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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笔趣阁 >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 第50节

第50节

    “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刘遇环视了一遍酒席,笑道,“想想我小时候来舅舅家,馥姐当着我的面和徹哥打架,我在旁边帮她下黑手,如今我一来,别说馥姐了,连舅舅舅妈都不怎么说话了,倒不如小时候自在。”

    林徹拍了下大腿,对馥环道:“我说那时候怎么老打不过你。”

    黛玉“噗嗤”一声笑了,刘遇拧过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移开目光:“大嫂子也不见得会高兴吧?”林征沉闷地道:“这可还是……意想不到。”

    “想不到么?”刘遇像是自嘲似的冷笑了一下,“不瞒表兄说,我想过的。甚至我今早听说的时候,还想着,这是好事,兴许可以当个好消息告诉大嫂子,正好贺你家的喜事。”但那其实不应该。

    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仿佛在对什么暗语一样轻声嘀咕了这一大通,表情都分外凝重,其他人其实离他们也不远,只是都不敢细听,让他们在那儿打机锋似的说了半天——其实也没说几句话,林征素来是个寡言的,刘遇今儿个也没有滔滔不绝的兴致。说到了后面,甚至叹息不止。

    林徹站起身来,举着酒壶到了他们身边,给他们二人斟了酒:“多重要的事啊,一定要在今天说?好不容易来一趟,高高兴兴喝点酒嘛。因着国丧刚过,加上是给侄女儿过生日,她还小,听了太吵的也不好,不敢请戏班子来热闹,

    这排场是简单了点儿,酒菜却是精心准备的,你们在这儿打哑谜,倒不如来小酌两杯了。”

    刘遇笑道:“二表哥说得有理,今天是你家的好日子,这事儿你也别放心上,若说天道轮回,也该他了。”林征勉强地牵起嘴唇笑了笑,接过弟弟手里的酒杯,来敬了刘遇一杯。刘遇略用了一些酒菜,内监来提醒他:“殿下,该回宫了。”他看了看沙漏,放下筷子道:“是了,今晚父皇还要来考我的功课。”说罢自斟一杯,站起来说要敬舅父舅母一杯,林滹宋氏哪里敢受,刘遇便高抬起手臂敬了在场所有人,一饮尽了,才起驾回宫去。

    林滹带着儿子们将他恭送出门,等他的车辇行远了,才忍不住问林征:“太子同你的是什么事?”

    林征沉默片刻,方道:“且不知这事可有定论,况且他家人此刻未必知晓了,虽然太子没说,但要是从我们家传出消息去,到底不妥。”

    林滹一听,便知是大事,倒是林徹笑道:“父亲还是别问得好,你看大哥这脸色,能是什么好事?让他一人愁眉苦脸地去罢,咱们要是问了,一不留神也吃不下饭了,可就对不起今天馥姐同妹妹的一番张罗了。”他心里有数,刘遇会拿来和林征说,还说“兴许可以当个好消息”,那就是不关他家的事,但约莫同如今的排兵布阵有关,林征才这么眉头不展的,又问到南边的事,左不过就是那南安王府,或者四万八公里又有谁出事。至于到底谁有那么大能耐,让刘遇和林征都觉得麻烦——答案不是呼之欲出么?

    林徥本沉默不语,听了这话,忽然问道:“二哥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王子腾才是葛菁之死的幕后主使这事,林徹也拿不准三弟知道不知道,大嫂子这事儿并没有瞒着家里人,但是这也不是件应该宣扬的事儿,谁也不会主动挂在嘴上,万一传出去生出事端来呢?林徥前两年又在埋头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他也不知道他会知道多少,故而看了一眼林征,含糊其辞道:“妹妹的外祖母家,怕是要出伤心事了。”

    林徥讶异地抬起头。林徹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黛玉原本笑嘻嘻地站在屋外迎他们的,听了这话,笑容僵在了脸上。

    林徹忙道:“妹妹听见了?不过是我瞎猜,并没有什么凭据,信口开河罢了,妹妹别当真。 ”黛玉只看向林征,林滹便给长子使眼色,叫他哄哄妹妹,但林滹犹豫了片刻,还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他们本以为黛玉要大哭一场,谁知她只是红了眼眶,转眼便擦去了,强笑道:“婶娘说,你们出去送一趟太子,送了这么久,菜都要凉了,让人另外上些菜,我正打算叫锦荷姐姐去说一声呢,叔叔快进去,你们不在,几栀还好,钱老太医可无聊得紧。”

    林征轻声道:“你们先进去,里头闷,我陪妹妹吹吹风。”

    也没几天就要入夏了,此时廊间的风正是怡人,林滹也听妻子说过,黛玉其实在家里最信赖的就是大哥,便道:“好,你们兄妹说说话。”带着林徹和林徥先进去了。林徹频频回首,冲黛玉作揖求饶,惹得黛玉又笑起来:“二哥在做什么呢?”

