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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

    面面相觑。

    我问道:“柳叔呢?走了?”

    刘国卿道:“看见我回来了,他还能不踏实?”

    我一拍脑门,叫他把请帖拿过来。大家闺秀的帖子,比刘国卿收到的更美奂精致,忽然想起了一茬,问道:“你那帖子,门房说是谁请的吗?”

    刘国卿道:“他没说,但上面是孟老板的字迹。”

    我抖抖手里的请帖,将自己的放一边,打开邹绳祖的,看了一遍又一遍,排查地雷般,生怕哪个字眼犯忌讳。排查完了,将帖子重新塞回信封里,抬眼正瞧见刘国卿若有所思。见我回过神儿,他说道:“邹老板的帖子,怎么会送到你那儿去?”

    我不大乐意在刘国卿跟前儿提邹绳祖,他总是吃些尴尬的飞醋;末一想,孟老板都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了,邹老板哪有退却的道理?便一五一十地回道:“他前阵子不大好,房子也被占了。我瞧他可怜,让他住去了小河沿。旁人找不到他,就都从我这儿经手。”

    “那明天我去把请帖给他送去。”说着手一伸,猴子偷桃似的夺过来。我着了他的道,恼怒不已,说道:“有你什么事儿?明儿马姨过来看我,直接交给她就行了,你操哪门子心?”

    “马姨一大把年纪,天天这么长的路走着,你也心疼心疼她。我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劳动她了。”

    “你他妈爱咋咋地。”

    我翻身蒙上被子,三个请帖扔作一堆,堆在床头柜上。刘国卿爬过来推我肩膀,说道:“可说好了,邹老板让他自个儿去,你不许陪他。”

    “你有病啊?”我忍无可忍,搁被窝里狠狠踹他一脚,“那他妈是我哥!我亲哥!老子能不管?你一天甭给我想那些没用的,不嫌臊得慌!”

    他神情一暗,净他妈耍起了赖皮:“你要是去,那我也去。什么亲哥不亲哥的,反正我心里不踏实。”

    我气极反笑:“刘国卿,怎么,去一趟北平,跟媳妇儿一被窝了,学了一身娘们儿气回来?这些年吃多了日本年糕,敬多了膏药旗,还他妈会狗皮膏药粘咕抓的了!不是你背着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勾当吧!”

    “瞎说,我跟谁有结婚证,你不知道?我哪儿还来的媳妇儿。”

    我捏捏他的下巴颏,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笑道:“对,记着你有夫君就行。夫君的事儿,夫君自个儿解决,不用你跟着提心吊胆。”

    谈判一宿未果,我和刘国卿只好各退一步,假装海阔天空。第二天,我俩起了个大早,一块儿去小河沿送帖子。邹绳祖对刘国卿挺客气,刘国卿也不是不知礼的人,于是谈话在和谐的过程中达妥了共识——后儿晚上,大观茶园见。

    ]

    抗战胜利后,作为中国人,我不免得意忘形,若非必要的赴宴,出门并不讲究。然而去大观茶园前,刘国卿一定要我把枪带上,还仔细检查了弹药。我觉得他多此一举,他却不苟同,说道:“还是悠着点儿,日本军队还没全部撤离完毕,苏联又横插一杠子,打完了鬼子也不走,天天在西边重工厂往老家倒腾机械,也没人管,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以后你出门,必须带着枪。”

    这枪是他送我的花口撸子,他有个一模一样的,越瞧越像一对儿。眼界一清明,心情就舒爽,便顺了媳妇儿的小性儿,全副武装,踩着点儿跨进了大观茶园的门槛。?

    要说物是人非,大观茶园还是那个大观茶园,人却不是以前的人。没了嚣张跋扈的日本军官,来了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苏联军官;没了气焰昂扬的伪军,多了手里攥着几个闲钱儿的票友。我仰头去看从前常坐的包厢,这会儿里头正有几个人,是中国人的面相,身上穿着清一色的美式军装。

    刘国卿道:“你们国民政府才接收了东北几天,就有时间来看戏了。”

    政府接收管理东北,我们也是才从报纸上看到。刘国卿倒没什么表示,照样吃喝睡觉,除了此次赴约,可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了个大家闺秀。我几次有心想问他,可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咽回了肚子——好不容易两厢情愿了,何必找不痛快呢?

    孟老板的场子,虽没了日本人撑腰,国人却还认。因为刘国卿是孟老板亲自邀请的贵客,邹绳祖又还没来,所以我陪着他到后台去和孟老板叙了叙旧。

    孟老板风骨依旧,眉目清隽,但是瘦得很,眼里不复山顶雪似的孤高,反而温润中透着倦怠。他今天的戏是霸王别姬,戏服像富丽堂皇的麻袋套在一根竹竿上,空空荡荡。若不是孟老板在动,我几乎以为他是个稻草人了。

    我们到时,他正在后台化装,刚画了半张脸,一半男,一半女,如同化形失败的妖精。见了我们,他搁下描眼睛的笔,起身作揖,招呼道:“刘先生,依先生。”

    刘国卿是他的戏迷,此刻不免兴奋,忙还礼道:“孟老板,许久不见,刘某可十分挂念您哪!”

