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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笔趣阁 >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 第43节

第43节

    探春摇头不语,还是觉得不像。这哪里是惜春帮不帮的上忙、自在不自在的事儿呢?贾敬是他们的伯父,从来不在家里,待在玄真观修行,他们与他也不熟悉,贾母平日里也偶尔叹他考中了进士,不去做官,反而想着那得道升仙之类的虚无缥缈的事儿,把惜春这么小一个丫头落在家里,贾珍当年才多大,便袭了爵,原就没人教导,后来又更是没人管束,越发地胡闹,如今东府里头若有十分不好,却有七分是他做父亲的责任。可贾敬便是同他们这儿再疏离,那也是惜春的生父,哪有做父亲的死了,亲女儿还在叔叔家玩的道理?尤氏是自来为人平和、畏事少言,更不会同惜春闹什么不好。四丫头素来不爱回东府上,嫌那里是非多,“不干净”,平日里也罢了,如今她父亲没了,她还躲着,就不太好了。便是林黛玉那样身子骨弱,远在京师,听闻得林海重病,也奔回扬州,守到了最后,丧事上更是亲力亲为、哀戚过度,还病了一场呢!

    可惜只得探春自己一个人觉得不好,尤氏素来争不过惜春的,如今兵荒马乱的,她只恨不得能长出十双手来,更不会来强让惜春回去,给自己找不痛快,也让四丫头自己不痛快。李纨、宝玉等亦觉得无所谓,她想劝惜春,但也知道这丫头的性子,还真不是听劝的,只得罢了。宝玉也笑她:“何必操这分心呢,若是惹了四妹妹和你不高兴,反落了不好,便就是四妹妹这几天回东府上,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她和大嫂子若是吵起来,你又里外不是人,何必揽这个呢?”探春道:“是你这个理,我也只是一门心思地想不开,给自己徒添烦恼罢了。罢罢罢,你说得对,我不管就是了。”不过派人去知会尤氏,只说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只要不嫌她年轻没经验,只管开口便是。尤氏自然感激不尽,特特地谢了她一回。

    只是探春也没想到的是,她这一“不管了”,那尤老娘带了俩女儿一起住到了宁国府,帮着尤氏看

    家,却引出后面许多的官司来,且这官司也不独是干系到东府,甚至他们家波及更深些,那贾琏和凤姐由此彻底地离了心。她虽早觉得家里繁花似锦的表象下面处处是蛀虫洞,只待来一泼滔天洪水,就有大厦倾覆的危机,却也没想到,一切来得那样快,且是她从未想过的、两个远得根本没什么亲缘的、不值一提的亲戚引来的,这却是后话了。

    上皇停灵了数十日, 再送去陵寝安葬,一来一回, 一个月也过去了,这一个月里, 文武百官及其诰命, 无一不跟着奔忙, 等真的尘埃落定了, 几乎所有人都接受了“上皇没了”这个事实,就连荣国府这样受过上皇大恩泽的人家,一番折腾下来, 哀恸之心也缓了少许。

    贾母回到家中,先问贾敬的丧事。听闻得尤氏的安排, 点头道:“很好。”又叫贾珍去写折子谢恩, 随后便叫了探春来问家里的事:“我听说,你打算把园子里一些营生安排给人做?”探春笑道:“正是。”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计划说了来, “咱们园子里也有些老实本分、又做惯了苗圃活计的老妈子, 派她们料理收拾,也不必像庄户那样叫她们交租, 只问她们要些孝敬也罢了,一来她们有了收入,自然更尽心些, 二来也可省了花匠的开支,三来,多少也能补贴一点家用。”贾母一边听, 一边点头,笑着对王夫人道:“还是她们年轻人有主意。”

    王夫人叹道:“咱们家的丫头,都是好的,就是觉得对不住她们,如今她们还在园子里住着呢,不能给她们添置些新物,反而一直在削减开支,减少人手。”贾母亦道:“是啊,那次你林妹妹来,身边跟了那么些个丫头、婆子,比她母亲在家里的时候都要多了,虽说那是因为她与郡君同品,享县主的车辇服制用度规仪,但看着她,再想想你们,我都心疼。”

