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犬(43)
在一个霞晕缛丽的傍晚,昏迷两日的奥德莉终于迟迟醒来。
她好像只是短暂地做了一个梦,甫一睁眼,就看见了坐在床边,垂眸静静望着她的安格斯。
他面色疲惫,眼中血丝弥漫,衣服上甚至还沾着血,像是一直不吃不喝坐在这里守着她。
赤金晚霞如一匹渲染浓烈的绸缎横卷了半边天,霞光斜斜穿透木窗,照落在安格斯脚下。
他看着奥德莉,仿佛被深不可测的悲戚与苦痛所压倒了,由里到外透着股光亮照不透的灰暗,像一具失去灵魂的麻木空壳。
见到奥德莉醒来,安格斯表现得十分平静,他熟练地替她拢了拢鬓边的银发,而后用干净的软布浸了温水去润湿她微显干燥的嘴唇。
甘甜的清水顺着唇缝溢入口中,淌过舌面,润泽了干涩得发疼的喉咙。
同时,舌头在清水的刺激下,嘴里残留的浓烈血腥味又再次填满了唇舌。
床头隔着一只沾血的空碗,那是安格斯的血。
奥德莉头昏脑胀,胸前时不时传来一阵抽痛,她眨了下眼睛,下意识动了动唇瓣,好让更多的温水流入口中。
略显苍白的嘴唇轻轻擦过安格斯的指尖,他如被一道惊雷劈中,动作猛地僵住,倏然抬起黑密的眼睫,神色震惊地看着奥德莉。
他脸上的神情太过复杂,茫然而又不可置信,像是奥德莉方才睁开眼只是他因日夜忧思过重而见到无数次的幻象。
然而此刻当这幻象超乎它想象地给予回应,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奥德莉好像是真的醒了过来。
安格斯猛地闭上眼,复又睁开,见到奥德莉仍旧用那双紧闭已久的蓝色眼眸望着他,才小心翼翼地喃喃低唤了她一声,......主人?
他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是嘶哑得不像话,似唯恐高声会打碎眼前这日思夜想的一幕。
奥德莉脑袋昏沉得像塞满了湿棉絮,她轻嗯了一声,动作缓慢用右手撑着床,准备坐起来。
安格斯回过神,立马扔了湿布去扶她。他掀开被子一角,双手掌着她短短两日细瘦不少的腰,将她稳稳提坐起来,又眼疾手快地往她腰后塞了个软枕。
见她眉心舒展,舒适地靠在床头后,安格斯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往外走。
步子迈的大而急,脚下甚至还踉跄了一下。
安格斯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名中年医者。
那枚箭簇没入奥德莉胸口逾半指深,拔箭后失血不止,好在未伤及心脏。
奥德莉胸前缠着纱布,这两日安格斯按时替她换药,伤口处理得很好。
如今天气凉爽,也未见脓肿,只要好好休息,便无大碍。
眼下人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便算是脱离了危险。
奥德莉昏迷了多久,医者便被安格斯在一旁的房间拘了多久,此时问诊医者半分不敢懈怠,细致地询问了个遍。
安格斯站在一旁一声不响地盯着奥德莉看,极度压抑,只在偶尔医者问及几个奥德莉回答不上的问题时才会开口。
医者离开后,安格斯忙前忙后,服侍奥德莉喝了些水,又吃了几口东西。
此时她脸上终于稍稍恢复了些许血色,看上去不再是一副病弱之态。
等安格斯将能做的事通通做完,他便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地看了奥德莉好一会儿。
奥德莉没有打扰他,甚至没有说话,就这样安静地回望着他。
似是终于确定她安然无恙,安格斯忽然像是流失了所有强撑着的力气,他低下头,伸手扶着床架,脱力般动作缓慢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抓住奥德莉的手,像一只锈钝报废的铁皮戏偶,弓腰慢慢将额头贴在了她的手背上。
悲痛和后怕迟迟朝他袭来,茫然无措的灵魂终于得以归栖,在确定奥德莉无虞的这一刻,心中的悲楚顿时如同无法阻挡的飓风压垮了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晚霞照在他躬着的背脊上,似一道日暮下的沉寂山脉。
奥德莉看着他,发现才不过两日,他却已经清瘦不少。手腕上干透的、未干的血痂一道叠一道,模糊又狰狞。
忽然,奥德莉怔住似的,凝视着安格斯的耳侧的头发,她像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眨也不眨地看了好久。
那是几根显眼到刺目的白发。
奥德莉忽然觉得伤口深处钝钝地跳痛起来,那痛越来越剧烈,像有什么东西在肆意搅弄着她的心脏。
她缩紧喉管压下翻涌而出的酸涩感,张口欲对安格斯说些什么,却忽然感受到手背上一片潮热的湿意。
如同炽热沸腾的岩浆,又似城中最温柔无言的河流,将她心脏不多得的柔软之处洇润得发热发烫,逸散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处。
安格斯哭了。
除了在梦中,奥德莉从未见过他流泪。
可奥德莉并不愿意见他落泪,就像奥德莉不想见他年纪轻轻就生出了白发。
安格斯紧紧握着她的手,连手指都在发抖,但却十分克制,像是怕弄痛了她。
他没怎么哭过,连哭好像也不太会。
梦里的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落泪后尚且会放声大哭,此时他却像一只被打碎了一身骨头的狗。
痛苦和恐惧一同朝他袭来,眼泪顺着奥德莉的手背不停往下淌,但他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只是轻轻靠着奥德莉,似在以此确认她的存在。
他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一如他深沉不敢展露在她面前的爱。
房间里只能听见奥德莉浅乱的呼吸声,恍惚间,面前的身影和梦里跪倒在荒原的悲痛背影有一瞬间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奥德莉第一次透过遥远的时间和距离看清楚了一个完整的安格斯。
如此沉默又压抑。
奥德莉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碰了碰他耳后的白发,指尖顿了一下,而后将他的脸抬了起来,声音沙哑而轻,我从没见过你哭,让我看看......
