,惊慌逃窜的民众逃至闹市约需六七分钟,很快便能引来巡街的守卫。
可问题是从现在一直到守卫前来救援,至少也需要十分钟。
如果来人同属家族私养的侍从,她出门带的这十多人定然拦不住对方,在紧急关头,这十分钟足够奥德莉被人砍成肉泥。
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驾马车调头,在侍卫的掩护下冲回闹市。
安娜挡在奥德莉面前,偷偷朝外看了一眼,不知看见什么,脸都吓白了,强自镇定道,夫人,他们有箭
奥德莉脸色骤变,不再犹豫,吩咐道,驾车调头
对方似是知道奥德莉的打算,她话音未落,数支利箭齐发,迅如闪电,径直朝着车门方向射来,摆明是要她的命。
秋风掀起门帘,箭簇破空,啸如鹰唳。
千钧一发之际,奥德莉从桌上抄起装礼的木盒挡在安娜身前,长箭深深扎入木盒,力道之重,震得奥德莉险些脱手。
安娜回过神,抱着木盒往后退,她吓得发抖,却始终用娇小的身躯将奥德莉死死护在身后。
一箭未中,另一箭又起,箭矢接连钉入马车,侍卫护着马车,调头朝闹市而去。
忽然之间,一只长箭擦过车门,方向微斜,直直射向马车中人。
箭镞反射出冷寒银光,不等任何人反应,只听噗一声,瞬间便穿透安娜纤细脖颈,没入奥德莉胸口。
鲜热血液顿时从伤口涌出,远在数十里外的安格斯忽然若有所察地抬起头,随后脸色一变,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