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隐覃府流幽台上的灵石倒了,一场大雨劈断了两棵大树,顺便把灵石砸倒。蒋昭大惊失色,“他这么信命的人,你叫他听到这个,他该作何想?”“怎么办,等公子回府再说?”清亮为难地搓着手心。劈断的一棵漆树,一棵石榴树,蒋昭摇头:“无妻无子,命中注定啊……呸呸呸!”“树都没什么,要紧的是灵石。”老曹在旁观望,“圣上对他不薄,若传出谣言,是公子对陛下心生不满推倒的灵石,恐怕对他不利。”清亮听完慌张不已,“公子这趟到底是去哪儿,蒋公子你能不能把他找回来?”公子离开玦城的后一天就出这种事,他们百张嘴都说不清。蒋昭也毫无头绪,他将异人阁赎回,还开起火锅店,却无人分享喜悦。几个友人中只有他事业明朗,蒸蒸日上,怪不好意思的。大手一挥,“来人呐,把店门口的发财树移栽过来!”蒋昭近来可谓是春风得意。他用商船帮官府走了四五趟,各地流域每遣三支,再加上官府的船,一支船队约莫有十几条船运送粮种,肥料,土质改剂等,运往各州各县,他成了这次田地改良的得力功臣之一。玦城府尹在岸程烟设宴,专程款待功臣良士。蒋昭与同行到的时候,还未正式开宴,侍女正将流觞摆盘放在渠水上游,从花篮中撒下花瓣,以增添氛围颜色。同行中一人是做丝绸生意,环顾一周,拱手作礼道:“蒋老板,我看户部朱大人在那边,他是宫里派来收购蚕丝的代表……失陪失陪。”另一人靠走私铁器起家,与兵部许大人是旧识,叙旧去了,剩他一人。蒋昭头次破天荒地不对拉拢新客有兴趣,而是格外关心起此次国策施行的内幕。见许多官员在亭中围坐,他走过去,行走官场之人多讲体面,就算不认得他,也会盛情邀请入座。“蒋老板!”谢謦寒指着他,“请几天找你喝茶还说生意忙,抽不出时间啊!”蒋昭笑回,“这不异人阁重新开业,确实忙,到时还请各位大人多多光临,照顾小的生意。”又是一阵说笑,谈话进入正题。“这次若不是几位鼎力相助,不会完成得如此顺利又迅速。”宁还珏对他道。蒋昭“哪里哪里”敬酒回去,听那边齐朔道,“我听说各县的改良田没有如提交的预案那般长出秧苗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户部尚书晋玮稍显难堪,“只是比预期晚了一些,肯定能长出来,不碍事的!”其余人也打圆场,“就是,那元逸夫人出身琯学宫,学识能力受圣上太后认可。再说长不出有什么可怕的,朱委闰大博士在这里,还怕出岔子不能解决吗?”朱委闰不苟言笑,却是相当受用。蒋昭作出好学的模样,“朱大人,那造成田地土壤不能长出作物的因素有哪些呢?”“是有几种可能。”朱委闰俨然换上一副自在神情,“她本意在覆灭虫卵,洒在田地里的物质杀卵减少虫害发生的几率,可也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土质,因此,需要额外添加提取物中和。说得太深,怕各位听不明白,说我朱某卖弄学识。简单来说,若真导致田地不长粮食,那就是元逸夫人的改良方剂出了问题,不是配比,就是成分。她太年轻,难免刚愎自用,措置失宜。负才使气,以为一差二错不算什么,殊不知,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朱委闰的学生程期跽坐在亭子外,听着老师们的谈话,深深皱起了眉头。他记得那时候朱委闰第一次看到元逸夫人的《田亩改良策》站起来连喊数声“妙啊!妙啊!”这算什么,说得像是他想出来的,人人皆知一样。但他看了看老师的冠带,决意忍气吞声,当没听见。果不其然,那位蒋老板与众人大肆奉承,老师在中间已有些飘飘然。“这件事,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张大人在其中也起着不可磨灭的作用。”朱委闰掂着酒觞,一下一下悠闲得很,“一年粮食歉收很正常,虽有凶岁,必有丰年。”第二批货物再运往全国各地前,蒋昭命人仔细检查,在每袋开个小口子,取出一小部分,封装起来。他先是分出一些送往琯学宫熟人那里,再将剩下的递送给颐殊。就看张灵诲有没有在这上面动手脚。