    “他说错了话,哄你高兴呢。”

    其实黛玉问这句,只是在笑话二哥罢了,听得林征一本正经地解释,反而更好笑了:“他说错了什么话?”

    “说你外祖母家要出伤心事那句,其实他是瞎猜的,要出事的不是你外祖母家,不过同他家太近了,同气连枝,免不得要因此也伤了元气的。”林征看了看黛玉的脸色,道,“那是你外祖母家,他没把握的事情就胡乱说

    ,还拿你外祖母家说,是该打的。”

    黛玉却苦笑道:“大哥何必安慰我?我自己早知道的,我外祖母家早晚会出事的,就看人家愿意拖多久才办他们罢了。”她从把那本账本交出去就心知肚明,荣国府如今是外强中干了,为了撑着面上的荣光,里头不知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所谓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外祖母家可是连扫地的老妈子都想着偷偷拿点好处的,要指望上头干干净净的?那不可能。况且,正如宋氏当年所说,外祖母一家对薛蟠的态度已经证明了这家的家风了,觉得杀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家里有本事给你抹平了,反而是耽搁了宝钗选秀更值得头疼?哪怕是二舅舅这样正经的读书人,都没真正管教管教薛蟠。那可不是她们女孩子在自己院里跟谁好,不跟谁好的小事情,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呢。外祖母家上下都是如此,出事真不过是早晚罢了。况那账本子上,林海的字迹清清楚楚,甄应嘉那些事儿,荣国府也没少掺和。甄应嘉算计到林海头上的时候,甄家的老亲贾家,可曾有人想起这是他们自家的姑老爷,去帮他说个情?那怕只是来和稀泥呢!

    林征看了看她的表情,道:“看来风还是大,吹得你眼睛都红了。”

    黛玉便道:“大哥何必笑话我,再怎么说,外祖母疼我是真的,我现如今替她哭一哭,免得到时候她若是来问我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到,心里更愧疚。”

    林征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拎得清,一时也有些理解母亲说的“馥丫头外强内软,玉丫头外柔内刚,她们姐妹里,我担心玉丫头的身体,但只要咱们家不倒,玉丫头知道有人疼她,就是遇到了什么事,都敢自己想通的”,这个“敢”字,却已经道尽了黛玉心形了。

    “史太君是老封君了,陛下会看她面子的。”林征安慰道,“你也不必太难过,月满则亏,都是轮回罢了。”

    黛玉正要说什么,眼见着锦荷小跑过来,同她说:“姑娘,厨房里的汤灶上正炖着鱼胶乌鸡汤,怕是不够位子蒸荷叶饭,要不我让他们辛苦辛苦,搬点东西到咱们小厨房去做?”她便对林征道:“大哥进去吧,我都听见昭昭在哭了,今儿个是她的好日子,你做父亲的还不进去哄哄她呢。”她顿了顿,鼻头泛酸地道,“一个父亲和女儿待在一起的时间也没几年的。”

    林征知道她是想起自己的父亲来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见她已经转过头去又同锦荷商量起菜色来了,只得道:“已经很丰盛了,不必再让他们那么辛苦了,就咱们自己一家子人,做几道你们喜欢吃的罢。”

    黛玉笑着应了一声,林征又看了她一会儿,才进厅里去。

    等大爷的身影不见了,锦荷颇有眼力劲儿地也找了个理由又去厨房了,黛玉一个人站在廊下,想起自己六岁时第一次去外祖母家,何等的富丽堂皇,雕梁画栋,连婆子、丫头的衣裳都比别处不同,让当时小小年纪的她,不免生出畏惧之感。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如今荣禧堂想来还是那般的陈设,外祖母见了她还是要又哭又笑,可是怎么忽然就什么都变了呢?