安格斯随着她的动作抬起头,即便奥德莉此刻要他用刀在他身上划一刀,他怕也只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剔透的眼泪从他颊边滚落,奥德莉一时说不清胸口涌动的是何种情绪,她反握住他的手,倾身去吻他哭得发红的眼睛。
那只凌厉的金色眼眸此时像被湖水涤荡清洗过,压抑和悲痛清晰而完全地刻在了他深邃的眉眼间。
奥德莉觉得自己可能一生都无法忘记安格斯此刻的神情。
温热的嘴唇落在他薄薄的眼皮上,奥德莉不厌其烦、一滴又一滴地吮去他眼中泌出的泪珠。
安格斯眼睫颤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似有些受宠若惊,嗓音嘶哑地唤她,小姐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奥德莉出门前冷漠的态度,此时陡然体味到这从未有过的温柔,一时眼泪竟然不受控制地掉得更凶了。
他低下头,似是有些不知所措,喉结干涩地滚了几下,却无从解释什么。
他只是太害怕,害怕奥德莉再次抛下他,让他连追上去的机会都没有。
奥德莉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抚摸着他的耳边那几根灰白的头发,喉间哽咽地嗯了一声,双唇轻柔地贴上他的,我在......
那日遇刺,奥德莉陷入昏迷后,数名侍从听令驾车杀出重围,奔向闹市,很快便遇到了巡城的守卫。
刺杀者皆被守卫压入了牢狱,交由宫廷发落。想来不日,审讯便能出个结果。
莉娜听说此事后,好像还送来了封信,安格斯说到此处,极轻地皱了下眉,......但我不知道把信放哪了。
奥黛丽靠坐在床头,听安格斯交代着她昏迷这几日发生的事。她视线一直锁在他身上,越看越觉得他状态不对劲。
她没理会信的事,沉默两秒,出声问道,你这几天......有好好吃饭吗?
安格斯愣了一瞬,随后徐徐摇了摇头,我不饿,小姐。
他身上还穿着那日奥德莉出门前看见的那身衣服,此时袖口和衣襟处都沾着血,整个人疲态尽显,一看就没好好休息过,奥德莉甚至怀疑他这几日一直没合过眼。
安格斯见奥德莉一直敛眉看着他,以为是自己仪容不整惹她心烦,却听她道,去吃些东西吧。
她顿了顿,又道,我就在这,哪也不去。
安格斯点头应下,却还是没有离开,而是命人把奥德莉要喝的药送上来,大有不服侍好奥德莉便不歇息的架势。
奥德莉叹了口气,叫住女仆,问道,晚餐做好了吗?
女仆对奥德莉醒来一事好像尤为高兴,看她的眼神犹如看救世主,忙不迭点头,好了,夫人。
奥德莉猜或是安格斯这几日把她们吓到了,摆了下手,那就送上来,和管家的份一起。
女仆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答道,是。
安格斯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奥德莉胸前伤口很深,医者嘱咐她这几日少下床,于是便在床边摆了张桌子用餐。
她先前吃了些东西,此时喝完一大碗药胃里就已经撑了,就坐在床上看着安格斯吃。
她此时突然发现,她好像从来没见安格斯在她面前吃过东西,甚至连水都未见他喝过一口。
此时看见了,才知道他用餐竟然这么的......快,根本不咀嚼,送进嘴里便咽了。
奥德莉盛了碗汤给他,别吃那么急,嚼一嚼。
她话里不自觉带了点命令的语气,安格斯偷偷看了她一眼,听了她的话,却没完全听进耳朵,煎肉随意咬了两下就又给吞了,但奥德莉盛的汤却是一口一口喝得干干净净。
他虽说不饿,却吃了很多,奥德莉逼着他把自己那份也给吃了。
两人简单洗漱了一下,侍女撤走桌子,收拾好退了出去。
奥德莉望着女仆离开的背影,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安格斯,安娜她......
奥德莉本想问安娜的尸体可有好好安葬,却听见安格斯回答道,安娜和我一样,身体并无无碍,您不必担忧,只是如今伤势未愈,我让她休息去了。
安娜同是怪物,这也是安格斯为什么要安娜在奥德莉身边服侍的原因之一,如果发生这种事,至少这个人足以保护他的小姐。
他那天赶到时,安娜已经快要花形,如果巡城的守卫晚几分钟出现,或许怪物存在的事实就要再次席卷整座海瑟城。
奥德莉心中顿时又喜又惊,但很快她又想起什么,敛了下眉心,道,她也是城主的人吗?
安格斯弯腰替奥德莉拉了拉滑到腰际的被子,道,不是,只是我偶然发现的同族,城主并不知情。安娜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在您遇刺之前,安娜也仅仅是个普通人而已。
安格斯点燃蜡烛放在床头,家中的眼线我之前已经通通拔除了,您不必担心。
奥德莉点了点头。安娜还活着,没有比这更令她心情愉悦的事了,她伸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别忙了,要在这儿睡会儿吗?
安格斯放下烛台,摇了摇头,我身上脏,小姐。
奥德莉看着他眼中弥漫的红血丝,忽然抬手解了他的衣服,不容拒绝道,脱了,上来。
安格斯还想再说什么,又听奥德莉道,这是命令。
安格斯于是不再多话,乖乖脱了上衣钻进被子里,躺在离她伤口远的右侧,小心地抱住了她的腰。
奥德莉垂眸看着他像个婴孩似的动作,轻轻地揉了下他头顶柔软的黑发,伸手熄了才点燃的灯烛。
好梦,安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