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场大乱。
我和刘国卿近水楼台,便在第一时间跳上台面,将孟老板掖在背后。站得高了,原本应该望得远,可场下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与预想的情景迥然而异。邹绳祖也蹦上来,绕到身后,朝上场门猛地搡了孟老板一把,孟老板正稳稳当当地立于跷鞋,并不经得起邹绳祖的粗暴。踉跄之后,如梦初醒,再一看,与他扮戏的霸王,早已像出栅的猪,与乐队、龙套、观众一起,纷纷溃逃。
班主躲在后台,上场帘像一把锋刃的刀,磨着他的心,疼得他唉声叹气,却束手无策。武戏用的假刀假枪,碰上学生手里的真铁真钢,终于现出原形,各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虽不是枪,然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威力也甚巨大,桌椅茶碗死无全尸,糕点瓜果踩瓷实了,小了半圈,雪白的酥沫子化作齑粉,一抖袍子漫天飞雪,一下脚咯吱作响。
学生们步步紧逼,短视的眼睛里翻滚着热血。刘国卿的手已经打在腰上,稍有异动便拔枪。我给他个眼神,在学生完全围困住台面之前,和邹绳祖护着孟老板下了场。
领头的男学生一正海军帽,喊口号似的,手里的笤帚疙瘩剑往前一送,好像握在手里的玩意儿变成了剑,端是剑拔弩张地道:“你谁啊,边儿去!俺们在抓汉奸,你不让开,连你一起削!”
他们比依诚还小上几岁,我自然不和他们一般见识,口头上便带了几分长者的劝导:“我说你们一群小崽子不等着学堂开课,来抓什么戏子?当新政府的警察都是吃干饭的?”
“甭废话,我看你是跟那汉奸一伙儿的!”
说完不待下命令,便成群结队地跨上戏台。我退到上场门前,偷眼瞧了下后台景象,孟老板才褪下一只跷鞋。跷鞋绑带紧,穿卸麻烦,我心急如焚,恨他死心眼,遂向刘国卿使个眼色,随他扛还是抱,赶紧给整走,这不耽误事儿吗!
正在此时,学生自行分流,一伙人七手八脚拽我上前,绷紧绳子,胡撕八扯地先在我腰上缠了两股。我被他们挤在中央,找不到突围的缺口,却到底比他们高上一个脑袋。上场帘被另一脉人\流扒高踩低,委顿在地,做起了破抹布。就这么瞄一眼的功夫,一身落魄的日本军装不知从何处、何时而来,好像突然间就原地出现似的,他手里一只牛眼撸子,对准了领头的男学生——
我管不得周身这群毛毛躁躁的小苍蝇,眼疾手快地拔枪扣扳机,子弹穿透日本军服的袖口,绽出一朵殷红的樱花,泊泊吐蕊,混着暗黄的衣料,零落成泥。
枪声巨大,给予了闹事儿的学生颇多震慑。趁此机会,我胡乱套开腰间麻绳,拔腿便逃,路过刘国卿的时候大喝道:“愣啥呢,赶紧跑啊!”
刘国卿下意识握住我的手,又回了头。邹绳祖脸色煞白,抿紧了嘴唇跟在我们后面埋头奔命;孟老板被受了伤了日本军装轻车熟路地抱在怀里,速度也不慢。
我和刘国卿打头往胡同里窜,零星学生反应过味儿来,跟在咱屁股后面追。直到气喘吁吁了,孟老板忽然道:“前面右拐,第七个门进去,那是我家!”
我们仿佛听到了圣旨纶音,如获大赦,身体内爆发出蓬勃的力量,不仅进了门,还上了闩。
我趴在门口停到脚步声纷至沓来,再接踵而去,终于吁出口气,腿一软,背靠着大门坐地上,也不嫌埋汰。刘国卿伸手拉我起来,我摆摆手,喘匀了气,才有了闲心管闲事儿:“好你个浅井秀一,他妈的你们日本都战败了,还敢拿枪指咱们的小崽子,勤等着找死呢是不是!”
