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隐绣剪从手中脱落,掉在地上。她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正看着她。绣剪锐利的尖端泛着刺目的血光。若说她懦弱,对自己很是下得去手,若说她不懦弱,慑然在眼中掩盖不去。直到三四息后方醒过来,她向谌晗跑去,躲在他身后,攥着他的衣角。“是他自己过来的,不关我的事……”覃隐连反应的时间都不需要,就知道她在演戏。谌晗脸色稍霁,手放到背后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覃隐沉默地将里衣袖管撕开,一圈一圈缠绕在淌血的手心。帝王凛厉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谢芷舒本来盯着她恨得牙痒痒,在触到怒目龙视后也只能惊慌失措地垂眼。弘太后在,她并不犯怵,只是她没想到他会真的对她别有情愫。为什么?是皇帝的口味变了吗?不可能,那为何偏心?那女人有什么不知名的妖法?谢芷舒还是不傻,脑子里快速回忆起御史父亲教过她的东西,晋惠帝司马衷娶貌丑惊人的贾南风为后,是因她的父亲权位重,弘太后又说左棻被纳入后宫,是因有利用价值。那么,只等这女人的价值被榨干,皇帝就会抛弃她了吧?皇帝对着这样的丑妇,佯装虚情假意,也是迫不得已,真惨。谌晗道:“母后何不将朕一道叫来,只单独叫了元逸夫人?”谢芷舒难得聪明一回,抢在张琬弘前面开口,扑通一声跪下,“是臣妾罪该万死,不关母后的事!臣妾听说陛下时常召见这位夫人,心下是有些不忿,就想见见是什么样的奇女子。臣妾善妒,不淑,罪该万死!求陛下责罚,不要牵连到母后身上……”她绞起帕子梨花带雨地落泪,弘太后暗中投给她褒奖眼神。和事佬似地道:“好了,今日之事都是误会。元逸夫人的确忠贞不渝,是个有骨气的好妇,哀家钦佩。来人,将元逸夫人五品诰命晋为三品,另外,赏。”既有息事宁人之意,谌晗也不想再缠磨此事。攥在他手心的她的手腻肌凝脂,沁出薄薄一层汗意,想是被吓着了。他心猿意马摩挲几回,随意开口责罚打发了几人。覃隐站在一旁,愈发专注而缓慢地裹缠伤手,一圈,又一圈。数不清多少圈,他在豫园坐着,反覆观察自己这手。眼前一道高大的阴影投下,他欲起身行礼,谌晗按他坐下。谁知那件事的半个时辰后,皇帝就在亲自为他的伤手上药。“她一直如此,自私。”他擦药不怎么熟练,但覃隐并不在意,震惊溢于言表:“那陛下还……”“她不似你,通情练达,心若玲珑,能以己之心,度我之心。”覃隐猝然抬眼,他好像听过这话,但记不起具体从何。“但她是女人,也曾是朕的女人。褒姒、虞姬、妲己、貂蝉,这些女人若不在皇帝后宫,对当权者都是一种耻辱,你可明白这点?”从谌晗的角度看过去,他垂着头,脸色晦暗不明,额前一片阴影拓下。谌晗自顾自地往下说,“今日你是为朕解难,没有你付出这双手的痛苦,她失了耳朵,定会恨朕,恨朕的母后,也不会如那般向朕跑过来。”覃隐另一只手攥的是膝盖,却好像放在心脏的位置上,丝丝剧痛绞入身体。放心,放心。他抬起眉眼对谌晗笑,“那我可得向陛下要赏了。”“朕平常给你的还不够多?”谌晗也笑,“食邑,盐税,商户,还缺什么?”诚如你所说,她只爱她自己。覃隐完好的那只手敲敲颊侧:“别人都有就没什么意思……这我可得好好想想。”谌晗道:“怎么会是别人都有?女人就不会有,尤其是像她这般‘恶毒’的女人。”你得不到她。你也得不到她。覃隐不说话,像在审判他说的话的真假。谌晗破冰笑道:“隐生如果说想打仗,朕也可以给你些兵马。”你不可能得到她。