    若是来个真正的郡君、县主,排场比她们姐妹大,谁也不会说什么。黛玉原就是住在他们家的,和姐妹们同吃同住,贾母虽偏疼她和宝玉,也不会和其他姐妹有太大的来去,如今看着她的吃穿用度明显高出姐妹们一截来,虽然是要为她高兴,但想起自己家的女孩儿们来,心里头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探春道:“她家人也少些,总共就那么些个人口,就是每人屋里放几十个丫头,又能是多大的开销?不过也亏得是她有两个厉害哥哥,否则就那么点人丁,再多的家产,也不容易守得住。”

    有用的兄弟,两个就够叫所有人不敢轻视了。没用的子弟们,便是有几十上百个,也不过是在家里白养着的闲人。贾母叹了口气:“都说开源节流,开源节流,也不能总想着从孩子们身上抠点用度下来省钱,还是得有生钱的法子。想当年,咱们家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船,修理海塘,那时节哪儿还用得着算这几百两银子?”王夫人道:“前几天我还和凤丫头说呢,老圣人还年轻的时候,咱们几家都在金陵,那时候她爷爷管着各国进贡朝贺之事,各省的洋船货物都是他管着,凡是有外国人来,都是他养活。如今她叔叔虽说官做的比她爷爷大了,真论家里人的日子,还是她爷爷在的时候更舒坦。”

    “还是得有差事办才好。”贾母因问,“宝玉这几天如何?”

    李纨忙道:“宝兄弟这几日也是每日在宁府穿孝,到晚上人散了,才回园里,开坛诵经、亲友上祭的时候,也多亏他帮陪着。”

    贾母道:“未免太辛苦些。”王夫人道:“是他叔叔,应当的。”

    她们连日劳累,也是疲乏了,不过坐在一起略说了说话,把家里的事交代了,便各自散去,自去歇息不提。倒是凤姐,仗着年轻,还强撑着叫过平儿来,细细问了家里的情况,平儿知她不放心,一边劝着歇息,一边倒是细心地把事儿都说了。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赵姨娘和芳官吵架了、司棋和柳家的吵架了,彩云偷了王夫人的玫瑰露给贾环……凤姐只听到一半,就啐道:“都是些不省心的东西。”平儿笑道:“还不止呢。”又把赵姨娘和探春的那一出说给凤姐听,直听得凤姐叹道:“可惜了,麻雀屋里飞出来的金凤凰,看哪家有福气的,不在意嫡庶的,把她娶回去了,那才是造化。”又问,“咱们这会子才回来,你们爷可回来得够久

    了,这几天弄出什么事端没有”

    平儿眼珠子转了一圈:“奶奶又不在,我这几日都住在三姑娘那屋呢,听兴儿说,爷自回来后,因着帮那头珍大爷打点敬老爷的丧事,便一直住在东府上了,就回来换了一次衣裳,后来说是咱们屋里没个伺候的人,连衣裳都是在那边换的了。”

    凤姐瞪着她,骂道:“你自己听听,这说的什么话?咱们屋里没个伺候的人?那些丫头、婆子,都死了不成,他哪里是要人伺候他换衣裳?怕是要人伺候他脱衣裳呢!在东府歇着?真当我不知道他们兄弟几个的心思?国孝、家孝两重孝,他们在意什么?平时就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这几天我不在,干脆就直接在那头鬼混了,还不用提防着我回来查屋子了不是?那头尤大奶奶也是个不管事的,只知道一味奉承爷们,我看这几天,他是玩得不怎么样呢!你就由着他去东府不着家了?”

    平儿道:“好奶奶,你这说得我像是能说什么话一样。园子里的事儿这么多,三姑娘虽然是个有主意的,也忙不过来,要不太太也不让薛太太、薛姑娘来搭把手了。我就住三姑娘那儿,还时常有事儿顾不上,要是再来来回回的,奶奶留我在家也没什么用,我不如跟去伺候奶奶了。至于爷,除了您的话,爷听过谁的呀。我就是回来了,问,爷怎么不回来住,要在珍大爷那儿,他回我一句,东府那儿忙不过来,他要帮衬着,我难道能反驳不成?”