一句昂首挺胸的句子,却因气若游丝大打折扣。浅井捂着手腕子,一味地低头,也不答话。我还要乘胜追击,刘国卿轻轻怼我一下,说道:“歇够没?歇够咱回家。”
我按着膝盖起身,瞧着浅井和孟老板离得老远。明明方才逃命时还搂在一块堆儿,这会儿倒立起牌坊来,做戏给谁看?一时身心俱疲,不愿给这出戏鼓掌喝彩,便说道:“得了,咱走吧。妈的,看场戏还看出二里地去。”
邹绳祖没绷住,笑了一声,说道:“孟老板,您受了不小的惊吓,还请好生歇息,咱们就先回了。”
孟老板又是连番作揖,待我们出门前,浅井叫住我,说道:“依君,我们日本人输得起。”
我嗤笑道:“耍嘴皮子谁不会,输得起,你们也是输了。”
“横沟中将本欲将你的血液报告带回国内继续研究,但是在临行前,被成田盗取,目前报告在成田手里。”浅井道,“你的血液报告我看过,一些指标很惊人,如果落到任意一个政府手里,你的余生,大概只会在实验研究所度过了你今天救了我,所以我告诉你这个消息当做回报,也好两不相欠。”
我怔了一怔,这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之前又了解些粗浅皮毛,因此并不很惊讶。不过成田这小矬子是个毛意思?
浅井不予多言。一行三人迟行缓步地走到胡同口,犹思忖此事。刘国卿担忧地看着我,却不打搅。邹绳祖要说些什么,却被缥缈隐隐的一句“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打断。
我们不约而同的在胡同口听完余下的唱词,沉默地走回大街上。穿过北市场,与邹绳祖告辞,邹绳祖不急着叫车,反是道:“不想今日竟得到了这么个大消息,你的身体什么状况,我和刘兄是最清楚的,不能与外人道哉。不过,如果真有那么一份研究报告,那么浅井说得不错,不能让它落在任何人手里。那个叫成田的,最好去会上一会。”
我一点头,说道:“放心吧,我有分寸。但成田这小鬼子咋说呢不大一样。”
“什么意思?”
“有那么几次,我露了马脚,觉得他猜出我的身份了,可是”我瞅了眼刘国卿,再转向邹绳祖,“他啥绊子也没下,我都怀疑他脑子让狗给啃了,啃得一滴不剩。”
邹绳祖道:“那敢情好,左右现在世道变了,料他也不敢再怎么样。”
我失笑道:“就是世道没变,老子也没怕过谁。”
恰巧一只黄包车经过,刘国卿抬手叫来,先送邹绳祖走。邹绳祖又殷殷切切老生常谈,我耐着性子听完了,说道:“别总说我,你也悠着点。要是去瞧白小姐,坐坐就好,可得早点儿回去。这一趟看啊,城里还不算安定。”
邹绳祖笑道:“去瞧白小姐,你去不去?”
我连连摇头道:“她要看的是你,我凑什么趣儿。你就代表我啦!”
“苦差事你倒是推我头上!”他笑着抱怨一句,然后吩咐车夫起程,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道,“有时间,咱得去瞧一眼罗大公子。”
我朝他挥挥手,再点点头,意为记在了心上。罗大公子把孟老板搁在了心尖尖上,此前我上门为邹绳祖讨药时,他还念叨着。可兵荒马乱,一时联系不上,便叫我们也跟着留意。他、孟老板、浅井,就是一锅五谷杂粮的乱粥,细嚼起来,没滋没味,还硌牙。
我和刘国卿步行回春日町。时值秋高气爽,路边满地金黄的落叶。我挑了两片捡起来,和刘国卿拔皮苟。可他玩得并不诚挚,我赢得没劲,说道:“合计啥呢?”
他说道:“说是去找成田,可奉天城这么大,咱们上哪儿找?万一他回日本了呢?”
