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给柳叔配了一副眼镜,他从不用,就放在茶几上装杂物的篮筐里落灰,每天由下人打理。我跟他念叨了几次,他说嫌麻烦。可这次,他把眼镜戴上了。
默声行至他身侧,按住他佝偻的肩头,轻声唤道:“柳叔?”
“大少爷。”
他声音沉重,如即将没海之沉船。我伸手欲接过那枚玉佩,柳叔却不放手。
我只好又唤了一声“柳叔”。
柳叔道:“这是老爷的,怎的就掰开了?”
我笑道:“本来就应该是两半儿的,这也没什么。”
“另一半呢?”
我呵呵笑了两声,却不答话。
柳叔的视线从玉佩的雕文缓缓移到我的脸上,良久方道:“可是给出去了?”
我看进他的眼底,老人浑浊的眼球此刻一派清明,我甚至怀疑他利用眼部深刻的皱纹伪装了年岁。他用一双了然而沉痛的目光凝视我很久,仿佛在看一个掘墓人给自己掘出了一个坟墓,又仿佛,从我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被这双眼睛穿透了身体般的,好像有一只手在胡乱翻看着我心底一本名为秘密的书籍。我像是被一朝打回原形的妖怪,不觉间竟喉头吞咽,啯然成声。
老人历尽凡事虚无,连目光都是如此沧桑殆尽,大化无形,却又使人遍体生寒,汗毛耸立。
牙根差互,耳可闻咯咯作响之声。再次劈手欲夺玉佩,仍未夺下。
肩头渐渐松懈,丧掉全身气力,腰垮腿弯,一屁股砸进沙发中,双手上下搓了把脸,倦怠道:“是,给出去了。”
他手指微动,轻颤着扬起手掌。我侧过脸强自冷然地回视,克制着眼底翻涌的痛苦,不作一声。
僵持片刻,柳叔颓然放下手臂,沉声道:“你将你的太太置于何地?”
人世间有很多比独一无二更美好的事物不假,可独一无二就是独一无二。
“我知道我对不起她,我会对她好,”我说,“柳叔您呢?除此之外,您真的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我懂得萝卜快了不洗泥的道理,因此即使知道柳叔知晓关键,也从不刻意逼他。可今日到了这份儿上,再不问,我自己都要骂自己一句傻逼。
柳叔只是拍了拍我的胳膊,喟然道:“大少爷,你比你阿玛更有勇气。你或许不是最像他的,但你永远是他最爱的。”
我怔然,复默然。直到柳叔将玉佩塞还与我,起身前问道:“能告诉我,那人是谁么?”
“”
“可是男子?”
愕然抬头,惊诧而尴尬。
见我此神情,他已明了,离去时口中喃喃自语:“都是命啊”
我心中恻恻,疑云更甚。风气尚未开放到同性相恋可为大众所接受,比之亵玩相公戏子还要不堪。大多数人都抱着“玩”是“娱乐放松”的念头,而相恋,却是天下之大不韪了。我们这群阴沟里的老鼠,躲着阳光过街都来不及,一位在保守封建社会下成长的老人,怎会有如此想法?且好似浑不恼羞?
思量许久未理清头绪。屈指敲打前额,待头脑清醒些个,唤来佟青竹与我去书房说话,说的自然是他们姐弟去抚顺的打算。
佟青竹道:“老爷,您和太太待我都好,我是不想走的。”
我说道:“你不想走,家里自然有你一口饭,你别多想,我就是问问你的想法。至于你姐姐”
“我姐姐她也很矛盾,可是娘临终前最记挂娘家──”
“不必解释,”抬手截住他的话头,谨声道,“你姐姐毕竟是女儿家,她若铁了心要去抚顺寻亲,你也坐不住,”见他张口欲言,又被我压制下去,“你别急,不是赶你走,你们姐弟为依家尽心尽力,我也是看在眼里的。你们全当出去游玩,费用我出,你们若想安定在娘舅那边,也无妨,要回来,这个家也总有你们一只碗一张床的。”
佟青竹咚地双膝跪地,已是涕泪纵横,糊了满脸,连连磕头道:“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脑仁隐隐发痛,挥手遣他下去。茶盏尚有余热,烟气缭绕,却没了喝的兴致。
门扉闭合后,拿出公案来,却反复看不进。一个个日本字儿像活了似的扭动着身体,又渐渐分化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字来。
把笔狠狠摔在桌上,闭上眼,眼前浮现出的全部都是刘国卿的脸:或喜、或哀、或平淡、或深情
我想他了。
睁开眼,下楼去拿过大衣,未着巾帽。佟青竹见状也披上大衣要与我出去,被我止下,一人出门。
行至院门,太太声音自玄关传来:“大晚上的你去哪?”