    她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想到腰间荷包里的印章,忽然想道,我也变了样了。

    荣国府上上下下正盼着贾政回京述职呢, 想着正巧王子腾也高升了,不管是他还是元春, 在皇上面前美言两句,给贾政谋个实职也是好的, 刚得了信, 说舅老爷如今离京不到两百里了, 只是染上了风寒, 怕病情恶化,不敢再急匆匆地赶路,在当地寻了个大夫吃药。贾母连声道:“是啊, 急不得,什么都没有身子要紧。”又不免抱怨, “是怎么安排的, 好歹也拜相了,连个随行的大夫都没有, 还得在当地找么?”王夫人、王熙凤等亦十分担心, 等得越发焦急。

    谁知没几天,消息传到京里, 说是那十里屯没有名医,王子腾误用了药,一剂药便去了。

    这真是匪夷所思了, 正如贾母所说,他一个宰相,这么远的路, 没有随行的大夫便就是遇到了庸医,什么样的医生敢胡乱给当朝丞相用药?就是晴雯、尤二姐这样的弱女子,用了虎狼药,也不过是身子元气大伤,病拖成了大病罢了,王子腾戎马一生,身子底子好,这么多年没见他得过什么病,竟能被“一剂药”就折腾没了?那得是什么药?

    贾母满腹疑惑,但又不敢说出来,只是心知肚明,如今的四大家族,大势已去了。平时再嘻嘻哈哈的人到了如今也知道家里是什么境地了,都开始各找出路。许是薛蟠的新媳妇夏氏丰厚的嫁妆让贾赦眼馋,把迎春许给了一个叫孙绍祖的人。

    那孙家祖上乃是宁、荣府中门生,现只那孙绍祖一人在京里,现袭指挥之职,因家资富饶,正在兵部候缺提升,贾赦却因曾收了他五千两银子,许诺给他在王子腾那儿说说,把兵部的缺儿给他,如今王子腾又没了,他哪里有本事再给孙绍祖谋职?可那五千两银子早已花了个干净,今时又不同往日,要拿出五千两来也肉疼,遂想起迎春来,回明贾母,隐去自己收了孙绍祖的银子一事,只把他夸得前途大好,要将迎春配给他。贾母心中并不称意,然而想起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况贾赦的脾气,哪里是说管就管的了的,何必多事出头?到时候贾赦一个不高兴,闹得全家不得安宁,因此只说了“知道了”三字,并不多言。倒是回京述职的贾政,不喜那孙家的门风,劝了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宝玉听说那娶亲的日子极近,今年内就要过门,又见邢夫人回过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越发地扫兴,每每痴痴呆呆的,往紫菱洲看去时,只觉萧瑟,不由地迎风落泪,却听身后有人说:“二哥哥又魔怔了。”

    却是探春。

    宝玉奇道:“三妹妹怎么来这里?”一想却也明白了,探春和迎春一样,都不是太太养的,只是探春的性子更刚强些,不似迎春软弱,家里的下人也不敢欺负她,她还时常帮着迎春主持公道,虽每每怒其不争,但到底是自己的姐姐,气过了还是要继续给她出头,她们姊妹俩感情一向好,如今迎春要出门,孙绍祖听人说起来,是个比薛蟠还狂妄不讲理的,她那个性子,能有好日子过?探春又怎么会不担心?

    他却不知,探春如今脸色凝重,却还因推此即彼,想到了自己。老太太平时疼她们吗?比起家里其他人,自然是疼的,若非从小被老太太接过去养,她跟着赵姨娘,不定就是第二个贾环了。可这疼爱也仅限于此了。迎春虽木讷不讨喜,但向来乖顺,事关一辈子的大事,大老爷鬼迷心窍地定下来,连二老爷都去劝了两回,老太太竟一句话都不曾说。那以后,她的亲事呢?虽然贾政的人品比贾赦可信得多,但若是她也不得不嫁去见不得天日的人家,老太太也不会拦一句吗?现在家里情况每况愈下,她们几个别说像大姐姐一样登上枝头做凤凰了,想和湘云一样许个世交的勋贵子弟都不如从前容易。探春想到自己在藕舫园船上抽的那支杏花签,心里一阵烦躁,想道:“果然是假的,什么王妃,家里如今这景况,只要不子

    孙流散,就是菩萨保佑了!”又问,“二哥哥见过那孙绍祖没有?”