    凤姐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况平儿还提到了宝钗——说实话,探春理家,凤姐是放一百个心的,三丫头虽然聪明能干,毕竟将来是要嫁出去的,让她在园子里大干一场,破除陈气,替她把媳妇不能说的话说了,把媳妇不能得罪的人得罪了,对她将来也只有好处的。但宝钗……宫里娘娘元宵节赏下的礼物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若是王夫人真的打定了主意要把宝钗许给宝玉,老太太又能拦多久?虽说一个是亲侄女,一个是亲外甥女,都是亲戚家的女孩儿,可她王熙凤是侄子媳妇,宝玉却是王夫人的宝贝疙瘩,将来太太会偏着谁,还用的着说?荣国府虽家大业大,可两个当家的奶奶,会不会太多了?她特特地把平儿留下,就是想让她辅佐探春,这几日把理家的位子坐稳当了,莫让李纨管太多事,更不能让宝钗拿什么主意。平儿一向忠心可靠,不要她说什么,自然就懂,这几天也干得不错。至于贾琏……要是这丫头这几天真跟贾琏朝夕相处着,她也放心不下。

    “去,把兴儿叫来,我要好好问问。”凤姐恨不得立时就把贾琏叫回来,好好盘问,但一来这会儿宁国府必有客,先不说贾琏走不走得开,她也得在外人面前给爷们留几分面子,二来她也知道贾琏是个油嘴滑舌的,便就是做了什么坏事,又怎么会乖乖承认,只会气急败坏,反过来指责她喝干醋。倒不如先不告诉他,偷偷地调查清楚了,要是他真的一清二白的,也省得弄得面红耳赤的,伤了夫妻和睦。要是他在东府弄了什么小九九……背着他,也更好打发些。

    兴儿哪里敢说实话,赌咒发誓着说二爷规矩得很:“奶奶是不知道,东府那边敬老爷是吃了丹药没的,尤大奶奶只敢把道士锁着,什么都不敢做,还是二爷回来去把他们送了官府。又有皇恩浩荡,追赐了敬老爷五品之职,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上下都来祭吊,这么一来,原先尤大奶奶准备的那些,都用不了,来祭吊的人又多,奴才前儿个去看二爷的时候,他和珍大爷在灵前假寐呢,累成那样,哪有空想别的。那天宝二爷也在,奶奶若不信,一问便知。”

    凤姐把他从头打量到了尾,冷笑道:“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小伎俩呢,你说没有就没有

    ?你们这些男人,各个虚头巴脑的,别说是累了,就是病得要死了,只要有一口气在,还不想着些混账事儿?”

    兴儿连声道不敢。

    平儿在一边,“噗嗤”一声笑了,劝道:“奶奶,既然兴儿敢这么说,想来是有这么回事,横竖宝玉也是要来的,你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宝玉懂什么?”凤姐指着兴儿的鼻子说,“记着你今儿个说的话,二爷要是在东府上有什么不三不四的相好,我要是知道了,我也不问二爷了,直接把你捆了扔河里,淹死了干净,你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

    兴儿心里叫苦,面上却不敢显,连连点头。

    “好了好了,成日里就摆着凶相,还嫌别人对你误会不够多。”平儿拉了拉凤姐,在一边唱红脸,拿脚尖踢了踢兴儿,“奶奶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她素日可曾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是二爷的人,也别忘了奶奶平日里对你的好处。”

    兴儿忙道:“不敢忘不敢忘。”又听了一会儿差遣,才讷讷退下了。

    等他走了,凤姐指着帘子道:“你瞧瞧,这像是没事的样子?”平儿笑道:“我看着像啊,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他这会子还能走?早腿软瘫地上了。”

    凤姐道:“那就是他们爷有了贼心,还没下手。赶明儿我可得好好跟尤大嫂子说说。”

    尤氏也是难得主理这种大事, 上次秦可卿的丧事其实更费事些,但当时主要是凤姐打点, 这次因着贾珍、贾蓉等不在家,贾敬死得又意外, 事先没个准备的, 亏得是京里有爵有职的多在皇陵为上皇送丧, 来家里祭拜的人也不如上次多。她本来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这几日已经竭尽所能了,幸好也没出什么纰漏。

    至于她老娘带来的两个妹子和贾珍、贾琏兄弟的眉来眼去,她一来不敢劝贾珍, 二来二姐、三姐也不是她亲生的妹子,她也不好管, 三来事多人杂的, 她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没那个精力去过问, 四来其实心里也明白, 这事儿可不是她管好两个妹子,别让她们和爷玩笑逗乐就行了的,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她这俩妹子是贞洁烈女,难道贾珍就会放手不染指她们了?说到底, 这事儿全看贾珍自己,且不说她管不管的了她妹子,她就是把这俩妹子送回家去了, 难道贾珍就没法了?