不久收到反馈,种子是良种,没有被泡发也没有被煮熟,引渡的活水亦是清水,颐殊曾断言他们会在改良剂中混入硝石,可竟没有发现异常。那就只剩朱委闰所说的配比问题,最大的可能他买通了全国各县驻地的利田使,叫他们施肥时多撒或不撒,虫药不分早晚拼命洒,但这样成本太高。而且利田使中若有一两个不想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的,或良心过意不去站出来揭发,未免风险也太大。蒋昭百思不得解,写信给宁诸问他贪腐案查得如何。圣上关心田亩改良是否能成他圣贤帝君的功绩,对其他修建水渠,维护长城,打击贪腐都不甚如以往上心。宁诸那边正在焦灼,地方官员上下包庇,竟暂时找不到突破口。宁诸带着圣旨去找东邡郡守翟大人,三言两语被赶出来。宁诸经办过翟秋子杀夫案,翟懿认得他,因他当时查深了一步,翟懿对他没有好脸色,他也很狼狈。晋嘉问他,“你为什么会跟那位给事中做兄弟?我听说他勾引有夫之妇,还在事后抛弃了她。后来有闲言碎语,说翟懿孙女流掉的那个孩子不是亡夫的。”宁诸脸色憋闷,“兄弟是人渣,但兄弟就是兄弟。他在圣上那里虽是佞幸,但也因此帮了我家不少……唉不说了。”感觉越描越黑。晋嘉笑笑,翻身下马,请他进店吃酒。这家逸道轩是东邡最好的酒肆,两人寻味而来。刚坐下,就有人上来问吃什么,顷刻间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这家店除他们二人之外,都被同一批人包围了。宁诸面色如常点了酒和吃食,酒到了却谁也没喝,筷子亦没动。电光火石间,身后那桌客人拍案而起,筷子直插他们颅顶。宁诸闪身避开,晋嘉拔剑斩断暗器。下一刹,对方的铁钩直冲面门,宁诸后退借势跃上横梁,躲过一劫,晋嘉一个倒挂金钩,悬在屋檐下同他们拼杀,一连解决数十人。但对面有人数优势,还是不要缠斗为好。“走!”两人破出窗牖,逃到街上,斩断马绳,一跃而上离开危险之地。脱离险境后,晋嘉第一件事就是将这几个月以来收集到的调查资料掩埋藏好,宁诸写信回禀中央,授命大臣遭刺杀非同小可。可惜还没等他们送出信,有人在客栈底下放了把火。据说,下派到地方的官员五个烧死了三个。晋嘉死的时候,面目全非,怀里还紧紧抱着装有调查罪证的铁盒。颐殊(梦)尹辗已在她的房里待了半个时辰。覃隐等在屋外,靠着廊柱。接近门边他做不到,椎史守在那里。还有十五天就是桃花节宫廷宴,原以为尹辗这段时间日理万机,不知为何还能抽出时间过来严府。他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目光看过去,只见椎史朝他竖起大拇指,牛的。不久屋内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巨大声响。椎史将房门破开,覃隐也赶过去,两人却愣在原地。颐殊仰倒在地,手肘撑起上半身,尹辗上前两步,跨过她的身体两侧,俯身单手提起她的衣襟领口,对上她那双固执潮湿的眼睛,“谁给你的这么大胆子?”她仰颈,尽管嘴角挂着血迹,“以男人为主心骨,哪个男人不能是我的骨头,没了这块骨头,就要找下一块,或者被人抽掉骨头,我就死去,你以为我会那样活?”她刚在他面前吞了毒。一点一滴蚕食内脏的慢性毒药,足月致死。尹辗放开她,朝旁边摊开手,“隐生,催吐剂。”覃隐回过神,将袖中的药瓶倒于碗中,拿水稀释好再端来放到他手上。他就是以送药为由等在房门口,催吐剂也是以防不测。尹辗扼住她的颊颞,掰开嘴灌下去。她呛得直咳嗽,纵然又咳又喘,那张脸也是绝纶于世。覃隐终于反应过来他见到了什么,双瞳惊慑。不过三四息,她俯身抢地,一股力量将腹内之物推至胸腔,再从口中呕出。尹辗提起她的后领,将她带到水缸旁,按住她的脑袋淹没入水,又拿起水瓢强迫她喝。覃隐一看便知是何情况,立即向尹辗请示,“大人,我去配解药。”“慢着。”尹辗叫住他,他也累了,单手环抱着她略显疲惫,“你都不知是何毒药,就敢担责任。这毒无药可解,天下只有一物,可抑制发作。”覃隐听见无药可解时指尖止不住颤抖,“可是……”“只有我知道哪里能找到。”椎史在房间外看守,齿间叼一根芦草,望天望云望屋檐。“她在哪儿得到的毒?”忽然转头跟走廊下捣药的覃隐说话。