“陛下,”谌晗在徽宝阁批阅奏疏,覃隐如往常一般在旁陪侍,似不经意地问道:“您做那些稀奇古怪犹如前世一般的梦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谌晗停下笔想了一会儿,“什么时候?大抵是廉历十三年春,有夜狂风骤雨。”廉历十三年,原来那么早吗。覃隐低头沉思,谌晗问:“你问这个做什么?”“臣只是在想,方士说梦境是预言,也是前世。若是预言,未曾发生之事如何推断真假,若是前世,是否有不平不甘不忿,一念之执,入不了轮回,才重生一世?”“遗憾、过错、意难平,上天给人弥补的机会,不就是为此。”心有明火的覃隐适时转开话锋,“那可有什么快乐的事情,前世?”谌晗笔尖又是一顿,好半天,才复又落下。“张妗你可认得?张家小女儿,也是我的后妃之一……曾是。“张妗。覃隐忆起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她也在选秀名册上。“有一次,张妗仗势欺人。殊儿啊,召集后宫众人,提议比赛水漂,声称要比谁的水漂飞得最远。嫔妃们不屑与她胡闹,认为她行为幼稚,小孩儿心性。后来被我知晓,甚为恼火。“我一时心性执拗,下令百官停下手中政务,前来观赏这场比赛,甚至一度停滞朝廷运作,延误国事,也毫不在意。世家子弟皆来捧场,我坐于高台之上,只觉得意非常。“张灵诲站在我身旁,盛赞其技艺高超。谢謦寒更是寻来最美丽最珍贵的石子,献于我前。我则命殊儿将石子投向湖中。唯有尹辗被派遣处理政务,也是我最不放在心上的。“或许你认为我应为误国而后悔,但我并不后悔。那些日子是我最为欢愉的时光,真实而纯粹。惟独痛恨张氏父子、谢公世家等蠹虫未能及时拔除。即便最终,我明白她也只为自己而活。但是她那撒娇讨宠的模样,嫣然一笑,灵动鲜活。““那时她活着,现在却死了。”是吗。我跟你看法截然相反。“那我呢?我在陛下的前世梦中吗?”覃隐笑道。或许是回忆带动的情绪,谌晗看着他澄澈眼睛,不禁莞尔。“有些人是宿世命定,可惜隐生不是。”覃隐黯下眼眸。狗屁宿命。他砚着墨一言不发,谌晗抬头看他一眼。“不会因为朕梦中没你就要哭鼻子了?”他不能理解。“我不知道。”覃隐掐住山根,闭上眼,声音异常冷静,“臣……好像罹患怪病了。”颐殊(梦)
小雨如梭。颐殊一脚陷进泥里,坐在田埂上。淅淅沥沥的雨水浇灌土地,春雨贵如油,但是禾苗为何不长。活水有问题?种子有问题?还是她在土壤中施入的物质不对?几个农户见她摔倒,以为爬不起来,忙过来搀扶,生怕她身子出什么事。幂篱下她的脸干干净净,就是难掩失落。“元逸夫人,您回去歇着吧!”扶着她的老妇人说。陈秀曲甲,颐殊正想起个头,免得等会儿忘了,陈秀把她拎到桌旁,开始边数落边贯彻她的理念。没法子,先用饭罢。簪儿怒斥她吃相不雅:“我在侯府见到你这样的都被打死了!”陈秀顿时来了兴趣,“欸,在侯爷府里那日子怎么样,跟我们说说呗。”簪儿一本正经,摆出好戏开场的神情,“当时那二夫人跟大夫人在府里啊是水火不容,你猜怎么着,大老爷跟他三儿子的儿媳妇有染,那孙媳妇你想……”午后小憩,陈秀在她身旁替她打着扇儿,怕蚊虫太多天气炎热,难以入眠。簪儿忙进忙出,cao持家事,最小的妹妹轻手轻脚地进来找柿子饼,也不扰她。“土地的事。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你用心对她,她会给你一个交代的。”陈秀手放在她额头上,将头发向后梳拢。她嗯一声,翻身入梦,却不想转瞬坠入一片林地。长公主府的后苑。“又打瞌睡啊。”谌暄蹲在她面前。她走到她的琴边坐下,“我才离开一小会儿,就这么困倦?”她记得前世那阵她打着哈欠,抱怨教琴的老师每天要她练到夜深。“你以后做什么好呀,嫁人我看也愁。”谌暄皱起鼻头,故意作弄她似地,“要不让姑姑做主,赶紧给你指门亲事得了。”