    但贾蓉却是觊觎他这俩小姨有些时日了,但有贾珍在前头,他并不敢和尤二姐、三姐等过分调笑,怕他老子一个不高兴,不是打就是骂的。因此把主意打到了贾琏的头上,想道:“两个小姨在家里,我要是同她们玩笑,容易被父亲撞见,不若把她们说给二叔,琏二婶子那样厉害的人物,二叔必不敢将小姨接回家去的,必得在外另寻屋舍,他又是个常外出的,我可不就自在些,去与两位姨母玩乐?”

    那贾琏早就听闻了尤氏姐妹之名,一直惦记着,只是无缘得见,这次贾敬停灵在家,他日日与二姐儿、三姐儿朝夕相对,早已混得熟了,百般撩拨,三姐儿对他只淡淡的,倒是二姐,亦仰慕他年轻才俊,同他几番眉目传情,十分有意,只恨人多眼杂,不能互诉衷肠。贾琏又知她们姐妹与贾珍、贾蓉有些“交情”,怕贾珍吃醋,故而十分克制,但越是得不到的,就越觉得稀罕,故而逮了个贾珍不在的机会,只同贾蓉夸他二姨温柔可爱,举止大方,凤姐都不及她的零头。

    却是正中贾蓉下怀,当即笑道:“叔叔要是果真喜欢我二姨,我去和老娘说说,给叔叔做媒,把二姨许给叔叔作二房,你说如何?”

    贾琏立刻心痒难耐,道:“只怕你老娘不乐意,不是说你二姨已经有了人家了?”

    “那原是我老娘还在前一家的时候,那家人定下的,同皇粮庄头张家指腹为婚。后来张家吃了官司败落了,我老娘又嫁了出来,数十年两家音信不通了,我老娘常和我父亲抱怨,想让我父亲帮着把二姨这婚事退了,我父亲也想着要将二姨转聘,不过暂也找不着好人家。既然叔叔想要二姨,令人找着张家,给他十几两银子,他家穷得揭不开锅了,见了银子,还不肯退婚不成?叔叔这样的人品长相,我父亲和我老娘有什么不肯的?”

    贾琏听了,果然喜不自胜,次日遇到二姐的时候,便特特地留下了自己的玉佩,过了一会儿,瞧见二姐把玉佩收起来了,心里知她也有意,便安心了些,只等贾蓉那里回话了。

    贾蓉便去向贾珍道:“叔叔为着婶子那儿子嗣艰难,想聘二姨做二房,因同二姨是见过的,亲上加亲,比别处不知底细的人家说来的放心。二叔自己面薄,央我同父亲说。”

    贾珍虽略有不舍,但他这么些年来,多有麻烦贾琏之处,况他们兄弟从来亲厚,贾琏难得开口,他还能拂他面子不成?那凤姐是怎么个霸道人物他是知道的,贾琏必不敢接尤二姐回家去的,在外面另置宅子养二房,难道他就去不得了?倒也不会碍着他与二姐、三姐吃酒逗乐,便笑道:“既然是你二叔要,咱们哪儿能拦着,你去同你老娘

    说了,叫她和你二姨商量商量,她们要是肯了,再做定夺。”又说给尤氏听,尤氏深知不妥,国孝家孝两重孝,停妻再娶,二姐还是有人家的,哪个拿出来说能有好果子吃?故苦苦哀求,但贾珍主意已定,吹胡子瞪眼的,只说“琏兄弟什么样的人品,难道配不上你妹妹不成,不是你求着他办事的时候了”,尤氏怕他发火,只能由着他们闹去了。