“她制的毒。”美人靠后边春景盎然,前边死气沉沉,他缓慢细致地研磨着草药,未束起的头发垂落在鬓前,“前几天找我要了几味药材,说要喂给虫子,我没多想。”“她不像那种人啊。”椎史匪夷所思,“怎么会这么想不开?”覃隐倒不觉得她是在寻短见,更像是在赌。并非处于绝望之下的举动,而是受到生的欲望的驱使。清风中夹杂着不淡的血腥气,椎史嘴里的草掉地,覃隐循着他僵直的目光看过去,尹辗出现在昏暗的走廊的那一头,手里提着剑,从衣领到耳根染红,胸口的血也没擦。他左手腕轻转,一支青瓷瓶沿弧线划过,落在覃隐下意识接住的手心。“配药。”没有多余的字。椎史仍是呆呆愣愣的模样,“主子……你真的、真的屠了……顾家?”覃隐抬起头来看他,似也想知道答案。尹辗不答,看向覃隐,他站着,他坐着,既无颔首,就是向下睥睨的姿态。“你在等我先试药,隐生?”覃隐展开笑颜,“毒,倒也不到无药可解的地步。我研究了毒方,有一味最关键的她没加进去,只是外表气味轻易分辨不出。她是在诈你,大人。”房门被推开时,她已经坐起在床上。挽着发髻,淡淡抬眸看他,“为什么?”尹辗不会回答这种问题,没意义。他走到她近前,“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可能,就是大人这次见我的时候。”她并不回避,仰起脑袋直直地注视。“好,我放你出去。”说完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竟妥协了。比他想的要来得愉悦。“隐生既已知道你的真面,便不可再住在这里。”她已经绾好了发,正将步摇扎进发髻里,“他在玦城无依无靠,你让他住……”尹辗走到案旁,将案上倒伏的一个杯子拨正,“你跟我走。”颐殊手一顿,扎偏了。那支步摇歪歪斜斜地挂着。早知便服下真的毒物好了。尹辗带着她踏出房门时,覃隐正靠在门外的柱子旁。颐殊不自觉惊颤,身体不受控地后撤,呼吸暂停一瞬。像是做坏事被捉住。他低垂着头,既不行礼,也不言语,只是轻轻转眸看她。毫无疑问,他什么都听见了。尹辗没有过多停留,略过他身旁而去,她犹豫一息,只得跟上他。梦中身处一个云雾蒸腾,白烟缭绕的地方,弥漫着熟悉的苦毒味。尹辗大抵六七岁,在那人过来之前,抓起一把不知名的药材塞进口中,声嘶力竭地大喊,“你试!试我死不死!我死给你看!死给你看!”接着是一鞭又一鞭的荆条落到身上。卯时,他起身穿衣,侍从伺候着系上衣带,似不经意地问:“她起来了吗?”侍从答:“跟之前一样,起来练琴,两个时辰后读书,雷打不动。”他不再问,带上朝笏公牒入宫。也许是他多疑,身体被另一个人夺舍这种事怎可信。马车停在宫门前,他才恍然觉察思绪停留在这件事上误了多少时辰。不可理喻。临下朝前,目睹皖妃跑到大殿哭闹,说皇后仗杀了她身边的宫人,反被谌熵一掌扇到地上。虽内心波澜不惊,却不可抑制地想到,若是她在这宫中——皇帝已经对皖妃厌倦了,得找新的女人给他。“季愁,”他睁开眼,同时马车停下,“去将杨家的女儿接来,明日送进宫。”白鬼站在尹府外,仰天观象,“明日有雨。”他们从不在雨天送女人入宫。那意味着如花落流水,徒劳无功。谌熵的疯症在雨天发作得更厉害。“无碍,送。”“可黄栋安即将……”季愁又忍不住提醒。回应他的是冰冷无声,季愁闭上嘴,马车接着起行。下雨了。尹辗站在介书斋的窗前。仅三间房之外就是她住的院子,可他半个多月从未踏进一步。他想起她到他的书房来,问的一句话:“你的房里怎么总有漆墁?”他解释说是回南天易生霉变,须常常维护。她说那对身体不好,然后就走了。他把手伸到屋檐下接水,冰凉的雨水。又把手收回,放在一本明显被动过的书檄上。他清楚地知道她会在他不在的时候偷溜进来。只是她从不出阁,也没有机会与人接触,倒想看看,她要做什么。侍从进到介书斋,伏地叩首,跪立挺身,“家主。”尹辗转身:“说。”“小姐碰到了七杀阵第二重机关。”他沉默,许久没说话。半刻之后,终是起身。她住的院子外,一地的血,蜿蜒蛇形,她的尸首,凄艳而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