    我见缝插针,笑道:“哦,我也是。”

    孟老板道:“劳烦二位记挂,在下何德何能特意给刘先生递了帖子,并非有意叨扰,实在是在下念着二位旧情,希望二位赏光,在下这最后一场演出便圆满了。”

    我和刘国卿俱是一惊。刘国卿道:“什么?最后一场?”

    孟老板低眉顺眼,用女人那半张脸一笑,斜飞到天上去的眼角妩媚如丝,低声道:“下九流的东西,还有人惦记着,孟某这辈子不亏了。识得二位,更是孟某的荣幸,还请受孟某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

    我侧身避过,刘国卿则扑上去托他起身。我隐隐觉着不大对劲,孟老板这番话透着股诀别的不详意味,便试探道:“对了,罗大公子搁哪儿呢,他今晚儿过来吗?”

    孟老板男性的半张脸上,弯起苍白的嘴角,轻声回道:“我没请他。”

    “你也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了吧?”

    刘国卿从背后扥了下我的袖子。我没搭理他,只顾盯着孟老板,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动容。孟老板眼神闪烁,目光逃避,并不回答。

    我心里有了谱,趁胜追击,又补了一枪:“我听说,浅井被横沟留下来断后,过些日子,就该坐最后一批船离开了吧。你今儿个专场,也不知他会不会来。”

    孟老板全身打起摆子,脸部有些扭曲,干涸的颜料挤出了裂纹,仿佛中了恶咒的美人,迟暮在顷刻间。他咬着嘴唇,深呼吸后,礼貌而疏离地轻声道:“戏要开始了,烦请二位到外面等吧。”

    主人下了逐客令,我们也没脸再留。出了门,刘国卿道:“你咋说话跟个锥子似的,老刺激他。”

    我瞥他一眼,背过手去,冷笑一声,说道:“要不是我刺激他,他能说这么多话?有空跟我在这儿啰里吧嗦,不如把眼珠子安他身上去,别再他想不开,咱却马后炮,没救下来!”

    说完,撇下他一个人搁原地干瞪眼,自己信步去了茶院大门等邹绳祖,顺便抽根烟。火苗一闪,烟刚点上,就看邹绳祖穿了身旧袍子,从黄包车上下来。似乎给了赏钱,那车夫嘴裂的跟荷花似的,连蹦带跳地跑了,连累车也跟着神魂颠倒。

    我迎上去笑道:“你他妈既然穷了,就有点穷的样子,坐个车还打赏,摆什么阔?生怕别人不惦记你那些家底儿?”

    邹绳祖回过身,刚要说什么,眉头忽一蹙,掐灭我指间没抽几口的烟,丢脚底下撵了又撵,说道:“长能耐了,大夫不让你抽烟喝酒,你咋就记不住!“

    “戒烟戒酒,老子都他妈成和尚了。”

    邹绳祖往我身后一瞧,说道:“好歹没戒色。”

    不用回头就知道刘国卿铁定屁颠屁颠跟过来。邹绳祖等他上前站到我旁边,又道:“趁着戏没开场,咱俩先去跟白小姐打个招呼,”见我把不愿写满脸,劝道,“总不能让别人说咱们没礼数。”

    刘国卿也跟着帮腔:“去吧,早去早回,”手一抬,指向第一排的散座,上面摆了几碟干果点心,并一壶茶和四个茶杯,“我就坐那儿等你,你快着点儿,一会儿场子暗了,看不大清路。”

    得,我摸摸兜里的烟盒,和邹绳祖去了二楼包厢。上楼时邹绳祖搁前头一堵,转身居高临下地伸出手道:“把烟给我。”

    我还想和他讨价还价,但这会儿已有人从楼上栏杆往咱这儿可么劲儿瞅。我不想外扬家丑闹笑话,只好上缴了余富的半盒烟,待邹绳祖上楼了,方小声骂了句:“他妈的。”

    白小姐包厢的位置不是顶好的,却也不赖,在中间偏右的位置,能清楚地看到上场门。茶园送的吃食缩水了,以前是四碟八碗一壶茶,如今虽仍是四碟八碗,里面的数量和体重却有所清减。

    点心不是娘们儿,苗条可不好看,白小姐却没舍得多张罗一份儿,日子过得也是俭朴。我在邹绳祖身后,白小姐没有第一眼看到我,眼里只有邹老板伟岸的精\气神,惊喜道:“邹先生!”