    他们兄弟说妥了,贾蓉便向尤老娘说了这事,尤老娘一向仰仗姑爷过活,有何不愿的?便是那二姐,也早与贾琏有情,素日怨恨当年错许张家,又与姐夫有了不妥,如今贾琏愿意收她,也算终身又靠,含羞带怯地便也应了。贾琏志得意满,因与贾珍商议着二姐和张家退亲的事,忽闻得凤姐回来了,贾蓉当即吓得脸色泛白,还是贾琏道:“既然如此,老太太也该回来了,听说她连日在外奔波,身上闹了不好,我得去给老太太请安去,问问她的身子。”

    贾珍、贾蓉父子见他不慌不乱的,显然心中已有计较,才放下心来。贾珍便笑道:“原来你早就想好了,蓉儿也跟着你二叔去请安,就说我和你娘都问老太太的身子。你二叔这待人接物,你也跟着学些,别整天畏畏缩缩的,上不得台面。”

    贾蓉松了一口气,跟着贾琏出来,只笑道:“婶婶这些年,到底辛劳,还是瞒着她为好。”贾琏道:“还用你说。”叔侄二人便自去荣国府请安。

    凤姐因着贾母身上不好,正在她房里服侍着吃药呢,闻得他俩来,笑道:“老太太刚醒,叫他们等会子再进来孝敬。”贾母促狭着推她道:“知道你和琏儿年轻夫妻,这么多时没见了,出去说说话罢,我吃了药就出来。”她便笑道:“我们能有什么话说?老太太的身子要紧,让他们候着。”因鸳鸯等也在推她,她又着实疑心贾琏这几日有没有偷腥,到底还是先洗了手,出来同他们叔侄说话。

    贾蓉见了凤姐,笑嘻嘻地同她请安。凤姐冷笑一声:“你也别叫我婶婶,这几天我不在,带你叔叔做了不少好事罢?”

    贾琏与凤姐多年夫妻,知道她的脾性,若是真叫她知道了二姐的事儿,早就又哭又闹地吵起来了,现下不过是在诈贾蓉,况这事儿如今也只有贾珍父子和尤老娘知道的,便底气十足地道:“他好心好意地同你请安,你发的哪门子的邪火?”

    凤姐细细地打量了他的神色,见他理直气壮的,不似作伪,冷哼了一声,也不说话。贾蓉又凑上来,直说二叔在他家辛苦了,贾敬的丧事全靠他帮忙,等事情办完了,他父亲要请叔叔婶婶吃饭的,求婶婶到时候一定要赏脸。贾母那儿又叫他们进去,才算混过去了。

    贾琏叔侄自以为瞒过了凤姐,更加得意洋洋,使人看房子、置首饰,又唤了那张华来,给了他二十两银子,叫他写了封退婚书。那张华过得十分穷苦,虽心里十分不愿,奈何贾府势大,不敢不从,只能退了亲。贾琏便在宁荣街后面不到二里地的小花枝巷里买定一所房子,把尤老娘和三姐接了进去,他倒是想着不能委屈了二姐,竟也是备了轿子把二姐抬来,拜了天地,命服侍的人也叫二姐“奶奶”,还将自己经年的体己也给了二姐,只说凤姐身子早已不好,只等她一死,就接她回荣府住。二姐听了,更加欢喜,再不肯与姐夫胡闹,贾珍再来时,因二姐不愿,如今他也不能再像从前那么强要她了,三姐又不如她姐姐随和,心里只觉得可惜。

    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凤姐自回来后,先是又重新拾起了理家的事,她本就是轻车熟路的,事事有了主意,便先与探春等商议,再一起去回过王夫人。探春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姑娘,也不会同嫂子争这些,加上凤姐经验老到,又镇得住下人,她便自觉功成身退,只帮着管管大观园里的琐事。待凤姐忙过了一阵,再看贾琏,却是哪哪儿都是漏洞。别的不消说,贾琏手

    头上有多少银两,她心里还是有数的,如今见他也没置办什么东西,出手却不如从前阔绰,一看便是有另外用钱的地方,心里怎么会不起疑?况家里的下人们,嘴巴也不算严,又素日里知道她的厉害,不过略骂了骂,便把自己知道的说了。

    凤姐素日自喜在家里下人中颇有威严, 如今听说贾琏在她眼皮子底下做出这样的事来,直气得后仰, 平儿吓了一跳,上前来给她抚背顺气, 凤姐只抓着平儿的手道:“听见了没有, 咱们已经是死人了, 不如现在就卷卷铺盖, 给人家挪个位子呢!”