    宝玉气得顿足道:“妹妹休要提了,怪道老爷不喜欢他家,都说那薛大哥哥是个浑人的,这姓孙的却比薛大哥哥还要再浑十倍,在酒席上,当着老爷的面就开始说无礼的话。老爷回来气得后仰,说早年他家有求于我们的时候,这人低声下气,点头哈腰的,如今却尽是轻蔑,还说着‘风水轮流转’这样的话,二姐姐听说还要带四个陪嫁丫头去?如今可是又要少了五个清净人了!三妹妹,咱们去求老太太,请她做主,别让二姐姐嫁过去罢!”他说罢就要走,却见探春仍旧站在水边一动不动的,只苦笑抹泪。

    “二哥哥,你不懂吗?老太太要是想做主,早就做主了!”探春泣道。

    宝玉停下脚步,一阵风刮过,岸上的蓼花苇叶也跟着摇摇落落,恰似即将飘零的“菱洲”迎春。他素来是贾母偏爱的那个,用他自己的话说,短了谁也不至于短了他的,是以他在理所当然地享乐里忘了,老祖母并不是真的神仙,她并不能什么事都解决掉,便是她能解决的,她也不是事事都会去插手。他的二姐姐,如今就在这“不能”与“不愿”里。

    探春又道:“可恨前不久,还嫌家里不够乱似的,为了个莫名其妙的事儿,竟然自家人抄起了自家人,把司棋的命给抄没了。”司棋做了什么事,她隐约也是听说了的,虽然私相授受是大忌讳,但司棋却是迎春屋里头一号的丫头了,泼辣、精明、敢哭敢闹敢顶事,要是有她做陪嫁,迎春还能有个助力,就算拿不住孙家的主子,也别被孙家的下人欺负了去——如今说是要给司棋做陪嫁的那四个丫头,和她一样闷不吭声的,只怕要一窝蜂地被打压得彻底。

    宝玉不由地悲从中来,忍不住问道:“三妹妹,你说,咱们这些人,将来会怎么样呢?”

    探春没回答他,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林家的姐姐在南安王府过得不开心的时候,她家老爷、二爷都出动了,去她婆家给她讨说法,后来更是把她接回家去住了,要是我将来被欺负了,你会去接我吗?”

    宝玉立刻道:“你放心,便是我没那本事让别人听我的话,我去求老太太、太太,她们肯定会为你做主的。”

    探春长叹了口气。老太太、太太会为她做主?宝玉又为何没有本事让人听他的话呢?如今不是别人求他,他自己的亲妹妹希望他能有些担当,将来好给自己撑腰出头,也不行么?二哥哥从小有一股天真气,这曾是她最喜欢哥哥的地方,然而如今家里一日不如一日,全靠一点老本同宫里的娘娘撑着的时候,他还一边享受着人间烟火,一边说着清新脱俗的话。

    他们正说着话,忽然听几个婆子一边说着“你们小心着些,此刻太太亲自到园子里查人呢”一边又笑“快叫怡红院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他妹子家去,总算把这祸害人的妖精撵走了,大家亲近”,宝玉一听得王夫人亲自来园子里查人,便知要拿他屋里的人下手,也来不及同探春道别,一溜烟就跑回怡红院去了。

    却说那王夫人,因着家里越发不比以前,心里焦虑更甚,加上前阵子绣春囊一事,深恐宝玉在大观园里住着,没人管束,要被丫头们带坏了,故而亲自领着人,把怡红院里所有的丫头叫出来,上至袭人,下至粗使的小丫头,都一一检查了,命把晴雯撵出去,又命四儿、芳官的干娘来领人,叫她们出去婚配,并下了命令,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子里,令干娘都带出去自行聘嫁。这些女孩儿们在宝玉、姑娘们屋里也当了两年差了,攒下了不少首饰体己,干娘们听

    说了,无不欢欣喜悦,相约着要去给王夫人磕头。

    王夫人又命把宝玉屋里眼生的一命收卷起来,及至见了他屋里那几本《西厢》,更是冷笑不止,宝玉原还想为晴雯等说几句话,见这几本书被翻出来,吓得冷汗不止,虽心下恨不能一死,然王夫人盛怒之下,他并不敢说什么,一路跟着王夫人送到沁芳亭,王夫人命他回去好好读书,明儿个老爷要查,他才敢回去,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看着晴雯、芳官她们铺上空荡荡的,默默流泪,想道:“和四儿、芳官说的那些话,都是躲在屋里偷偷说的,谁这样犯舌,怎么就说出去了?”一面恼自己不小心,一面恨那去传信的。见袭人在一边垂泪,不免又和她哭了一通。