我脚步微顿,复置若罔闻,疾步离去。
天色黑得发紫,云层稀薄,就像蒙着霜的冻秋梨一样。鼻腔呼出的白雾蒙住了前方的街景。不过几步路,耳朵便要冻掉了似的,手拿到嘴边呼热,再捂紧耳朵,方缓和些。
不停有空的黄包车经过身旁,车夫身着单薄,脚踝裸露,一方寒风刺骨,一方又挥汗如雨。我没有叫停他们。这条路最舒服,我要一个人慢慢的走。
路的尽头是喧闹繁华的街道中屹立的小独楼。上前去按了门铃,不一会儿刘国卿出来,见到我微一皱眉:“你怎么来了?”
“先让我进去,真他妈冻死老子了。”
他退到一旁让我先进,我也不客气,进了屋窝在沙发上不动弹。刘国卿倒了杯热水递过来,口中责备道:“这么晚了,大冬天的,什么急事儿不能明天说?”
我喝了热水,身体渐渐回温,脱下外衣随手丢在沙发扶手上,拉过他的手臂。
他手臂一颤,险些甩开我,同时道:“明天还上班呢!”
我一愣,而后哈哈大笑:“你脑袋里都装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我来找你就只能为了床上那档子事儿不成?”说着略略收敛起笑声,面上却仍是一派愉悦,“若我说,我想你了,你信也不信?”
他面色发红,手臂任由我抓着,身子靠近了些,着恼道:“你这副口气,是想让我相信还是不想让我相信?”
我不再逗他,弯过身把他抱在怀里,像两只纠缠在一起的虾子。
耳边是他瓮闷的声音:“你想啥呢?”
“那块儿玉你带着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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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头要直起身,被我按了回去。
刘国卿道:“收在盒子里了,总不能每日都带在身上。”
“我想让你每日都带着呢?”
“你今儿怎么了?”他避而不答,反岔开话题道,“难不成冻傻了?”
说完觉得好笑,还笑了两声。
我也跟着乐,两个人傻子似的吃吃笑了半天,方交叠着躺在了沙发上。沙发很窄,躺着两个大老爷们儿有些勉强,所以我们不得不贴得更加紧密。这是我最喜欢的距离。
“过了年我要去趟南方。”我说。
他眼睫稍抬:“南方?哪?”
“上海。”我告诉他了。
之前于上海失踪的先生与后来调查的人员全部与组织失去联系。国|党所面临的两大势力无非是日本与共|党,介于现在与共|党明面上的合作关系,即使有所怀疑,也不可张扬,只好将主要苗头对准了在上海的日本势力。
介于我在日本内部混迹多年,对其军力分布较为了解,便由我接替调查事宜。
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可现在赶鸭子上架不去也不行。
这是机密,我却还是没能管住嘴,告诉了面前这个人。
刘国卿是清楚的,他并没有问“去做什么”,只是“嗯”了一声,靠在我的肩头,问道:“去多久?”
“不知道。”我说。
“那署里这边你打算怎么办?”
我笑道:“成田还不至于把一个生了重病的人从家里挖出来。”
他的呼吸扑到我的脖子上,热而痒。
“一路顺风。”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