    邹老板儒雅翩翩,并不坐,颔首道:“白小姐。”

    我有意给白小姐添堵,便从后面走出来,也跟着含笑叫了声:“白小姐,上次邹公馆一别,依某多有得罪,还望海涵。白小姐胸襟开阔,不输男儿,还肯赏面邀请依某共来梨园一聚,依某真是受宠若惊呀。”

    白小姐气色不佳,闻言只当不懂其中夹枪带棒,挑了最浅显的意思,回道:“依先生客气了。”

    邹绳祖看了眼桌上杯子里的剩茶,问道:“白小姐还有贵客?”

    白小姐鬓发乌黑,手腕皓白,上坠玉镯,盈盈微挽间,指如削葱根,露出系耳珠珰,含丹朱唇轻开轻合,瓠犀贝齿忽隐忽现:“还有第五军二师师长王美仁先生,和苏联伊戈尔少将,”目光莹莹地转向我,又飞快地落回邹绳祖脸上,“都是依先生见过的。咱们稍坐,他们马上就回。”

    我对邹绳祖道:“前面数第三个那包厢里面都是国民党,估计王先生过去叙旧了。”再对白小姐道,“戏马上开场,我朋友还在下面等着,我过去看看,你们慢聊。”

    邹绳祖“诶”的一声卡在嗓子眼,事发突然,他没有准备,眼睁睁看我溜之大吉。我报了夺烟之仇,心里欢喜,下楼叫来堂倌再去买盒美国烟。等他回来,我去外头抽了一根,待里面场子暗了,才恋恋不舍地扔了烟屁股,回去找刘国卿。

    刘国卿嗑着瓜子,手边一溜瓜子皮,见我回来,东张西望道:“邹老板没跟你下来?”

    我笑嘻嘻道:“温柔乡里缠郎女,哪能这么快。”

    刘国卿给我倒了杯茶,凑得近了,鼻子一动,板起脸来,茶也不倒了,眉毛向上弯成个谴责的弧度,说道:“你又抽烟了?”

    我矢口否认道:“没呀,你看那么紧,我哪儿来的烟。”

    “你还骗我,你——”

    话未说完,舞台灯光大亮,鼓琴齐奏。我向他比了个“嘘”的手势,讨好地弯下眉眼,说道:“好了我知道了,真没骗你,听戏听戏。”

    刘国卿气得脸跟个田鼠似的,鼓个腮帮子,愤愤然哼了一声,不再看我,转而看戏。开头热场的是近两年声名鹊起的坤伶,但毕竟不是孟老板,因此刘国卿看得并不专心致志,嗑完瓜子,还扬手叫堂倌上个果盘,扒着西瓜皮啃得一干二净。

    我从未见过他这副粗鲁泼皮相,好好的一个顾曲周郎,怎么跟了我几年,混成个破马张飞?

    我心不在焉,任想象信马由缰——老子压根儿就没爱看过戏。戏台上的人满面油彩,画的不是个人样儿,说话也尖声细语调调咿呀,灯光打得再亮,也没有阴影下坐我身边的这个好看。

    我像只阴沟里的色耗子,对着刘国卿心猿意马,口水横流。他是盘吃不尽的珍馐,落在我这个饕餮貔貅手里,可谓老猫枕咸鱼,闻口香,尝口鲜那滋味儿,妙不可言。

    我正淫者见淫,台上一出戏已唱罢。又窜丑角出来热了场子,瓜果梨桃再添了一番,这时身边椅子一挪,邹绳祖的声音在嘈杂中格外明朗:“想啥呢,馋的直淌哈喇子。”

    我忙在刘国卿回头前抹净嘴巴,不怀好意道:“白小姐呢?”

    邹绳祖道:“她不缺朋友,一个师长,一个少将,三人相谈甚欢,我算什么。”

    刘国卿给他斟了杯茶,说道:“邹先生不要妄自菲薄嘛。”

    邹绳祖对我道:“对了,要说那位王师长,说是与你私交甚好,要改日一叙呢。他让我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你,让你有时间给他回话。”

    说着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四个数字。我将纸条贴身收好,没做解释,刘国卿眉毛一挑,盯着我的口袋半天,末了借着一口茶,重又将注意转回了戏台。

    场子再次暗了下来。

    京胡一声如裂帛,石破天惊逗秋雨。有些迟到的客人挂着一身湿气进来,高声叫堂倌拿来毛巾,直道天气晦气。刘国卿盯着台上目不转睛,并没注意这场插曲。秋雨来得快去得快,隆隆雷声在园内充耳不闻。孟老板身段成熟,功夫到家,赢得阵阵叫好声。?

    我打个哈欠,挠挠头发,一出戏正唱到“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一段,忽然一群少年人破门而入。鼓琴声戛然而止,一时万籁俱静,鸦雀无声。他们手中抄着铁锹棒槌斧头等家伙什,一张张学生样的稚嫩面孔上布满与年纪不符的凶神恶煞。他们穿着统一,还是日本发的海军式样校服,却表里不一,因为他们从心底喊出来:“台上那个是给日本人唱戏的大汉奸!抓住他,送他进大牢!”

    “进大牢——进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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