    袭人见他疑上自己,半是替自己辩解道:“你有什么忌讳的?一时高兴,什么话都说,屋里屋外这么多人,那么多婆子、小丫头,你知道她们心里什么心思?”宝玉道:“怎么谁的错处都挑的到,就是挑不出你和秋纹、麝月的来呢?”袭人也不好再劝,叹道:“此刻也查不出是谁来,白哭一阵罢了。你要是觉得我们几个没被打发出去,你心里不高兴,也别担心,便是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去处,不是太太忘了,便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落我们罢了。”

    宝玉见她说这样的话,忍不住哭了起来,只想道,晴雯那样一个心气高又娇滴滴的女孩儿,此刻病得那么重,她又没个爹妈,只有个醉泥鳅姑舅哥哥,这一去,哪里还能见上一面两面呢?又想起今年无故死去的海棠花,禁不住拿出来与袭人说了通胡话。袭人却道:“若说海棠对应人,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她纵然再好,在这屋里也越不过我的次序去,就是这海棠应着什么,也该是我先死才是。”宝玉听她说起生死,忙掩住她的唇,宽慰起她来。

    袭人倒是没料到会引出他这句话来,心里暗喜,脸上也带了些许羞涩,又同他说起自己已经把晴雯平日里攒的衣裳各物,并自己攒下的几吊钱,等晚上避了人,叫老妈子一起带出去给她。

    宝玉怕她寒心,赔笑抚慰许久,又放心不下晴雯,叹道:“怎么林妹妹把茜雪带到家里去,没把晴雯带走呢?”

    袭人冷笑道:“此刻为了晴雯,倒不怕得罪你林妹妹了?她家里是什么地方,从你这儿出去的丫头她都得收着不成?晴雯是因为生着病出去的,连太太都怕把病气过给你,你如今倒不怕她把病气过给林姑娘了。你说晴雯口角锋利,性子爽利,这么多年下来也没得罪人,我看倒是未必,屋里屋外的婆子和小丫头她该惹的都惹了,你可把林姑娘想得太大度了,要是到了她那一处,这两位‘大小姐’,总有一个要气到的。”说罢,便也不理宝玉,独自去睡了。

    宝玉听她这话里话外的, 颇有说黛玉、晴雯骄纵任性之意,也没了兴致, 等过了两日,稳住众人, 好说歹说央了边角门的一个婆子带他去晴雯家里, 见了她一面, 说了些体己话。回到园子里, 只借口去了薛姨妈家。袭人也不疑有他,把自己的铺盖带进他屋里来,催他睡了。宝玉五更时, 却恍然梦到晴雯来同他道别,一时叫起袭人又大哭起来。

    待到了次日, 正要派人去吴贵家打听晴雯如何了, 却被贾政叫去赏菊作诗,好容易应付完, 又去了贾母那儿, 想到晴雯正是老太太当年喜欢才派给自己的,不如向老太太求情, 便是太太也只能应了的,谁知刚起了个话头,就见琥珀在贾母身后冲他使眼色对口型, 他依稀辨出是“太太已经说过了”的样子,情知大势已去,无可奈何。又听贾母说到有官媒来求说探春等, 迎春婚期也近了,更是心烦意乱。

    贾母却道:“婚姻大事,各有缘法,你小孩子家家的,可不要说玩笑话,别人听了要发笑的。”他便知迎春之事再无转折,不觉悲从中来。贾母见他不喜,特意捡了些平时他感兴趣的话题,可宝玉此刻哪里还有兴致?几人正觉得无趣,却见贾琏匆匆过来,脸色慌乱,口称“不好了”。贾母忙道:“你喘口气,好好地说,怎么就不好了!”

    贾琏道:“才被大老爷叫过去说话,有两个内相来了家里,说是前日贵妃娘娘凤体有些欠安,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亲丁男人,只需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两位老爷如今请两位老公公吃茶呢,叫我来先说给老太太听见,合计合计进宫探问的人选。”

