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倒是一场无用的逃亡。
哗啦啦被一桶凉水浇醒,大胖子拍打着我的脸,不停地说:“醒醒,咱们时间紧,给不了你休息时间,醒醒,快醒醒。”
我动不了,也睁不开眼睛。大胖子往我脚下垫了块儿砖,大腿紧贴在老虎凳上,小腿却抬高了,后腿的筋连着折碎似的膝盖,痛不欲生。
我低吟一声,大胖子又加了一块儿,我的声音随之大了起来,身上、脸上汗如雨下,却无法将难言的痛苦发泄出来,周遭的事物渐次远去,独余感知变得鲜明。我狠狠将脑袋撞向身后的椅背,以期缓解膝盖的哀泣,却依旧无济于事。
大胖子收尽我恍若癫狂的丑态,他意犹未尽地扇我俩大嘴巴子,问道:“你想清楚了没有?”
他不可能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不过是上面让他在用刑之后例行问话。
我已奄奄一息,勉力仰起脖子,仅靠椅背支撑,方坐得住,眼睛都睁不开,也说不出话来,便不答。大胖子狞笑道:“你这才垫了两块儿砖,再往上加也不是不行,你说,你自己说,是加,还是不加?”
老虎凳加砖头的极限是四块儿,到了极限,基本后半辈子就告别走路了。我跟自己打了个赌,赌大胖子不敢加到四块儿。
日本留我健康是因为我还有用,大胖子也不敢虎逼朝天真把老子弄残。当他又加了一块儿砖头的时候,我再次昏了过去。
醒来便是在牢房里了。
牢房里有一处小窗口,只能进来半扎阳光。此刻天蒙蒙亮,牢门便被狱警打开,呵斥我赶紧去校场集合。
我浑身乏力,腿像绑了重铅。翻身落地,膝盖似被针扎、被锤砸,倏忽便倒在地上。昏睡整晚,腹中饥馁,喉咙干渴,可别说饭,连口水都没有,这分明是人间地狱!
狱警等不及,往我身上打了两军棍。隔着橙色的囚衣,疼痛都发闷,却有了缓冲,连青紫也落不上。偏老子还得伏低做小,任凭恨得牙根儿再痒痒,也无力反抗。
可我仍是站不稳当,那两个狱警急了,便一人一只胳膊,生生拖去了校场。一路石子细碎,棱角分明,逶迤不过十几米,双腿便血肉模糊。校场不大,但平坦开阔,这里不再有石子,却是尘飞坾散,黄沙漫天,往这儿站个没两分钟,就灰头土脸,何况我这被拖来的,更是惨不忍睹了。
那些个囚犯只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儿,似乎是没了灵魂,只剩了一具行尸走肉的残破躯壳。又许是被拖来的人多了,他们早习以为常,不差我一个。
背上又挨了两棍子,震得心肝脾肺都要呕出来。管事儿的狱警大声催促了两句,要我站起来,还他妈得立正。我真想把两条腿掰折撇他脸上,自膝盖以下剌得慌,那抓心挠肝的疼,就是捶胸顿足也缓解不了分毫。我宁可他再打我几棍子,用以分散对腿疼的注意。
管事儿的看我滚刀肉似的搁地上打滚,就是不起来,上来踹了老子个四脚朝天。抬脚又要踹时,旁边有一人拉住他,附耳说了几句,便把我扔在一边儿不管了。管事儿的又叫唤了些话,他是个日本人,不会讲中国话,而犯人多是中国人,我怀疑咱这群人里没几个听得懂他哇啦哇啦叫唤个啥。
训完了话,我被分配到了菜园子,虽说日日风吹日晒,却总比去掏粪强。我是爬着来到菜园子的,大家都静默着,只专注做着自个儿手里的活计,稍有不察,日本人的鞭子就从天而降,不由分说。我虽然不必担心挨鞭子,却不得不做事。整一天,我跪着给菜浇水施肥,到了下晚,整个人像从粪沟里逃出来似的,几乎不成个人样。
牢里每天只供两顿饭,午饭是没有的,据说是因为日本自古穷乡僻壤,粮食短缺,只好每日只吃两顿。可怜老子一个自小锦衣玉食,一日三餐都得下人追屁股后面求着吃的大少爷,真是饿得头晕眼花。到了晚上,正盼着能有个饽饽,更生面的都行!地狱的使者却再次降临了。
我在军校受过疼痛训练,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日本折磨人的手法层出不穷。不过三天,我便瘦脱了形,听到狱警的脚步声便瑟瑟发抖,强忍着才没缩成一团。浅井就像玩鸟的老猫似的,见我腿受了伤,又得知牢里的医务室没有上好的医药和医疗设备,竟劳动洋人大夫每夜来给我治腿。
膝盖没碎,也没骨折,不过是皮外伤,除了疼,并不打紧。日本耗在我身上的珍贵西药也是不少,在前线千金难求的消炎药、消炎针,天上掉下般流进我的血管。可伤好得差不离了,就意味着地狱的冶炼又将开始。
如此过了两个来月,我简直要崩溃了。浅井再一次将我提到审讯室。这一次我没了之前的傲骨,我是一头被拔了牙、砍了爪子的狮子,我害怕这些恶魔。
浅井这两月倒是吃好喝好,眼瞅着圆润了一圈,和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他温文尔雅地问我的决定时,我垂下了高昂的头颅。
浅井道:“依署长,您这般聪明的人,怎么还自讨苦吃呢?”