前世的她大呼不要,你放过我罢,而今她成长了,反击起来不余遗力:“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殿下分明是己有所欲,强施于人,是你想快点……”颐殊蓦地停顿,在她清醒之后的现实,是没有那一天的。在这里,谌暄离婚嫁之期越近,离死亡就越近。“梦游?”谌暄拿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浮夸地叹气,“又去会周公了。”世上既有蕉鹿之梦,也有华胥之梦。既没有办法将真实发生过的事当作一场幻梦,那就只有直面事实真相。不求在梦中周游列国寻治国之道,只求一个心安理得,问心无愧。谌暄带她去见长公主,谌烟阳靠坐在软榻旁,对她俩招手,“来。”她从瓷瓶中抹出一指面霜,给谌暄均匀地涂到脸上,又准备对颐殊下手。她记起这一段,出于本能地双手捂面,“别涂脸!”跟前世一样。谌烟阳无奈,执起她的手,给她手心手背反反覆覆地打匀,说什么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谌烟阳又将玉面桃粉扑在谌暄脸上及她的手上。丹砂染唇,画笔描眉。颐殊问:“为什么要用眉笔和眉墨,只用一种不行吗?”谌烟阳愣住一瞬,想到从小到大没有人教她这些,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给谌暄描眉。“用眉刷梳理整齐,从眉头开始一根根地轻描,逐渐向眉尾过渡……”她已经学过描眉,谌烟阳已经教过她了。但她想再学一次。起初谌烟阳以为她只是不会描眉,不会上妆,后来发现她不会的事情很多,不会洗净亵衣用沸水烫一烫,不会系小衣带子每次都打死结,她开始有意无意教她这些。——直到她死的前一天。“行了。”谌烟阳审视她给她染好的指甲,彷佛是一件得意的作品,“明儿好好表现,别给本宫丢脸。”又笑道,“宫里那是我自己家,有什么可紧张的。”长公主命人送她回去,覃隐等在严府外,跟前世分厘不差。他跟着她进到房间,坐到案旁,颐殊挽起袖子,把胳膊露出来,放到案上。她枕着胳膊等,等得无聊。侧头看到墙上烛火的影子在跳舞。“覃翡玉,我这段时间吃不好饭,老是没胃口。”他嗯一声,指端变换方位重新找脉象。“还很疲倦乏力,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他往下压了几寸,依然没有任何异常。“可能是懒病。”比如不想练琴。她恨恨将手腕从他手底下抽回来。指端突然落空,覃隐抬眸看她。她轻轻蹙眉,支着颊畔,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交光清夜,天上像有琉璃万顷,又似浸泉罗幕,云动如水,夫何皎皎。覃隐觉得她可能是身体不适,但不知如何形容,所以气恼。正准备详问,她忽然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没有。”他很顺口地答了。她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没有事瞒我?”覃隐与她对视一阵,良久启唇,“……没有。”“当真没有?”语气里已有警告的意味。一刹那,他眼前晃过大雨,晃过残破衣裳,晃过旧损马车,再晃过曲蔚然那张严肃的脸。他叫他跪下。他跪着,纷扰杂乱的心绪间记忆余留视线里曲父腰间的一块绿玉牌。“无论我去了哪里,是死是活,我之后的行踪,都不得透露给我女儿。”“我要你以你父母之命起誓,否则,不会同意你的计划。”他蓦地仰头,天空劈下一道惊雷,白光使他不能视物。覃隐闭了闭眼,“当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