    平儿不敢答话,只小心应对着。

    凤姐气倒在床上,一时哭一时骂的。贾琏这国孝家孝两重孝里偷娶二房, 本该是人人唾骂的事儿,但他摆出个“一切为了子嗣着想”的态度来, 谁会说他不对?她成日里操劳, 累坏自己的身子,图个什么?这些人嘴里口口声声奉承她这个二奶奶, 实际上有什么事儿都瞒着她, 叫她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平儿问:“兴儿那天信誓旦旦地说二爷没出事,要不把他叫来问问?”

    凤姐冷哼了一声:“他们是打量我快死了, 那边‘奶奶,奶奶’的都叫起来了,哪里能有一句真话呢?索性我此刻就抹脖子死了, 干干净净的,皆大欢喜了!”

    平儿唬了一跳,忙道:“何必为了那几个人说这种话, 别吓着姐儿。”她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个,凤姐想起巧姐儿来,更是嚎哭不已:“难道女儿就不是他生的了?平日里看也不看一眼,姐儿病了这么多次,他管过一次没有?成天说什么儿子儿子的,林妹妹的父亲官不做得比他大,家底子不比他厚实,也没像他那样成天念叨着绝后啊。她母亲没了,她父亲愣是没续弦,要是搁我们家,我今天闭眼了,明天新奶奶就要揪着你的头发让你跪下伺候了。”

    平儿道:“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好端端的咒自己做什么。”

    凤姐咬牙切齿道:“我就说说罢了,要我老老实实地给人腾位子?门都没有!我倒要看看,最后我和那个小浪蹄子,是谁死谁活呢。”

    平儿听她这么说,知她是下定了决心,也不知贾琏偷娶的那个二房是什么样的人物,经不经得起这番折腾,又恐凤姐才将将把身子养好了一点儿,被这么一气,又要亏着了。可惜她到底只是个丫头,也不敢劝什么,哪回那两口子闹起来,不是她里外不是人?她到底是凤姐的陪嫁丫头,别人说凤姐不容人,总要拿她说事,她心里却没觉得贾琏是什么香饽饽,需要去争去抢的,凤姐不让她近着二爷身,她也没那个心。都说凤姐为了鲍二媳妇的事儿打她是没良心,可到了后来,一屋子的人都在怪凤姐,反没人提贾琏的错处了,她又有些不值来。

    凤姐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她先是交代下去,不准透露一个字给贾琏,“你们怎么帮着二爷瞒着我的,就怎么给我瞒着他,不然的话,叫你们知道我和你们二爷谁更厉害”,下人们都知道她说到做到,心狠手辣比贾琏更甚,谁敢不应?又叫了旺儿来,旺儿只被一问,就唬得魂飞魄散,只推说自己不知,把事儿都推给了兴儿。凤姐眼珠子一转,只问他:“那儿到底是什么人,你给我说清楚了!”

    旺儿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又道:“和她母亲和她妹子住着,别的尤罢了,她妹子是个厉害的人,不好相与的。”凤姐问:“说来听听,怎么个厉害法。”旺儿便把那日尤三姐同贾珍、贾琏兄弟俩吃酒,是如何拉下脸来痛骂洒落、肆意糟蹋的事儿说了一回:“因他模样好,那边珍大爷十分喜欢,她天天挑拣穿吃,一有什么不如意的,就要破口大骂,珍大爷何曾随意了一日,倒花了许多昧心钱。”

    凤姐听了便骂道:“什么东西,那地方是个窑子不成?他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行着那窑姐儿的举动,还当自己是大家闺秀了不成?”说是这么说,心里也知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贾琏的二房如果真有个厉害的妹子,又是个愿意撕下脸面来闹来吵的,那她恐怕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毕竟别人不要脸面她

    还要,贾琏又向着那边,就连王夫人都时常劝她大度些,若是真的在子嗣上无望了,不如早做打算,不光是贾琏,连她也能有所指望,总不能像林馥环那样,真闹到了回家的地步,难道对她有好处?王家又不像林家那般行事任性,丢得起这种人。自己亲姑姑都这么说了,何况素日就看她不顺眼的邢夫人?