我笑道:“他和浅井被留下来断后,现在一定还在奉天,好找,你甭操心。”又道,“对了,别再奉天奉天的了,报上说,政府已经给改回来叫沈阳了,奉天啊是不能再叫喽。”
刘国卿拉直了嘴,不再言语。经过此番千钧一发的惊险意外之后,他一改大家闺秀的秀眯,频繁出门。我们心照不宣,不问对方公事,反正到了晚上,还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出了成田之消息,我再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在一天中午,打通了王美仁的电话。
既然国民政府负责东北,日本需与新任政府完成交接。成田与浅井作为后续人员,必然被国民政府登记在案。要找成田,就得找政府的人,而我只认识这么一个。
王美仁似乎正等着这通电话,热情寒暄后,我直奔正题,点名主旨。王美仁在电话里朗声打包票:“不就是一个伪满次长,你等着,最迟明天给你信儿。”
我说道:“王师长,依某真是谢谢您了。”
“诶,光口头上谢可不行。我给了你一个来月的时间了,考虑得怎么样?”王美仁道,“你都叫我师长了,可不能赖账,我身边参谋部,可就差你一人了!”
“王师长,您太抬举我了。我那两笔刷子,您还不知道?您身边藏龙卧虎,我去了,那不是丢人现眼吗。”
“你小子怎么滚刀肉似的,油盐不进,”他虽骂人,听着却心情大好,“你先忙你的,忙完了,咱再议。”
我还没来得及继续婉拒,他已挂了电话。我握着话筒心潮澎湃。等晚上刘国卿回来,我破天荒地问了一句:“你最近忙啥呢,天天早出晚归。”
他把外衣挂到衣架上,闻言手一顿,又迅速地恢复轨迹,笑道:“没忙啥。”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去厨房倒了杯水,自己喝了一半,另一半放餐桌上给他留着,口上道:“你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我听说现在两边正在重庆谈判,都谈多长时间了,还没个结果。”
刘国卿道:“我也只知道在谈判,旁了没听说。”
我看着他咕噜噜喝光水,忽然道:“刘国卿,你恢复党籍没有?”
他慢腾腾地放下玻璃杯,又慢腾腾抬头,最后慢腾腾地回给我一个小说里常代表表情的符号:“?”
我掩饰住苦笑,说道:“东北已经在国民政府的管辖之下。我们又不打算背井离乡,干脆,你过来和我一起干吧。”
刘国卿道:“说这些干嘛。刚跟日本打完仗,老百姓都等着回家种地去,还能起啥冲突?虽说两边阶级不同,但到底是自家兄弟,依我看,成立联合政府的面儿大。到时候,进哪边儿的政府,不都一个样儿。”
“但愿如此。”我说道,“但甭管是联合政府,还是别的什么结果,我都不参合了,我就在家靠着娘子吃软饭。娘子,你乐不乐意?”
他目光复杂,收敛而又放松了面容:“我当然乐意。可是你就只能躲在屋里,不能随意出门走动,会受到法庭审判,甚至可能会进监狱。所有人都会说你是汉奸,这帽子,摘不下去了你能甘心?”
“所有人,哪来的所有人?认识我的有几个?我又不是帝王将相,能不能进史书都两说,我还怕人家骂?笑话,老子要这么怂,当年就不会接下这差事!”我扬着下巴,其实心里在打鼓,“我就是就是不想”
我就是不想和他敌对。真组建了联合政府,那也是各为其主,明枪暗箭,防不胜防,我不想将感情磨灭在政治砭石上。这比被人骂,还令我难过。
刘国卿别过脸去,我看到了他微红的眼眶。他也知道,我们要想走下去,势必要有一个人做出让步。一直以来,似乎让步的总是我,我也怒己不争,但没办法,就是改不了。因为我不像他蔫巴狠,到底是,我爱他比他爱我更多。
我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对他的眼眶无动于衷。第二天,我接到王美仁的回话,查到了成田现今的居所。挂下电话,我换上刘国卿送的那件昂贵的风衣,朝南城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