    贾母一听,心神大乱,自王子腾出事起,她的眼皮子便直跳,果然还是有预兆的。元春在宫里,虽不曾给家里赏赐多少财物,还时常有太监来家里打秋风,但宫里有个娘娘和没有娘娘的时候比,自然是不同的。况如今王子腾没了,贤德妃便是家里唯一的依仗,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这个家可真要塌了!赶紧点了邢王二位夫人并凤姐儿。次日陪自己一起进宫请安,除派了贾琏、贾蓉看家外,凡“文”字辈至“草”字辈,一应皆去候着听信。家里人说起元妃的病来,心惊胆战了一夜,俱没睡好,次日一早,便梳洗了,一家子十几辆车,一齐去了外宫门。贾赦、贾政等领着子侄们在外宫门外应答,凤姐等扶着贾母,进了宫内。

    却听太监道:“传皇后娘娘口谕,贤德妃忧思过重,盼天伦久矣,老太君可直接去往凤藻宫,免了向皇后娘娘请安的礼。”

    贾母等忙向坤宁宫方向叩首谢恩,步行去了凤藻宫。只见寝宫内灯火辉煌,元春端坐塌上,虽脸色苍白,倒也不是重病之相,才放下心来,按着规矩请了安。

    元春忙宣她们近来坐,问了些家里的情况,待寝宫里闲人散去,才握着贾母的手道:“实在无法,只得请老夫人进宫一叙。”贾母忙道:“娘娘放心,凡家里能帮得上忙的,自然倾尽全力。”

    元春却又怎么说得出口?她带着全家人的期盼进的宫,苦熬十载,才在皇上面前露了脸,封了妃,自以为总算熬出了头,能给家里带来些许助力了,却落得个一败涂地的下场!谁能料想,周贵妃这样人老珠黄,二皇子又遭了皇上的厌弃,他们一宫却还有余力,把她打压得喘不过气来呢?原以为只有吴贵妃看她不顺,但这宫里,沼泽有多深?她无子而封妃,挡了多少人的路,又怎么可能是她尽力不去招惹,就没了敌人的?想到皇后娘娘说的“你可真是挑错了对手,你以为皇上更偏爱太子,就是不喜欢二皇子了?都是他亲生的儿子,怎么可能不疼爱,你也明白些,别到时候死了,都认不清自己的位置”,她便不寒而栗。

    若只是输了,她也不怕什么,周贵妃去年被关了半年的禁闭,早已元气大伤,况如今

    皇上一心一意栽培太子,怕人多心,并不会给其他几个儿子多少好处,大不了她忍气吞声,忍那一手,周贵妃论年龄比她长了十几岁,她还怕熬不过不成?等再过几年,周贵妃老得更不能见人了,二皇子和太子又水火不容的,还愁没有她再起之日?偏那日听闻皇上翻了她的牌子,抱琴偷偷去煎药的时候,叫周贵妃宫里的嬷嬷见了个正着。

    去年五皇子病了一场,宫里狠狠地查了一波各宫的药物,自那后,皇上再没有尝过任何一道嫔妃们自己献殷勤送去的汤水。不用说,肯定是哪个人弄巧成拙了。元春却是冤枉,她这药只是给自己吃的,何曾想过去算计皇上龙体?只是别人可不管这些,她在煎宫闱禁药,就是长了十根舌头也说不清楚。前日抱琴被周贵妃宫里的人带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元春心里有鬼,又不敢禀报皇后,当夜便急得发了烧。

    虽说都是国公府的小姐,都养在贾母名下,但她却是在老国公还在世时的鼎盛的荣国府里长大的,贾母亲自教养了她,最是金贵,若非走投无路,她这样的人本应连有药能助兴、送胎都不知道的!可她偏偏做下了,还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其实她心里也知道,周贵妃宫里的嬷嬷怎么能这么能这么敏感,一眼瞧出了抱琴那药有问题?指不定周贵妃本人也干出过这种事来,她当年又不得宠,二皇子怎么来的,谁说得清楚?可人家来得早,运气好,儿子已经那么大了,一口咬死了你想要谋害皇上龙体,甚至要把去年的事儿都栽你头上来,你能怎么样?