    因此原先想的法子倒行不通了,那俩毕竟是尤氏的妹子,就是不是亲生的,也不能直接打了杀了,平时家里死个丫头,都不好轻易打发的,要提防着他们家里人闹、老爷太太们知道了责怪,为着个金钏,宝玉那么大个人了都挨了好一顿打呢,何况那尤二姐、尤三姐到底算个便宜亲戚。凤姐暗忖:“还是要想法子把她妹子弄得远远的,才好动手。”因此只佯作还不知道这事,命上下瞒着贾琏。

    贾琏自娶了尤二姐,一门心思只在小花枝巷,凤姐御下又严,上上下下的都知道惹了她断无好果子吃,尤其是旺儿,深恐凤姐秋后算他知情不报的账,加上偷娶尤二姐一事前前后后是兴儿在忙,贾琏那儿也是兴儿得到的好处最多,他便更加鞍前马后地给凤姐传消息,以期能将功折过。因此一听说贾琏做媒,要把尤三姐许给柳湘莲的事儿,他便立刻说给了凤姐。

    凤姐听他把尤三姐如何属意柳湘莲、贾琏如何在路上正巧遇到了薛蟠同柳湘莲、如何把这媒做了的事儿说明白了,怒极反笑:“好个薛家表哥,也是我亲表哥呢,回来的时候亲亲热热地叫我表妹,央我给他办事,原来背着我,不说帮着劝劝,或者来提醒提醒我,竟然‘这都是舍表妹之过’了!”她平日里虽不太看得上薛蟠的人品、行事,但因为是她王家的亲戚,她又护短,从来不肯让谁说他的坏话的,自认为薛家进京来住到荣国府里,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从来没委屈过他们母子半分的,倒不知原来他同贾琏早就沆瀣一气。也是,男人么,不都是这个德行,别说这个表哥了,她亲哥哥王仁,难道就会替她出这口气了?怕是更要得意,在心里嘲笑她呢。又想到那柳湘莲与宝玉素日亲厚,如今他也知道了,宝玉知不知情?若是也闻得风声,却只闭口不谈,在她这儿也不曾透露了点风声,薛蟠也罢了,宝玉同她是什么样的交情?她待他虽是叔嫂,也和自己亲弟弟没两样了,虽说一开始是因为老太太喜欢宝玉,她也跟着奉承,但这么多年下来,也是掏心掏肺的。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真成了“孤家寡人”,往日里那些要好的,什么尤大奶奶,什么宝玉,当年的亲厚玩笑,如今都成了真的笑话。

    “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了,都说林妹妹的姐姐回家去这事儿丢人,要我说,有那么些个替她奔走、打官司的兄弟,比我可强多了。我看,就是袭人的兄弟也比我的强。”

    话虽如此,真让她像林馥环那样干干脆脆地和离了回娘家,她却又是“丢不起这个人”的,因而听闻了柳湘莲和尤三姐的亲事,倒是又盘算了起来。那柳湘莲虽父母早亡、家道中落,到底也算个世家子弟,还是宝玉的朋友,又是个练家子,拳脚功夫不低,若是尤三姐真跟了他,却是不能像原先料想的那样,寻人偷摸跟着乱棍打死了。她眼珠子一转,同旺儿说道:“他们算盘打得好,找了个常年不在京里、不知道他们深浅的人做那剩忘八,也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呢。你倒是跟我说说,他们是怎么诓骗得那个姓柳的傻子应下的?”