我一抬手,手铐链子哗啦作响。此时已是十一月中,正值寒风北上、大雪纷飞的时节。我本就没什么家当,牢里最厚实的就是那床絮了薄薄一层棉花的棉被,双手这么多年来,头一次生了冻疮。
最难熬的当属时不时抽风的肺子,和受了风的腿。膝关节的刺痛成了家常便饭,这毛病是要跟着一辈子了。
我算好的,有好大夫给看病。这年冬天刚入冬,就有几个得肺结核的,咳了好一阵子,硬是咳死了。这玩意儿还传染,和他们一屋的,几乎都染上了,死亡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而我是个单间,虽说饭食是最次的四等饭,但好歹不必担心屋里有谁得了传染病。
我揉着膝盖,好声好气地回道:“有甜头,谁还想吃苦头啊?”
浅井面上一喜,笑得真心实意了些:“我就说依署长是聪明人,您如果早想通,早吃到甜头了。”
我轻叹口气,说道:“可是,浅井队长,你说我这块心病可咋整?我们满洲国人不只有‘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话,更多的,是‘春蚕到死丝方尽’‘一生一代一双人’。我心里放不下邹先生,在牢里那许多个日日夜夜,真是日思夜想,费尽思量!”
浅井的笑意收敛起来,换做认真而严肃的神情:“依署长,您对邹先生的爱让人动容,可是他如今已经结婚,有娇妻在侧,您毕竟是个男人,总不会做出女人的事情吧。”
我摆摆手道:“那些个拈酸吃醋,纵是有,我也不会与一介女流计较。况且,正是我从刘文书处得知,邹先生竟已有了儿子,我还巴巴地凑上去,冷脸贴热屁股做什么?”
浅井面色变得复杂起来,若有所思,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道:“邹先生家的公子,不是您?”
我摇头道:“我巴不得是我是我为他留下的,可很遗憾,并不是。否则,我这重刑犯隐姓埋名地回来,怎么会不去邹先生家避风头,转而去给刘文书添麻烦?不知刘文书怎样了,他受我连累,也是无妄之灾”
我又是要把安喜保住,又是要把刘国卿摘出去,迫不得已,只好将邹绳祖污蔑成一个风-流负心汉了。
浅井道:“您不必担心刘文书,他心地良善,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我们大日本帝国与满洲国亲密友好,皇军也并不是不通情达理的。”
我总算松了口气,甭管日本是给我甜枣,还是给刘国卿他那个日本师父的面子,至少他还活着,没有因为容留我这个罪犯而获罪,就好。
浅井忽然又道:“既然如此,您是如何得知自己可以生育的呢?”
我心下一惊,边在心底对邹绳祖连连道歉,边装作难以启齿的模样,道:“这倒是家族秘辛了。不瞒您说,多年前,我曾我曾有过一个正是邹先生的。然而,正是护送意大利公使出奉天时的那场刺杀案,我腹中中弹,孩子就”
这套谎话编完,老子的脸也不由得火辣辣了!
“难怪那时候,您要叫邹先生来。”
我闭上眼睛,只想捂脸。邹绳祖,老子对不起你,我太他妈不要脸了!
浅井道:“那今日,依署长可想通了?”
我点点头,这也是在牢里这些时日想的计策。最关键的,是先从这里出去。兵法上讲兵不厌诈,又有赤壁之战在先,我既已苦了皮肉,便干脆做一次黄盖,假装顺了日本的意图,再伺机而动才好。
为了把戏演得逼真,我又说道:“不过,在此之前,我可否再见邹先生一面只是想与他道别一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