    后宫里头风云诡谲,她原本得罪了吴贵妃,尚可应对,如今周贵妃从禁闭里出来,不安心对付同样有皇子傍身的吴贵妃,反而对着她下手,是何道理?但如今也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这宫里一向是如此的,成则上九重天,败就堕无边狱,她要是把周贵妃打下去了,在宫里地位自然就不同了——反正都没有皇上的宠爱,怕她什么呢?可谁知,周贵妃没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上,而一心渴求皇子做靠山的她,却把足以万劫不复的马脚露了出来。

    如今她自知没什么活路了,只盼不要累及家人。因而借病求了皇后的恩典,想宣娘家人来宫里见上一面。皇后等闲也是不为难人的,见她确实是病了,便同意了。元春唯恐夜长梦多,多耽搁一天,周贵妃那里便已经商量好了说辞,报给太后、皇后知道,赶紧宣了人去荣国府,自己也知道是最后一面了,如今看着老祖母发白的发丝,再看宫女呈上的职名花册,手指轻抚过父亲、伯伯、兄弟们的一干名姓,心里下定了决心。

    横竖都是死,她要带着贵妃的荣耀和尊严死,绝不能因自己的蠢笨连累到娘家人。老祖宗浴血奋战才有家里如今的爵位同荣光,她没好好守住不说,怎么能摧垮了它呢?

    贾母等见元春双眸含泪,神情哀恸,忍不住问:“娘娘有什么事想吩咐我们么?”

    元春接过宫女的帕子,擦去眼泪,强笑道:“我能有什么事要你们做,你们安生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叫宝玉好好读书上进就好了。”又问起家中姊妹的亲事。听到迎春许了孙绍祖,她也不认识孙家,只点头道:“二妹妹也不小了,许了人家也好,就是急了些,该多考量一二的。”

    邢夫人站起回话道:“因是世交之子,知根知底的,对方年纪又不小了,才显得急了些。”

    元妃便点头,又道:“宝玉的亲事,也好不用拖了。一年大二年小的,年轻的姑娘总共就那几家,再拖下去,都许了人了。”

    贾母知道她听过王夫人的劝,属意“金玉良缘”的,当年给家里姐妹们赏赐,独宝玉和宝钗的一样

    ,故而沉默不语。元春叹了口气:“太子殿下还比宝玉年纪小呢,都已经禀明了皇上、皇后娘娘,定下明珠族姬了,凭宝玉再怎么娇生惯养的,娇得过殿下去?殿下都定下了,他还有什么好拖的。”

    此言一出,屋里众人皆露出了震惊之色。

    元春便问:“上次差人去荣国府里,回来报说姐妹们都去藕舫园玩了,怎么林家人没同你们说这事?”见凤姐等摇头,冷笑道,“虽说是陛下刚下的旨意,但想来已经定下许久了,单说先前皇后时时召她入宫随侍,可能就有考校之意。”

    凤姐笑道:“我们还不知道呢,却不想明珠族姬还有这等福气。”原先配给太子就是天大的福气了,竟还有皇上的旨意,那便更是尊崇了。皇上、皇后赐下个宫女来,都不能等闲相待的,何况是赐婚?馥环回家的时候,贾母还真情实感地担心过有这么个姐姐的坏名声在,黛玉不好说亲,就是嫁给宝玉,待自己百年后,她也要受家里人欺负。谁成想人家根本用不着说亲,就真的成了凤凰。

    王夫人和贾母之间关于宝玉亲事的暗暗较劲,邢夫人也不是全然不知,此刻乐得见她二人都不称心,禁不住道:“明珠族姬进京的时候,可不曾想过她能有这福气。娘娘省亲时见过的薛姑娘,那样的人品相貌,想参加小选,都没成哩。”

    贾母一面欣喜黛玉今后的滔天富贵,一面又暗自叹息宝黛无缘,但也不喜欢邢夫人这幸灾乐祸的模样,在娘娘面前丢了仪态,便道:“薛大姑娘是被她哥哥连累的,本来也是前途大好的,如今耽搁了罢了。”

    这本是无心的一句话,然而“连累”二字听在元春耳朵里,却格外地难堪,她定了定神,道:“薛表妹也不小了,便是一两年后再有小选,也来不及了,倒是也早点许下人家为好。”她苦笑了一声,“又不是林家,便是女孩儿出过一回门了,还有人上赶着求娶。”

    蒋夫人为马兖求娶林馥环一事,确实令人不解。众人一边叹马家为了抱住太子爷的大腿,不惜用儿子的名声为赌注,一边又暗自庆幸他家在襄阳侯叛乱一事中全身而退,顺理成章地彻底搭上了太子这条船。

    贾母正要再说几句让娘娘安心养病的话,内监来报时辰到了,元春也不敢留她们,流着眼泪目送她们远去,只来得及再嘱咐一声:“宝玉的事别拖了。往后家里什么情形,可由不得谁了。”

    王夫人等本就伤心难耐,对未来十分彷徨,听了娘娘这话,鼻头一酸,俱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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