    旺儿道:“那柳二爷当日说,他也别无他求,只想要个绝色的。二爷一说,他就应了,还给了祖父传下来的‘鸳鸯剑’做聘礼。”

    他这么一说,凤姐就明白了,道:“原来是个意气用事之人,那就好办了。我就不信

    哪个男人咽的下这种气。”当即叫过旺儿来,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旺儿毕竟还是跟着贾琏做事的,心里也有些忐忑,怕贾琏知道了。凤姐道:“你只管去说,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谁知道是你说出去的。你要是没这胆子,以后也别在这儿当差了,趁早滚出去。你也别想着糊弄我,有用没用我心里有数,别打量我在家里,什么都听不到。”

    旺儿领了命去,不多时就传出了尤家几姐妹一起侍奉贾珍的流言,传得绘声绘色,仿佛人人亲眼见着她们姊妹是如何讨好、献媚于姐夫的,直说得有些登徒好色之辈,把那小花枝巷当成了烟花之地,上门去寻衅滋事,邻居们不堪其扰,多次报官。尤三姐是个火爆脾气,哪里受得了这个,顾不得其他,披头散发地举着刀子就要和那些人拼命,尤老娘、尤二姐却是苦劝不住。贾琏又要帮贾赦办事,不能常来,一家子苦不堪言。

    尤二姐只得劝她妹妹莫要冲动:“你从下定了决心起,就改了往日作风,吃斋念佛,服侍母亲,如今好容易定下亲来,何必为了这些流氓匪徒坏了自己的名声。”

    尤三姐啐道:“姐姐好生糊涂,你难道真当姐夫是能护得你周全的人?你叫这些人小看了,他们就更要蹬鼻子上脸了,今儿个说我们姐俩服侍大姐夫,改明儿,咱们该被成了窑姐了!不叫他们看看厉害,他们哪里肯善罢甘休!”

    那尤三姐虽是个豁的出去的厉害人物,平常见的却只是贾珍、贾琏这样的世家子弟,对真正的市井流氓能做出的事儿还知道得不分明。那些人在她这儿讨了没趣,回去说得越发地不入流,只恨不得吹嘘自己也跟那绝色美人共度春宵过。

    流言喧嚣,柳湘莲怎会听不到?他去寻了宝玉,也不问其他,只问:“那果真是你们东府上的人?”

    宝玉笑道:“你既然应了他,又何必定了聘礼又疑惑起来?莫不是听了那市井流言,也放心不下?”

    湘莲道:“这么说,果真是你们东府的人了?”跌脚道,“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狮子干净罢了!”

    宝玉一听,脸颊涨得通红,偏又知道湘莲这话说得也不差多少,连惜春都恨不得和她亲哥哥断个干净,好保全自己的名声。当下讷讷地,也不和湘莲多说,二人强笑了一番,湘莲作揖道歉,宝玉只推脱了去,说自己也不知道。二人均有些不自在,早早便散了。

    凤姐行事一向不留余地, 贾琏不过外出了几日,关于尤家姐妹的传闻已经不大能听了, 自三姐心定了柳湘莲,便一改往日做派, 再不肯同贾珍父子热闹的, 贾珍既觉得她烫手, 又气她属意他人, 如今听闻她吃亏了,不仅不管,反倒觉得解气, 只恨不得那流言能逼得三姐不得不从了自己——姐妹全收可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传出去, 还是一宗美谈呢!贾琏深恨这些人胡言乱语, 累得二姐在家每日以泪洗面,但真要他抓住那些人打官司, 他又怕叫家里那位“母老虎”知道了他娶二房的事, 要闹个不休,只能好言相劝, 二姐见他不计前事,体谅自己,越发觉得难得, 只觉终身有靠,从此待贾琏更加温柔小意,体贴入微。

    三姐却道:“姐姐糊涂, 他一个官家子弟,多的是法子替你出头,那些个流氓,抓起来有多难?还不是怕闹大了,他家里那厉害婆娘知道了,要闹个不休?这是要姐姐躲躲藏藏一辈子呢,姐姐还信了他的鬼话,以为能接你进去?”

    尤二姐何尝不想早日进去那荣国府里,图个“名正言顺”?但她先前受辱于贾珍,自以为已失了“淫”字,贾琏不计较,她已感恩戴德,又怎敢再提别的要求?尤三姐恨铁不成钢,道:“看来你就住在这儿,进不去他家门也是好的,不然,就你这懦性子,不知道要被他家那个厉害奶奶怎么玩呢!”二姐却只说,到底还是要过个明路才好。

    却说那凤姐,没提防贾琏回来得这样快,一时还有些担心自己的计划,后来见贾琏也没管,行事便越发地肆无忌惮。没多久,旺儿悄悄地来说:“奶奶,事儿成了。”

    凤姐心里一喜,问道:“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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